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鼎离雁孤星





  小艇终於被推下水去,唐剑宁用他一双粗壮的胳膊,搬了两块巨石放入舱中,眼睛却看到那白发
婆婆从自己屋里蹒跚地出来,也带著两包泪水。
  “换好了?”唐剑宁呆呆地问老婆婆,又向自己家门走去一—
  这时许多渔民都知道消息,悲哀的从屋里走出,每人都怀著痛泪,暗道:“可怜的母亲!可怜的
孩子!”
  今日的北风特别劲疾,海浪一个个都如山般高,雪白的浪花飞溅,好似只噬人的猛兽,张扬著它
那利爪锐齿。
  唐剑宁再度从屋内出来,手中抱着被白布单里著的母亲,此刻他已上身精赤,露出他早熟而茁壮
的肌肉,下面穿著条水裤。
  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气候的凛冽,不知是因伤心过度忘却身外的一切,还是其他原因?但旁观之
人没有一个来劝慰或阻止他,因为姓唐的是从不随意干涉与被干涉。
  小艇的确太小,放进了母亲尸体,再加上两块大石,已没有多馀的地位让他歇身,但他并不需要,
看他几乎是赤著身体,将小艇一步步推入浪中,每人都会以为!
  “这孩子也会回不来了!”
  小艇被唐剑宁在水中扶持著,似与凶猛无匹的海浪胶著般,一点也不见颠波,很快地向大海冲去。
  “想不到剑宁的泳术这般高明!”岸上的渔民每人都有此感觉,因为他们从未见唐剑宁表演过,
这是由於他母亲从不许他去打渔的原故。
  在起伏无穷的巨浪中,一叶小舟似随时可翻的浮萍,渐渐远离众人的视线,终於看不见了。
  咸冷的海水带著庞大的力量往剑宁面门压来,十馀年的海滨生活使他习惯这常人所不能接受的恶
劣环境。他双腿强而有力地屈伸著,推著小艇与具有无比威力的大海博斗。
  时而在浪头的顶端,时而在浪中的深谷,剑宁好似被剧烈的震荡反而变得清醒过来。他双手牢而
有力地抓著船沿,趁著向上之时,极目向岸地望去。
  他此时目力非比寻常,虽天色灰黯得紧,并且空中又有雪花飘荡,但岸上的情形他仍看得一清二
楚。
  有几个老者已耐不住严寒回进了屋,年青而好事的仍都往高处爬,想看自己如何与大风浪搏斗,
还有几位平素和母亲感情笃好的妇女,正不停地擦著眼泪。
  “师兄与母亲在一月之内相继去了……”剑宁想起十数天前,正是摩云客将他一身武功悉数传毕
给自己後,脸上带著种落寞表情对自己说。“我的一身艺已完全传给了你,再也没有什么能教了,你
天资虽是绝高但仍需不断的苦练。咱们名虽是师兄弟,但我知你一向以师事事我,四年的衣食照顾,
我所给你的是不够抵上你所给我的…别打岔!听我说下去!”
  剑宁还清楚的记得摩云客挥手叫自己别说话时的慈祥笑容,这种笑容他四年中是很少能从摩云客
脸上看到的。
  佝偻的背眷,摩云客已不复有当年的雄风,失神的眼睛,松弛的肌肤,除了那尚称坚定有力的声
音外,一切都显出他是距入土之不远。
  “我很感激你四年来的看顾,由你的身体使得我一切能留下的都留下了,我过去的一切无须我详
细告诉你,只待你一步入江湖,你自然会得知我以往的一切………”
  “这白虹短剑,我代表恩师转授给你,从今以後你就是雁荡一脉的掌门人,但记住,剑在人在剑
亡人亡,咱们祖师十馀代仗著白虹,不知闯下多大的名声……”
  摩云客的兴致似乎特别好,他不停地说下去:“咱们相聚的时日还有多久已不能预料,趁这最後
机会我应该告诉你我是谁了!”敢情唐剑宁与摩云客相处四年,从没听摩云客谈过关於他自己的事。
  “我与你一般也是唐家村的人,十馀年前的唐敏是唐、林、李三村中的名人。你父亲也是我幼时
的玩伴。唉!我还是不告诉你吧,总之以後你听人说起唐敏时,那就是我……还有你得记著,拥有另
一只雕有凤凰玉镯之人,你将尽可能照顾他,唉!他可说是我唯一亲人了。”
  摩云客唐震天一一也就是十年前的唐敏,像是得到了解脱,有股说不轻松。他与往常一般将双目
闭上,哺哺道:“你该去了,明日此时再来吧!”
