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魂 下 by龙由九





  “其实,朕没想这么快要他性命。”皇上不无感叹道。 
  我万分不解:一个片刻就能赐死无数亲党的人,为什么竟能如此泰然?难道成大事的人必要有一颗铁石般的心吗? 
  虚弱,并且悲绝,我无视皇上的滋问,眼睛丝毫不从千云戈身上挪开。 
  皇上若有若无冷叹一声,终于拉开与我的间距;而同时,千云戈也策剑割开自己的虎口,把血注入八荒之脉,霎时,封印中有所惊动。 
  几位法师面面相窥,终于都忍不住道:“王爷,此术太险,王爷赶紧收势还可挽回!” 
  “千云戈!”我终于大叫着跑出几步。 
  千云戈顿了一下,闪身进了封印。 
  我开始后悔,来的路上竟答应他听话听话,就是你去送死,我惨怆地置身事外?若如此,我不答应,随你要怎么罚我也不答应! 
  我奔命一般向封印跑去,扯动了臂上的伤口,阵阵嗜骨之痛没入体躯脏腑。 
  “快拦住他!”皇上叫了一声,几个人愣了片刻都来挡我。 
  我尽量伶俐地绕开,可离封印几步远时还是被人绊倒。 
  身子着地,已叫不出疼痛;伤口眦裂,也顾不得血崩;任人拉扯、压制奋力、奋力、疯了似的奋力;我挣着、扭着,一只手扒住封印入口的锒关,另一条残臂也抵在金框上,终于,后襟一声撕裂,我挣脱了围困,狼狈跌入封印。 

  极乐强光之中,空无一物,连自己都看着恍惚。 
  极苦身受异处,针芒遍布,刺痛无刻不在,死生难辨。 
  这就是封印? 
  我早没了意识,行尸走肉般晃动着身躯,方向也再认不出。 
  千云戈不知是我在叫还是心在叫。 
  越发没了气力,那空漠简直要把我化了。 
  突然有人拉住我。 
  “销魂!”他叫着。 
  “千云戈……”我低喃。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千云戈!别走!”我用尽最后力气缠住他。 
  他僵硬的身子渐渐松弛,双臂加重拥住我。 
  …… 
  不知今昔是何昔睁眼,他在只是、刹那白头,唯有尊颜。 
  “千云戈!”我吓得挣开。 
  “别动!”千云戈稳住我、低头看去:“你我也算结发白头了!” 
  我循着他,只见披散的头发,一缕乌黑、一缕缟素,打结纠缠成一脉。 
  忍不住淆然泪下 
  我们结发了? 
  我们白头了? 
  好快,快到不用再疑虑,可快得也让我不甘。 
  “以后,就是你的下一辈子明白了?”他戚然低语,而后挥剑,结发白头韶极而衰,憔然断落。 
  “不!”我伸手去抓,一个踉跄,扑空倒地;再摸索到那丝缕黑白,结已松了,孤零零的手无论如何系不上那闲碎的葱饶。 
  我哀求着看他,他却已向深处走去。 
  “千云戈!”我叫他,“千云戈……” 
  他再也不应,并渐行渐远。 
  ……千云戈……帮我一下,我系不上…… 
  ……千云戈……我好疼,你看看我…… 
  ……千云戈……我动不了我动不了,你快来扶我…… 
  ……千云戈……我的手真的疼,你过来陪我…… 
  ……千云戈…… 
  ……千云戈…… 
  ……千云戈…… 
  厄然止声:千云戈,我再也唤不回你了吗? 

  再见天地清明,你我已如生死相隔。 
  冷眼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沧桑的白发、和落在心上一步一烙的行走,我无法分辨:是梦吗?那荒绝太真实;是真?你却太虚飘。 

