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维亚战记•白夜之塔





  在海上闯荡是一项玩命的活计,尤其是最近几年,南方的海盗猖獗,公司一连损失了好几条船,外债,也背了不少。
  比海盗更可怕的,是海上的风暴。
  传说突厥人的家乡,遥远的东方大陆,便是被风暴卷到海里去的。海上的风暴有多么可怕,他没见过,却不止一次听水手们谈起。他们说大海就像喜怒无常的海之女神,平静时温柔可爱,发起怒来会把整条船连同船上所有的人一起拖到海底。
  船起航了,码头上的搬运工人们似乎闲了下来,聚在一起悠闲地抽着烟斗、打牌,喝酒,时不时发出一连串粗鲁的笑。在淅淅沥沥的绵绵秋雨中,他们的存在,他们的笑,多多少少让人感觉到一丝温暖。其实这个国家并不是那样冰冷,约翰•雷纳德想,在儿时,这些码头工人,这些粗壮的、长满老茧的手,不止一次地将幼小的约翰•雷纳德扛在肩上,眺望远方的大海,眺望父亲的白帆。
  “早上好啊!少爷。”
  雷纳德同工人们一一打着招呼,视线却落在别的地方——工人中混杂了一个幼小的身影,拎着油桶在缆绳工人间穿梭,稻草一般瘦弱的背影,似乎与这个码头格格不入。
  “他是谁?”
  “嗨,别管他。看他没爹没娘的,就让他在这里帮帮忙,给他一顿饭吃。”码头工人的头儿叼着烟斗,斜眼看了那孩子一眼,“八成儿是家乡在闹乱子,逃到这儿来了。”
  雷纳德转身离开,不忍心去想象这孩子的未来。自从夏天,港口涌来成千上万的难民,扶老携幼,有的实在是走不动了,倒在烂泥里,再也站不起来。
  人的生命,在凋零的那一刻宛如枯叶般轻贱。
  回到家,年迈的祖母坐在火炉边打起了瞌睡,灰猫趴在她的膝盖上,见雷纳德进来了,喵地叫了一声,窜到他的脚边撒娇般地蹭着。雷纳德抱起猫,轻轻挠了挠它的小耳朵,又把它放回到祖母的膝上。
  “小灰,爸爸又走了……”
  猫咪晃晃脑袋,大了个大大的哈欠。
  家里又交给雷纳德来照顾了,储物柜里剩下两条香肠,还有半条腌得苦咸的干鱼……没有面包,而且祖母的牙已经咬不动坚硬的面包皮……
  拿了几枚零钱,雷纳德走下楼梯,楼下的邻居们,几位妇女聚在一起,兴奋地议论着什么,妇女中多了一张新面孔——她是一位富农的太太,和其他难民一样逃到盐港避难,昨天才搬入这座公寓。兴许是来自王都附近的原因,她的各种小道消息比这里的长舌妇们灵通得多,于是,便成为左邻右舍的焦点人物。
  “看看这花纹样式,是今年宫廷里最流行的。”富农太太得意地展示着自己的披肩,引来其他妇女既兴奋羡慕又忌妒的眼光。
  “还有哪……王后死了。”
  “哪一个?”
  “第一个,被废掉的那位,西蒙家的美女。”
  “哦哦,真是可惜。”
  “是啊,国王简直是造孽……”
  “现在的王后怎么样?是哪个家族的?到底是第几个了?”
  富农太太无聊地哼了一声:“只有上帝知道。”
  的确无聊到了要命,希尔维亚的王后换得比贵妇人的衣服都勤,不仅仅成了普通老百姓,而且成了其他国家的笑柄。可是伟大的国王并不这么想,迄今为止一共娶过11位王后,除了第一位王后在位时间最长,其他的均是昙花一现。
  将无聊的长舌妇抛在身后,雷纳德快步走出公寓。雨刚刚停,街上仍存留着湿漉漉的味道。盐港的风一向是潮湿而充满咸味的,被雨水冲淡了的空气,让雷纳德感到一丝清爽,他轻轻地甩了甩那头红褐色的头发,向面包店走去。
  路过港口的时候,他又看见了那个瘦弱的孩子。他和一位黑色卷发的少女坐在一堆木材上,肩并着肩,一人手里拿着一半姘?br />   让雷纳德惊奇的是那位贩⒗堆劬Φ纳倥淙幌荨⒘实梗┑煤推渌衙褚谎破评美茫嗜词遣煌模种械拿姘撼尚】椋旁谧炖锫雷牛叛磐鹑绻鳌?br />   她看见雷纳德远远地盯着自己看了,连忙垂下长长的睫毛。雷纳德脸一红,连忙快步走开。
  一连几天,他都能在码头上看见他们。码头工人告诉雷纳德,他们是一对姐弟。
  “而且是‘公主’和‘王子’哦!”
  工头低声说,把雷纳德下了一跳。
  “哈哈!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少爷可别放在心上啊!”
  工头爽朗地笑着,迈着大步子走开了,雷纳德站在原地愣了许久,不由得想起那位小姐吃面包时的样子。
  我可以叫她公主么?尽管我不知道她是否是个真正的公主。
  16岁的约翰•雷纳德第一次有了埋藏在自己心底、小小而青涩的苦恼,他每天从码头经过,就为了远远地看上她一眼,然后跑开,如同一个偷了东西的小偷。
  我可以叫她公主么……这样的想法一直在他脑海中萦绕。