  第二天唐剑宁如平常一般准时到达,但摩云客已永远没了踪影,大石上插著那柄犀利的白虹短剑,
石上刻著一行字—“除大海之外何处能容我!”
  一股盐水冲进剑宁鼻端,使他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的确摩云客除了传授他的武功外,很少与他谈
到别的。每日早晚经过一个时辰的苦练後,摩云客是从不轻易许他随意上舍身崖的。
  在四年之中摩云客如同一个废人,为了教剑宁武功,他硬将自己生命拖延了四年,唐剑宁如此想!
  “但现在他入了大海,母亲也快要永沉大海,啊!怎麽我世上三个最亲密的人都选择了大海作为
永远栖身之地?”另一人自然是指他的父亲。
  海岸已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朦幢的山影。唐剑宁双手往水中一按,轻巧地翻上船身。里看他母
亲遗体的白布,更盖上了一层白雪。
  “母亲啊!宁儿要照著你的愿望做了!”他说完,很快地将缆绳解开,把母亲遗体与两块大石牢
牢缚在一起。
  一切工作都作好,他呆呆的立在船头,他不敢去掀开白布看他母亲最後的一面,因为他知道自己
承受不了这残酷事实的打击。
  “这算是坚强呢?还是懦弱呢?”他如此嘲笑自己,泪珠又滚滚滑下脸来。
  “碰!”
  他举起木桨,对准船心奋力扎去,立刻一股水箭从船心涌起,渐渐浸入船舱,唐剑宁看著自己双
足逐渐沉入水中,母亲的遗体也被淹没了。他呆呆的不动,如似要随著沉没的小船,永远葬身在无情
的海底。
  终於小艇完全淹没,浪仍是一个接一个,永远不会平伏,但对唐剑宁来说,都是终生不可磨灭的
一场恶梦。
  良久!良久!
  海岸边爬上一人,正是伤心欲绝的唐剑宁,岸边的人看到他终於回来了,都深深地松口气。
  剑宁回到他小屋,从中背出一包衣物,然後关上小门,今日一别,要何时才能重返家门?
  X    X     X
  寒冷的冬天又过去,鱼苗满徉,渔民再度驾舟扬帆入海。
  这是一个有著浓雾的清晨,白茫茫淡淡的一层白雾,似轻纱般笼罩山间谷地,整个村镇似处在童
话般的境界。
  “李家村”好像要繁荣了些,靠著山边建筑的一幢三院大屋,是本村第一首富李居良的住宅,李
居良世代经商,到了他手中更是飞黄腾达,家财已何止万贯,无论渔、盐、丝、绸,大半市场都控制
在他手中。
  三起大屋,占地足足有十顷,从空花的围墙中,可看见内中线草如茵,除三起大楼外,散布著一
连串平房。在靠东西广扬,只有一间小屋,及一长串马厩。
  厩中的良马足有百匹之多,广场正是用来驰马的。
  这时小屋背後电掣著一团银亮光华,在这浓雾之中,像一把冲破黑暗的圣火……
  此屋距所有其他屋子都甚远,这团银亮光华是别屋的人所看不到的。
  银光闪动愈来愈速,隐隐存风雷之声传出,最後终於一切都静止了。
  “能算有小成了吗?”一个男子的口音在雾里说著,因夺目的光华消失,依稀可看见他身形轮廓。
  七尺馀的身长,魁伟的躯干,那充满力所构成的形象,使任何人看来都觉得他有一种顶天立地的
气质。
  “白虹啊!也快到咱们闯荡江湖的时候,从此天涯飘荡,何处不能为家呢?”这正是二年後的唐
剑宁,此刻他已完全成长了。
  太阳的威力逼散了不堪长久的春雾,露出唐剑宁纯朴的脸孔来,那双明亮得慑人的虎目,茫然注
视著广场,像在思虑著什麽。
  “唏历历!”
  一声雄壮的马嘶将他从迷乱中惊醒,剑宁有些不好意思笑笑道:“怎麽这几天老是胡思乱想!对
了,今日主人得去狩猎,咱还得为宾客们准备马匹呢?”
  说完他收起白虹,往马厩缓缓行去……
  将马鞍一具具按上马背,他有些厌烦自己的工作,他为此已有六、七年了,自从他与摩云客相遇
以後。
  有许多次他可以进入内室作较高的仆役或外放至店中作店员的机会,但他都拒绝了,不只因为他
不愿受拘束,更主要的是管理马匹有很多时间让他练习武功。
  “剑宁!剑宁!”一个身著黑袍的老汉驾著车来,老远就喊道:“老爷今日乘骑“ 黑豹” ,
再过一个时辰宾客就能聚齐!”
