上官鼎离雁孤星





  学者对於所学的东西,本能上有竞争的意念,这种与学问相竞争的意念,是足以解释皓首穷儒何
以会埋首群经而且还津津有味的了。
  多事老人的专长是阵图学,而他终生研究的目的亦在於此,但现实却是讽刺性的——他竟受困於
‘天残地缺阵’中,而且更有过之者都是自茧自缚。
  他愤怒了,他的心胸之中,有一股英豪之气在迫他开口说:“你这天残地缺阵有什么了不起?看
我不把你破了才怪!”
  但在他将要开口的一刹那,他又嗫嚅了,然後,他的意志迅速地瓦解冰消,他泄气地自言自语地
道:“这鬼阵图!”
  因为,他有自知之明,他不见得能安然走出这阵。
  假如是纸上谈兵,或者仅从学理上来研究,他仍是有成功的希望,但目前的困难是,一旦面临到
现实,没有自卫能力的他,如何才能不被阵中的机关所伤?
  ‘天残地缺图’的布阵原理是‘一波三折’,而要贯穿此阵至少要过八十一关,即是有二十七种
狠毒的机关须要克服。
  而他不过很侥幸地躲过了一关。
  要回头走吗?却被自己绝了归路,此外,要不回头而且也不需穿阵图,也有捷径,但一来他手上
的图残缺不全,二来如此到处横穿很可能会迷失方向的。
  他身上也有小型的罗盘,这是方舆家们常用的一种,但是,用这手掌大的仪器,能否达成这种繁
重的任务,是颇成问题的。
  他竭力想镇定自己,他对自己说道:“放心,姬老鬼不等我出来,是不会动手的。”
  但他又迅速地回驳自己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於是,他叹息了,他喟然地说:“命中没得眼福,那年想看摩云客和姬老鬼打架不成,不料今日
这场热闹又凑不上,唉!”
  提到摩云客,他自然地连想到了唐剑宁,一想到唐剑宁,他心中便起了一丝疑惑,他想:“不好,
莫非是这小子已把百阳朱果给吞食了,要不然怎麽还不出来。”
  他心中又急又恐,因为,吞食百阳朱果要费一道手续,不是像猪八戒吞人参莫似地就可以了。
  他急急忙忙,连跌带滚地往那‘雁荡之居’的右洞里奔去,才转了二弯偏偏在这个关头,那烧得
本暗淡已极的火摺子,却无声地烧尽而熄灭了。
  这下多事老人可苦了。因为骤然来临的黑暗,迫使他驻了半天神,才能看清楚近身之物,他人最
仔细,不敢靠著墙壁摸索,生恐又翻进另外一条密道去。
  但这石道虽经过人工开凿,仍不免凸凹不平,而且又多石钟石乳之类。那尖锐的石笋刺在人身上
也不是好玩的。
  所以多事老人变成多难老人了,其实多管闲事的人一定多灾多难,这倒也是千古不易之理。
  他急得扯大了嗓子叫道:“小子,你死了没有?”
  但甬道中除了他那怪声怪气的腔调之外,只有阵阵呼呼的冷风,吹得多事老人心中直打抖。
  他摸索了半响,摔了几个跟斗,才摸进了原先那石室之内。他一走入石室,便觉阴风更盛,通体
生凉。
  黑暗之中,他全神贯注,依稀可见室中之物,但也不过是离身数尺之内,他灵机一动,自怀中胡
乱地摸出了一个小硫磺散弹子,信手一甩,便见到弹子触及石壁之处,冒起了一丝火光!
  这弹子本是四川唐家的狠毒暗器,不料今日却成了照明灯了。
  籍著这迅刻即逝的黄绿色的火焰,多事老人那双富於世故的老眼,已更迅速地打了个转,把室中
的情势瞥了一眼。
  他骇然了,因为室中竟没有唐剑宁的影子,而方才盘坐在大石中的骨骸也被人移去了。
  雁荡五子的遗体也不见了,而大石前三尺的土地上,却有个一个新坟的痕迹。多事老人见状微笑
著:“这小子也乾脆。”
  多事老人暗暗夸许唐剑宁的忠厚,而为逐出门墙的五个师兄收埋骸骨。但他并不知道,大石上盘
腿而坐的那人是谁,还以为剑宁一并给他埋了。
  不过,赞许是次要的,唐剑宁跑到那里去了,却是目前最重要的问题。多事老人既已瞥见正对著
石室入口的那右壁,已自打开了一扇小门,心中虽是惊疑剑宁如何能识得此机关,但也只得凭方才一
瞥的印象,抖抖颤颤摸将过去。
  他虽是大胆,但也绝不轻率。当他正要凑近那小门时,他心中忽然起了个飞快而且可怕的念头,
他想:“万一姓唐的是被人家宰了怎么办?我回身跑,还是硬了头皮闯进去的?”