  第二章B

  码头上又来了个童工,和“公主”少言寡语的弟弟不同,他是个开朗的家伙,整天笑嘻嘻的,似乎不曾尝过忧愁在滋味。同其他码头工人一样,雷纳德很快便和这个叫帕克的孩子混熟了。帕克是码头上的小捣蛋,是新鲜的海风,他的玩笑和恶作剧经常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不过雷纳德发现帕克有个很不好的小毛病——小偷小摸。雷纳德的钱曾在码头上丢过,而且是和帕克在一起说笑的时候。但看到帕克面黄肌瘦的脸,便打消了找他麻烦的念头。
  尽管生命如同枯叶,迟早有凋零的时候,但每个人总想尽办法活下去,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沦落到社会的最底层。
  帕克偷了雷纳德的钱,雷纳德不想去在意。和帕克相比他是幸福的,而且现在,他被一件事情深深苦恼:他在写信,写给那位优雅的“公主”的,在夜晚的油灯下,他不知将信重新写过多少次;最后,他写了一首优雅的小诗,端端正正折好,装在信封中,压在了自己的枕头下。
  他始终没有勇气将信交到她手中,连接近她的勇气都没有。
  这一天,公司里来了货船。和公司其他会计从事的工作一样,雷纳德跟在老板身后,记下船上一笔笔货物的数量、价格。突然,船长将老板拉了过来,耳语几句。
  “小雷纳德,你先下去。”老板说。
  一定又是走私了什么吧,雷纳德一边走下悬梯一边想,公司里经营着太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是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看见了帕克,他正在急速奔跑,似乎在被什么东西追赶。看见雷纳德向这边过来,连忙嚷到:
  “少爷——救命啊——”
  可是他逃不到雷纳德那里了,身后的追赶着一把将他扑到了地上。雷纳德连忙赶了过去,帕克被人从后面扭住了胳膊拎起来,痛得直咧嘴。
  “还给我。”
  “谁拿你东西了。”
  “还给我!”
  “喂喂……你们……”
  雷纳德愣了,扭住帕克的人分明是“公主”的弟弟,那个被人戏称为“小王子”的孩子,他比帕克矮,也比帕克瘦弱,但是眼神却比帕克,比其他同龄的孩子成熟得多。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让雷纳德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童话里的精灵,不,不是有着修长睫毛的精灵,在一瞬间雷纳德恍然觉得这双眼睛的主人有着与某种动物相同的气质,沉稳,坚毅而冷静,却有着随时至猎物于死敌的凶狠与无情。
  显然,帕克成了他的猎物。
  “少……少爷……”
  帕克一脸的无辜,但是雷纳德什么也没说,去翻帕克的口袋。
  几枚硬币,半条鱼干,姑娘们无意间掉落的丝带,码头工人常当成零食吃的坚果,明显就是从别人口袋里摸过来的手帕,上面还绣着主人的姓名……
  “你这算是自找麻烦,帕克。”
  “不是的!不是的,少爷!那种东西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分明就是偷来的!”
  伴着帕克的喊叫,雷纳德从他口袋里翻出最后一样东西,一条项链,一条白金项链,带着一枚戒指一样的链坠。
  的确是这个码头童工不配有的东西,雷纳德的呼吸开始变得不安,他见过太多东西,深知眼前这条链子的价值,倘若拿到南方的集市上,足可以换满满一船的丝绸和茶叶回来。
  “把事情解释清楚!帕克!”
  “是他……”
  “不管我配不配有这条项链,是你先把它从我手里偷走,而且是你一再说我不是项链的主人,是从别人手里偷的。那么请问,你知道项链的主人是谁?又是什么身份的人?”
  “呃……反正是贵族啦!”
  “什么样的贵族?伯爵,还是侯爵?哪个家族的人?”
  帕克一时语塞,雷纳德也是深深纳罕——这孩子的说话口气和他的年龄太不相称了!
  “看来你们两个要跟我去老板那里……”
  “去了只有一个后果——项链归他。”
  金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雷纳德,仿佛被他刚才那句话刺伤。
  “所以我是不会跟你去见老板解释事情的。如果我被撵走,无所谓,倒是我姐姐……会跟着我一起离开这里。”
  等一等——这才是最重要的!
  仿佛被人击中了软肋,雷纳德的表情变得痛苦起来,他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陷阱!帕克不知他在说什么,更不知道雷纳德的表情为何突然变了,仍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好吧……还给你……”
  “啊?!”
  帕克惊叫起来,男孩接过雷纳德递过来的项链,松开帕克的手臂,头也不回地跑开。
  “少爷!他的话你居然信了!”不一会儿,男孩跑远了,帕克仍是对项链的事念念不忘。
  “是你偷东西在先。”
  “偷……偷又怎么了!我只是看不惯他!他叫里克,成天摆出一副阴沉的样子和谁都不说话,活干得又比我好……”
  “我看你是无聊。”
  雷纳德抱着双臂,兀自笑了。