  我被人架到皇上身边;千云戈疲惫地跪在皇上脚下。 
  “皇上,‘地宝’在此,请皇上治罪!”千云戈颔首道。 
  皇上凝视千云戈手上两颗樱桃大小的珠子,示意玄欢法师过来验证。 
  我颓下身子,突然、挥开狭制的众人,赶在玄欢法师之前夺过那珠子,仰头吞入腹中。 
  千云戈大骇、皇上大骇、玄欢法师大骇、在场的都骇得失去镇定。 
  “销魂你”千云戈忍不住起身、扳住我的肩膀。 
  我推开他,怒斥:“千云戈!我恨你! 
  我娘从小遗弃我、十几年杳无音讯,我不恨她; 
  我被那些老爷们压在身下、丧尽尊严,我不恨他们; 
  沈孤瑛下毒害我、断了我一只手,我不恨她; 
  皇上趁我之危、强行凌辱,我不恨他; 
  我只恨你只恨你只恨你!我恨不得你死!”我骂着扑过去一阵抽打,仍不解气,把他压在地上,又道:“先不是有个沈孤瑛吗?你有本事也毁了我,你花了我的脸,把我囚起来用刑,逼我跟她一样自行了断……” 
  千云戈怔然片刻,不得要领地抓住我的双臂:“销魂!销魂!销魂……” 
  “谁是销魂?你把他杀了、陵迟了、喂了虎狼,骨头都不剩丝毫!” 
  “销魂!”他又道,眼如深潭似的,几乎把我吞没。 
  皇上终于看不下去,匆匆走过来、扯开我,恨恶地喝着:“行了!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喘息不定,咬着唇,不再出声。 
  “跟我回宫!”未等说完,皇上已拽着我大步离开。 
  “皇上,那‘地宝’……”玄欢法师踟躇向前。 
  皇上顿了一刻,撇下句话:“朕自有安排!”而后再不停留须臾。 
  我扭头狠狠盯住千云戈,如有灵犀般,竟听到决然一句: 
  我必不输了你…… 
  若触,终于辇尘而去。 

  最后又是昏死过去,很不情愿地、却倒在皇上怀里。 

  我经历一场长梦,但是记不得了。 
  唯有一句话,从梦里徜徉到梦外,醉掳了我的心。 
  他说:我必不输了你…… 

  我爱你。 
  而今你再怎么鄙弃也再拦不了、我爱你。 
  从沈孤瑛心碎绝望的自尽中,我看见了一切,也许除了经过和结果,我和她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仍不知道将来如何,仍然会惶惶终日,可我有我想要的结局,所以我活着,等你。 