  剑宁点首答应!
  这刘总管在李家也有三、四十年,宅主李居良由他从乳儿带大,在李家之中,也算根深蒂固了。
  剑宁摇摇头,心想这种富家翁可真尊贵,一年难得骑马一次,而一骑就需这样多人陪伴,这与贫
苦的渔民生活差别真是太远了。
  “黑豹”在所有马匹中要数第一了,不需刘总管的吩附剑宁也知道主人必是乘坐此马,那银质锦
鞍早已披上黑豹的背,只差那鞍褥韧带尚未系牢。
  剑宁望望天色,此时万里无云,蔚蓝的天空可爱已极,三数海鹰正从山岭中起,飞往那大海作一
日的猎食。
  “真是个好天气!”剑宁露出个愉快的笑容,两年馀来他在李家充当牧马,一直总是闷闷不乐,
今日他觉得胸中有股鹏然欲飞的意念在极端地扩张著,他很喜欢自己突然变得这麽有生气,好似在不
久的将来,他可脱离这留居得太久的桎梏般。
  远远十数辆华丽马车驰来,当首一辆上面乘坐的正是主人李居良,和夫人林氏以及小姐与公子。
  渐渐来得近了,剑宁躬身退立一旁,此刻用不着他再事服侍,自然每一位宾客都有一个仆役去牵
马出来。
  刘总管也从车上跨下,吩咐著仆役张罗马匹和一些零星物件,像猎刀,弓,箭等之类。
  全队中只有林氏一位是妇人,在那时女子出猎是一件很不寻常之事,更何况是李家这等富贵之人。
  李居良面貌显得有些胖,清秀的面貌使人看来书生之气较商贾之气要重些,只是那一双白哲的手
如何能擎刀拿剑,张弓射虎?剑宁如此暗忖!
  “只能拨拨算盘啊!”他心内微一笑,眼就自然地射出明亮的光芒。但他突然发觉自己这种想法
对主人是多么不敬,立刻垂手肃上且,恭敬地看著主人步进马厩。
  唐剑宁自幼受母亲温顺的教养,心中对那“受人之禄,忠人之事。”的一句早已牢牢记住,是以
他地位虽时如此低下,但绝不会存不满和怨愤的表现。
  “宁哥!宁哥!”一个童音轻轻在唤他,剑宁不需抬头看也知是那顽皮的小少爷在呼唤他。
  这李居良的独子今年已有十二岁了,与他那姐姐相差两岁,姐名李蕴华,弟名李蕴钟,都是一般
清秀而调皮捣蛋,家庭的宠爱,使他俩从不知天高地厚。
  剑宁微一抬头,正逢上车中林氏一双犀利又温柔的目光,在林氏的两侧正坐著两小姐弟,在对自
己作著鬼脸。
  唐剑宁只觉双颊有些发烧,在这种穷乡僻壤中他从未看过有林氏般美一丽的妇女,即使当年自己
以文秀出名的母亲,也万万不及她的。
  来李家工作也将近七年,剑宁能见著林氏的面却不到七次,即是一年之中,最多只见一次。
  “今天她……”突然剑宁想到自己不能称林氏为“她”,虽是在心中想,也立刻改道。
  “今天主母看来特别明艳!”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去赞美主母,或许他已长成了,如一个平常人般,对美的感受有极强的反应。
  “妈!让宁哥随我们一块儿去吧!宁哥骑术真好,姐同我都是他教的呢。”又是蕴钟的声音在说,
旁边蕴华也在帮著腔。
  的确,他与两位小主人感情很不错,蕴华蕴钟几乎把他当亲哥哥看待,只要一有空就会来缠著他
玩,剑宁矫健的身手,和准确的骑射,很自然地成为孩子们心中崇拜的英雄人物。
  唐剑宁从眼角处,也感觉得出林氏在笑了,从那柔美悦耳已极的声音中,他想像得出林氏是笑得
多麽美。
  “整日听你们念宁哥,宁哥,那位是宁哥呀?”
  剑宁自然地抬起头,正如看见蕴华,蕴钟指著自己,道:“就是他!妈,你不知他骑术有多麽
好!”
  林氏含笑对唐剑宁点点头,这次剑宁凭著敏锐已极的目光,很快将林氏面上每一个小部份都看得
清清楚楚,她那一笑使得嘴角微微翘起,鼻端皱起几丝可爱的小纹,真可说是“含笑生春”了。
  林氏似乎被剑宁明亮夺人的目光骇了一跳,她比剑宁还怏一步将眼光避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