  但他略为踌躇之後,也顾不得那门中吹来的阴风,探首大吼道:“小娃子,你在那里?”
  他迅速地贴身在门旁的石壁上,以防洞中人的突袭,但那阴沉的山洞中,他只听到冷冷不绝的回
音,震得他两耳发聋。
  他等了半响又不见动静,不禁好奇之心大起,他喃喃自语道:“得了,小子,看我不叫你显出原
形来。”
  他跷起脚尖,轻快地跃进门去,彷佛是来偷东西吃的猴子。他怕受到袭击,这一跃是用了全力。
  但他脚还未落地,便觉眼前一黑,他本来便看不清楚里面怎会是黑漆漆的,这下才知道这石门作
得也古怪,近门而立的竟是一块青叶斑剥的大石块,也难怪方才他看不到石门中的诸物了。
  可是这时看清楚了也是乾著急,他忙把两手向石壁上拍去,想阻住去势,但这石壁上的青苔是何
等滑手,他只觉两手往上滑去,便连哎唷也来不及叫一声,自已跌了个四脚朝天。
  多事老人不由大怒,便自称是机关老祖师,便连这天残地缺阵中前三道机关之难弄,他也破去,
但那想到这下会栽在这不是机关的‘机关’上,真是想骂也骂不出口来。
  他强忍住自己将要出口的怒言,因为,他只有哑子吃黄莲,自认霉算了,否则传到江湖中岂不是
笑话?
  他平生最善於作弄他人,当然知道被作弄者的心里,於是,他手脚并施地从地上爬起来。屁股隐
隐作痛,便连脊骨也彷佛趺断了似地,有点麻木,他连连用手揉著伤此处,缓缓而自我解嘲似地道:
“老了,眼睛不行了啦!”
  忽然,他身边有人微微笑道:“老前辈一点都不老!”
  他大吃一惊,但装得不为所动似地,猛然转了个九十度,见到果然是剑宁,知道他已把自己的窘
相都看了去,只得也淡淡地笑道:“小子眼力真不错,也蛮机警的,我一试就知道了。”
  其实他方才这顿穷吼,连聋子都会闻声而出,更遑论机警与否了。
  剑宁知道多事老人最看重一个‘名’宇,嘴巴硬的紧,场面话是挺会说的,也只得由他。剑宁这
人虽是孤僻,但却很是忠厚,因此只随意地哦了一声。
  那知他这一哦多事老人反而窘极,他忽然想起另外一个适当的话题,他郑重其事地道,以强调他
来找我剑宁的目的:“那东西呢?你吃了没有?”
  剑宁严肃地说:“我考虑的结果,我不能坐享他人之成……”
  多事老人哈哈大笑地接下去说道:“小于德薄能鲜,无功安以受惠,是不是?”
  剑宁本要说的话,竟被这江湖上的老油子一语点穿,这次轮到他脸红了,他呐内地道:“老前
辈?”
  他的语意中,有著几分的惊讶。
  多事老人拍拍他的肩膀,仔细地端祥他那良善的面容,然後,他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小娃子,
老天吃得盐比你吃得米还要多,你这点鬼心肠,我看不穿还像话?”
  他这付硬装出来的老气横秋的样子,倒反把剑宁逗得笑出声来。
  但多事老人却脸色一寒道:“小子你要是婆婆***,外面姬老鬼和人家拚命,你我好意思袖手
旁观?还不快把这玩意儿吞服了,你也能够插上一手。”
  剑宁迟疑了一会儿,多事老人不耐烦地拍拍地一肩膀道:“小子快领了我回原先的石室去,让我
来教你吃法,要不然反被这玩意儿害死了可划不来。”
  剑宁无奈何地照着做了。
  多事老人和剑宁回到雁荡老人坐化的那块大石的後面,多事老人低下脸去,张眼一瞧,见到那大
石後面近地一尺之处,被剑宁用剑挖了个拳头大的洞,洞里面端端正正地放著一个鲜红惹人的果子。
  剑宁笑著解释道:“老前辈,我怕这果子离了阴泉太远便会毁了,所以,所以……”
  多事老人把头微微地打了个圆圈儿道:“孺子可教也,但饶是如此,效力也打个折扣。”
  他说到得意处,伸手便去拿,但见他右手猛地往後一缩,全身弹起,好像被蛇噬了一口似地,呀
呀痛叫。
  剑宁大惊,多事老人忍著痛道:“冷死人了。”
  原来地心这般寒泉,全靠有一层石质阻著,因此威力才不会发挥出来,而剑宁把石上挖进去了一
个深洞,虽未洞穿,但这洞中的寒冷又何止数倍於洞外?
