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情关 by 卡门
进了三春晖,皇甫卿刚要坐下,忽然被告知真的有人抬来了千两黄金,现在已经和解元郎在房里了。皇甫卿脸色大变,问明了方位,纵身急冲而去。
到了近前,就听见房内有骚动。器物翻倒声,衣料带风声,布帛破裂声,已经惊慌惨叫的人声。皇甫卿踢开门,房里一片狼籍。房里两人都衣衫不整,雪白的里衣翻露在外。少年握着一片瓷器碎片,黑发披散,疯狂而无章法地向青年劈刺,青年惊叫着狼狈地四下滚爬躲闪。门一开,青年如获大释,急忙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皇甫卿抱住少年,抓住他握着瓷片的手。少年的手已被瓷片割伤,触手一片湿滑。因为剧烈地挥动,红色的液体溅的到处都是。因为突然被抱住,惊慌地少年举起瓷片往皇甫卿臂膀上猛刺。即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书生,在这样的情况下,力量也是惊人的。皇甫卿的衣服上很快渗出了红色。
「别害怕!」皇甫卿没有因此而松手,紧抱住他,「已经没事了!那个人已经走了,有我在,不会有人伤害你的!」怀中的躯体持续扭动挣扎着,「你哥哥要我来救你。你看,我来了,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哥?」少年喃喃地道,紧绷的身体渐渐停止挣扎,微微抽搐,「……我一直以为这是很简单的,我也能做。可是我错了……这样的事情,哥竟然做了这么久……」
最后一软,少年失去了意识,瘫在皇甫卿怀中。
皇甫卿听到外面那个青年在怒吼,老鸨在不住地赔不是。皇甫卿咬牙,安置好少年,来到门外,大声道:「老鸨!告诉所有人,解元郎由我平安侯镇国将军皇甫卿买下了!谁要是想横刀夺爱,就得先过我这一关!」
直到一个月后,皇甫卿才再次见到李燕歌。皇甫卿不知道这些天来他在宫里是怎么过的,所有人都对承玺更换新欢习以为常,也不会特别在意这个新欢是何许人也,所以也打听不出什么。如果只看外表,李燕歌除了打扮以外,和之前并没有太大变化。在承玺的特许下,李燕歌可以在皇甫卿的陪同下去见见自己的家人。
马车车轮滚滚,马蹄敲击在石板路上,发出有规律的踢踏声。
「我以为我迷惑住了皇上,」马车中,李燕歌道:「我想得太美了。我以为就算无法得到一世的真心,至少能凭着一时的恩宠得到想要的东西,可玩物的要求只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皇甫卿静静地听着,道:「你跟皇上提了什么要求?」
「我对皇上说了弟弟王富贵的事。希望皇上能看在我伺候他的份上,下个特赦令。就算不能恢复解元的头衔,至少能除了他的倡籍。」李燕歌停了停,接着道,「可是皇上听了我的叙说,却大笑起来。他说:『入了倡籍的解元郎?有趣!真是非常有意思!不知道才子当娼妓究竟会是什么模样,把你弟弟也叫进宫来……不,那样就不够有趣了,还是下次微服出宫的时候去看看吧。』」
停了停,又道:「皇上丝毫没有把我的话当真,只当是十分有趣的奇闻。」
忽然冷笑了下,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光是凭这点,我就可以大骂他昏君。」见皇甫卿皱眉,李燕歌急急摆手笑道:「哎,你看我都在胡说些什么呀。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人,乱说话,大老爷可千万要多多包涵啊!」胡乱地作揖,顺便吐了下舌头。看得皇甫卿不禁笑了出来。
李燕歌轻轻叹道:「就算他确实是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我却不是那个他愿意为之点火的褒姒。」
皇甫卿神色一动,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李燕歌看在眼中,接着道:「不过,那一位真的是褒姒吗?我想也许不对,把皇上比作顽童一般的周幽王或许并不合适。皇上是被丢下的汉哀帝,被自己断袖禅位的董圣卿丢下了。」
皇甫卿猛抬眼,紧盯住李燕歌:「你知道些什么?」
李燕歌笑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倒是皇甫大人你的表情告诉我我猜对了。」
皇甫卿不语,神色很是尴尬。