  第二章C

  再次见到两个孩子是在一个雨后的傍晚,很冷,雨水聚在低洼处,结成了冰,无情地宣告着冬天的到来。雷纳德从公司里计完账出来,和平常一样路过码头,看见里克和帕克坐在一堆破渔网上,两人间隔着老远的距离。
  他们两个还在闹便扭啊,雷纳德想,自从上次的“项链事件”后,帕克见到里克就像见了死对头似的。明明是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却在为一点儿小矛盾闹上了便扭,想到这里雷纳德不禁回忆起自己儿时的情景——同小伙伴们闹了便扭,仅仅过了几个小时,气儿便消了,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在里面。
  雷纳德走了过去,帕克和里克仍穿着夏天单薄的衣服,嘴唇冻得发紫,两个瘦弱的身体瑟瑟颤抖,就像风中的叶子一样。
  “你们怎么没回家?”
  里克把头扭了过去,帕克哆哆嗦嗦地说:
  “有货物要来……大家都喝酒去了……让……让我们等着……来的时候告诉他们一声……”
  “帮他们望风,是么?”
  帕克僵硬地点点头。
  “你们也去喝一杯吧。”雷纳德冲他们挥挥手,不远出的小酒馆里,传来码头工人们豪迈的歌声。
  帕克咽了一口口水,艰难地从渔网上站起来,迈着两条冻僵的腿跌跌撞撞跑向雷纳德,同样冻僵的脸上掩饰不住兴奋的神色。
  “一起去吧。”他对另一个孩子说。
  浅栗色的头发扭了过去,赌气一般。雷纳德没好气地走上渔网堆,拉起里克火柴杆似的胳膊。
  “喂,你也冻僵了吧。”
  “不用你管。”
  “我可以不管你,但是你一定不想让你姐姐知道你冻死在码头上吧……上次被你摆了一道,这次可没这么便宜了。”
  雷纳德将里克拽了下来。
  “如果你想一个人呆着也无所谓,但要有那个本钱呆下去。”
  他拉着里克,向小酒馆走去,帕克跟在他身后。里克一言不发,雷纳德拉着他冰冷的胳膊,感觉他也冻得够呛。
  豪放的歌声和喧闹近了,雷纳德推开小酒馆的门,工人们似乎被这个突然闯入的船长的儿子吓了一跳,随后,哈哈笑起来。
  “今儿真是稀客啊,少爷!”
  雷纳德笑笑,什么也没说,将身后的两个孩子拉到了墙脚的一张小木桌旁。
  “你们在这里等着,可别像上次那样打架了。”
  他走到柜台前,胖胖的老板娘眯着一对又细又长的小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雷纳德好几遍,说:
  “少爷,我们可不能卖给你烧酒啊,被你老子知道我们就惨了。”
  “变通一下总行吧。”
  雷纳德摸出几枚硬币,放在柜台上。老板娘什么也没说,伸出一张肥硕的大手将硬币全数纳入囊中,转身拿过来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