  只因创宁是少壮纯阳之体,而且内功又有些火候,当时放果子进去的时候,虽然觉得洞中更阴凉
些,但也没受太大的损伤,而多事老人既不会武功,而又年老气衰,体内的阳气如何能阻挡这股阴气,
当然要大吃其亏了。
  剑宁见他右手掌都冻得发青了,心中觉得十分奇怪,因为剑宁自己感觉不出这股阴泉的可怕。
  多事老人连连用嘴呵著右手,剑宁双手搭在他右腕上,忍住自己的伤痛,勉力把体内热气灌输给
他。
  不多时,多事老人的右手掌渐渐有血色了,他老兄危关一过,精神又来了,这时才骂道:“好小
子,你倒想得出这鬼名堂来整我,其实到底差了一筹,你看,老夫稍为耍了一点小计,又哄出你多少
内力,哈哈!羊毛出在羊身上,一点也不错。”
  剑宁觉得此老真是死要脸皮,只怕这也是武林中人恨他的一个理由,但他明知多事老人是说的亏
心话,自己又不能反斥他,所以一时之间倒反没话说了。
  其实方才剑宁在隔壁他所发现的小石道中,也有所新的发现,他本要告诉多事老人,但苦无机会,
这时正是时候,那知他正想开口之际,多事老人却又大声叱骂道:“小子,你还不把这果子给拿出来,
难道要老夫陪你困死在这石洞里不成?”
  敢情多事老人是缺不得一个武林中高手作伴,否则那能破掉这些机关?而事实上剑宁也离不开这
老家伙,否则他武功再高,还是走不出这‘天残地缺阵’去。
  他们是共生的,必须互相合作才能生存。
  人类必有求生的欲望,尤其是一个正要获得生命乐趣的青年——唐剑宁,和另一个生命中充满了
乐趣的人——善於作弄人的多事老人,他们的求生欲望最盛。
  但是,他们生存的机会是决定於唐剑宁武功的高低,所以道理上说,负伤的唐剑宁应该吞服掉这
宝果。
  这不是为了剑宁,而是为了两人间共同的利益。多事老人最善於推理,他当然比剑宁更了解这点
的重要。
  这就是何以剑宁自己不急,而多事老人却乾著急的理由了。
  多事老人又督促他道:“小子,姬老鬼伤还没好,恐怕撑不下去啦!快点。”
  剑宁不知吃好还是不吃好,心中实在拿不定主意,多事老人知道青年人不能权衡利害得失,徒然
空言义现,也不待他多想,便带著吩咐的口气道:“小子,你怏爬上石头上去,盘腿而坐,就像平常
练功的姿势。”
  原来这是推销员的技巧,他不先问你要不要买,而是问你决定买那一个。
  剑宁照著他的话做了,只觉体下一股阴凉之气,缓缓上升,心中大惊,正要强自运功把这外侵的
阴气排出。不料多事老人道:“小子,快把百阳朱果含在口中,千万不要咬破,等到我要你咬的时候,
你再咬破好了。”
  剑宁点点头,表示听清楚了。
  多事老人见他要运功抵御寒气,忙咧著嘴吼道:“小子,你快运气把寒气导人体内,假如抵受不
住了,便点点头通知我。”
  剑宁虽是不知将寒气导入体内有何用意,但也只得把真气逆运。多事老人慎重其事地守在他身旁,
却冷得牙关不时打抖。
  剑宁感觉得那股寒流随著自己的真气前进,他感觉到体内各大要脉有如冰冻地一般,他渐渐麻木
了。
  寒意有若泻地的水银,缓缓地注入他的全身。他徐徐地以真气带引著寒气前进,他不敢太急切,
因为,这地心阴泉的威力是惊人的,而他还有内伤,他有些害怕,他怕自己会突然地失去知觉,甚至
连呼吸都来不及。
  剑宁生长在海滨,他尝过严冬游泳的味道,那冷冽的海水浸著皮肤,使人有著不意识的战栗。
  而他现在正觉得自己是处身在冰冷的海水中,那股寒意徐缓地在体内上升,正如他渐渐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