李燕歌用双手托住腮帮子,不停地眨巴着眼睛,「皇甫大人啊,这么简单就被我套出话来,你也太不会装了吧?别人可是官越大装傻的境界就越高,这样子你就算能在战场上活命,恐怕也会在官场上被做掉哦。你看,我好心吧?还特地提醒你。以后可要注意了。」
皇甫卿还是不语。李燕歌靠近他,歪着头看他,皇甫卿也调整视线和李燕歌对视。李燕歌道:「为什么不说话?好歹应一声呀。」
「你说的对。我自然是诚心接受。」
「哎呀?」李燕歌又眨巴眼,「你不威胁我吗?」
皇甫卿奇道:「威胁你什么?」
「比如,『该知道的事要清楚,不该知道的事知道了也不知道。』、『太好奇的人都不会长命』之类的。」
皇甫卿笑了:「你从哪儿学来这些话的?」
「很多很多地方。这个月在宫里就听了不下一百次,听的耳朵都快长茧子了。」李燕歌用小指挖挖耳朵。
「那你还学不乖?难道非要从我口中听到同样的话你才开心?」
「骗你的。其实在第一次被警告后,我就努力没让自己听到第二次了。」
「真的?」
李燕歌大力点头:「当然是真的。我很聪明的哦……」然后微笑道:「我只是很好奇你会不会说同样的话。我现在放心了。」
「放心什么?」
「第一,你虽然不够圆滑,但确实是个值得别人以性命相托的君子。」
皇甫卿笑道:「你太抬举我了。」然后坐等下文,李燕歌却半晌没说话,皇甫卿不禁道:「既然有第一,那第二呢?」
李燕歌眨眨眼,笑道:「秘密。『该知道的事要清楚,不该知道的事知道了也不知道。』 、『太好奇的人都不会长命』哦。」
皇甫卿大笑起来,不再追问。
李燕歌可以确定的第二条便是:皇上口中那位声音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故人的来龙去脉,虽然大家或是不知晓或是不愿提及,却并不是什么知道了便会招来杀身之祸的秘密。因为最有可能知晓并且非常清楚的人──皇甫卿仅仅是吃惊,并没露出任何恶意。
这个只要他自己有数就好了,不需要告诉别人。至于为什么会失口说出什么「第一」,李燕歌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错误本是不应该犯的。
也许是因为──皇甫卿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吧……忽然想起了那天与皇甫卿同来的贺宇风,眼角眉梢没有一丝暗色的晴朗少年,他是不是也一样值得信任呢?
皇甫卿把王富贵从三春晖带回了自己家,因此马车在皇甫卿的长安侯府正门前停下。下了马车,李燕歌有些犹豫。
「我这样身份的人走正门不太好吧。」
皇甫卿道:「你是客人,是正大光明来做客的。」说着扶住他,「来,大大方方地走。」
李燕歌跟皇甫卿走着,下人们或疑惑或好奇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跟着他,一直到两人拐进了别院。
皇甫卿终于在大白天同时见到了兄弟二人。四目交接,两张一模一样的容颜默默相对。
「哥──」
「我饿了。」王富贵刚出口唤了一声,就被李燕歌打断。
啊?王富贵和皇甫卿一头雾水。
李燕歌又道:「我说我饿了,什么时候开饭?」
皇甫卿道:「我马上吩咐厨房准备──」
「我不要别人做的饭菜。」李燕歌道,然后一指王富贵,「你来做。」
「我?」王富贵很惊讶。
「对。做弟弟的为哥哥做一顿饭也是应该的吧?这可是一个『悌』字。」
「可是……我从来都没做过饭。」王富贵说的是实话,以前养父母只要他好好读书,其余一律都不要他操心。
李燕歌哼了一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百无一用是书生。做不做随便你。」
双方僵持了会,王富贵往厨房步去,李燕歌和皇甫卿跟了过去。厨房所有的下人都被支走,诺大的厨房只剩下三人。
「我也不奢望你能弄出桌酒席来,我只想吃你亲手做的什锦炒饭和鲜鱼汤。做法我会告诉你,可是淘米洗菜切肉宰鱼砍柴烧火你都要自己动手。」
在李燕歌的命令下,王富贵笨手笨脚地开始动。每一个动作都看得皇甫卿心惊胆颤,王富贵没有弄伤自己还真是神明保佑。
其它完成的都还算大致差强人意,挺顺利的。可当一条活蹦乱跳的活鱼摆在王富贵面前时,王富贵迟迟没有动手。鱼鳍不停地扇动,仿佛还在游水;腮盖开合,努力地呼吸;鱼嘴不住地开合,似乎在求救。
王富贵看看手里的菜刀,又看看鱼。最后,王富贵可怜巴巴地问:「哥,今天就不要喝鲜鱼汤了,好不好?」
没有得到回答。王富贵回头,就见李燕歌和皇甫卿只顾着说话,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说了什么。
王富贵正想把那条鱼放回水缸里,忽然感到右脚踝被人抓住了。李燕歌抓住他的脚踝,把他腿扯直了猛力往上抬!
王富贵疼地惨叫,立时就失去了平衡,打着趔趄往后倒。幸好李燕歌马上就松了手。
「不行,骨头已经硬了。」李燕歌转头对皇甫卿道,「习武之人讲究的是前一抬腿齐眉、后一抬腿比肩。你看他这样还有希望吗?」
皇甫卿微笑:「不用着急。慢慢拉上几天筋,就会软了。况且,张良诸葛亮也都没有一点武艺。」
「别太抬举他了。他哪能跟那两人比。」
说完,李燕歌就径自离开了厨房。因为刚才突然失去平衡,王富贵看见自己手中握着的菜刀不偏不倚地落在砧板上,深深地嵌进那条鱼身。鱼的血原来和人的一样,也是红色的……
面前是一碗什锦炒饭,李燕歌呼噜噜地喝着热腾腾的鱼汤。
「还成。如果你没有忘记放盐的话。」
「哥,对不起。」
「下次记得就好了。」
「对不起,其实,我一直都很轻视你……」
李燕歌喝汤的动作停下了。王富贵继续道:「我认你,因为我认为读书人应当有气节,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别人连字不认得,我却能写文章,还能考上举人。世上最困难的事──读书、考试,我都能做了,而且还能春风得意马蹄急,别的事我还有什么做不来的?……可是我错了……很可怕,当时我真的怕死了……对不起,哥……这些年,苦了你了……」
李燕歌听到最后,喝了一口汤,把小碗往桌子上一放,道:「去拿盐。这么淡的汤,刚开始还好,越喝越喝不下去。」
王富贵的背影一消失在门口,皇甫卿便看见李燕歌把手撑在额头上,遮着眼睛。
「……是我对不起他……」
皇甫卿道:「这不是你的错。」
「不,你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也不会这样……都是我的错……」末了,李燕歌道:「再也无法考科举,从军却还是可以的。解元的头衔拿不回来,也许……能还他一个将军吧……」
皇甫卿道:「令弟自小习文,连条鱼都没宰过,要他突然从军上战场,恐怕太难为他了。毕竟隔行如隔山,其实有些事还是顺其自然比较好。」
「这是他现在出人头地唯一的干净出路。」
皇甫卿有点不悦,他一直认为李燕歌是值得自己出手相助的人,可如今的话怎么如此市侩?似乎是为了弟弟着想,却实在有偏私的嫌疑。要过的好,平安顺当便已是福气,何必非得要有个官职出人头地?皇甫卿想起了朝中的一些同僚,他们为了给自己的儿子或亲眷谋个一官半职,不是削尖了脑袋到处巴结,就是将手中牙签大的权力舞的跟齐眉棍似的。便道:「李公子,有道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如果硬要赶鸭子上架,只怕最终会害了令弟。」
皇甫卿虽然掩饰的很好,但李燕歌还是从他和细微的语气表情变化中读出了他的心思。
李燕歌笑了下,伸出一根手指指住自己的心口,道:「我的心里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由我将它带到棺材里去。」
他停了停,滞重而缓慢地道:「这个秘密就是:向官府秘告王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