  醒来的的时候,好像还在睡着,朦胧中有人说话。 
  “……地宝已经乱了他的经脉,他又带着化蝶的毒,束我直言,皇上,此时若取出地宝只会让他消耗过损,连累性命。”是杜倾雨的声音。 
  “朕几时说要取出地宝了?让他带着,他费了那么多心思,又是逼休维寒蛰隐,又是处心积虑得这地宝,还不都是为了帮三王叔保住势力?朕拿了地宝,横竖都是要他性命。” 
  “可皇上,你不是一直想夺回……” 
  “就先这样吧。一个人都服不了,朕还能踏踏实实拿着地宝?” 
  “皇上……” 
  “行了他那只断手,可保管好了?” 
  “皇上放心,已放在‘乩蚕镜’中养着,我哥也托了不少医行的人去寻药仙邹寒箴了,一有消息便来禀报。” 
  “嗯。” 
  …… 
  “皇上?” 
  “好了,朕先去了,这些天恐怕要让你操劳。” 
  “皇上不必多礼。” 
  “那……朕走了你不用送,看着他就行!” 
  “倾雨恭送皇上!” 
  我慢慢睁开眼,虚弱中仍掩不住一丝怅然。于是抬起那只断臂,再三自勉,终于送到眼前伤口早被包扎好,看不出半点血痕,但秀白的小臂下光秃秃的,再没了往日的动人和伶俐,我抽搐一刻,还是淌下泪来。 
  “销魂?”杜倾雨突然掀开帐帷,探身进来。 
  我忙藏起羞人的伤残,低着头不愿看她。 
  杜倾雨默默注视一刻,叹口气,道:“醒了就把药吃了吧,你这身子可经不得再糟蹋了!” 
  我依旧不语。 
  杜倾雨端了药来,坐在我身侧,伸手要扶,却被我躲过了。 
  “你这是怎么了?”她打量一刻,宽解道:“好了,快吃药吧,有什么脾气也都等好了再发泄。” 
  “你是气我还是气谁?好不容易才平安回来了,怎么又要闹!”见我还是缄口,她终于有些急了:“你再这样,我就灌你了?” 
  “你这是要干什么?”杜倾雨一恼,把药摔放在小几上,起身便训斥:“天下怎么有你这样的魔王?好心不当好心,竟会起妖蛾子折磨人玩儿!你说,看着一个个的都跟你伤心难过,你高兴是不是?你给我起来说话!”她说着,用力把我提起来。 
  虚晃晃的,我只是喘,更不言语。 
  杜倾雨见状垂下泪来,哀然放下我,道:“我怎么不跟惜卿一起去了呢!活着也是遭罪,何苦!” 
  我只听她提起惜卿,心已经弱了,又闻一句“何苦”,不禁感怀自己的境遇,于是怆然看着,也惹来了泪酸。 
  我颤颤抚上她的袖子道:“倾雨……我好恨……” 
  杜倾雨擦干了眼泪,抓住我的手,道:“恨什么,你不过比别人波折多些,哪里就值得这么较真儿?” 
  “可是……”我想说些什么,可还是开不了口,于是诺诺地,只说:“倾雨,我那只手……” 
  “你放心好了,大家都在想法子帮你续回去。这天底下高人多的是,决不让你留下什么遗憾的我知道你素来受不了瑕疵,可人活着,总得经一事、长一智。你就是太极至,才总会伤人伤己,我看,这未必是什么坏事,何况又不让你一辈子这样。” 
  我看着她,痴痴问:“手臂断了、还有续回去的么?” 
  “当然了,我哥说药仙邹寒箴就曾为短腿之人安接回去,好了、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你别急,我哥已经四处差人去找那邹寒箴了,想必用不了多久,你就又跟从前一样。” 
  “那心断了呢?”我情不自禁又问。 
  “心……”杜倾雨迟疑一刻,若有所思,但还是说:“那要看你了。你是想断还是不想断呢?” 
  “倾雨……”我叹一声,侧过身去:“他最喜欢我的腕子,老是说,老天爷也做不出这么漂亮的腕子;任是什么宝贝,他都鄙夷,说配不上;每回他发痴,就捧着我这腕子看上半天那时我还不屑,想他老魔症什么呢……”说着说着,我再不能继续,拼命压抑,还是泪如泉涌。 
  杜倾雨不住安抚,哽咽道:“你放心……放心……” 
  可是我放不下心,能维系我的仅剩了一句“我必不输了你”,以前的一切被他狠心勾销了,我没有前世,没有今生,只能仰望来生。 

  杜倾雨突然搬过我的身子,笃定道:“你一定要保重自己,不然,可是把大家都辜负了!” 
  我垂着泪眼不愿看她。 
  杜倾雨竟又向里错了错身,狠狠握住我仅剩的那只手,说道:“你敢不珍重,我第一个不饶你!” 
  我只觉骨节被她硌得生疼,叫了声“倾雨”,她已经抽回手去;低头再看,一个胭脂盒子正没入掌心:“倾雨?” 
  “收好了吧,丢了,你这小命也……”她骤然噤口,不再言语。 
  略一思量,我顿悟:“是‘化蝶’的……” 
  “是。”杜倾雨赶忙打断我。 
  “可你……” 
  “是顾峥让我给你的皇上疑心他,所以不许他来看你。可他在外头,日日为你忧心。我说句心里话,单是他肯为你放手,就比那均赫王爷体贴你几倍,你纵不念着别人,难道要他也跟你受罪吗?” 
  我厄然不知所答,握住化蝶的解药,实在耐不住狂浪般的悲怆。 
  杜倾雨见我如此,也不再多说,反劝慰道:“好了,你要难受,又是我罪过。” 
  “他打哪儿弄来这东西呢?”我仍是不解。 
  杜倾雨闻言,不由得别过头去,脸上万分不愿答对。 
  “倾雨顾峥他怎么了……”我只怕他又做傻事,忙虚晃地撑起身子。 
  “你别急……”杜倾雨安抚住我,犹豫一刻,终于踟躇着开了口:“是均赫王爷先给了他的。” 
  我颓然倒下是千云戈,竟然是千云戈……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怎会平白无故给顾峥?难道是他早料到了什么? 
  接连几日的事渐渐浮上心头,我似乎嗅出些嫌疑,但仍是缕不清楚。 
  千云戈虽然一直忌讳顾峥,想必也知道顾峥对我之意不逊其下;非到万不得已,他决不会假于顾峥之手,可见他心里是早有定数。 
  他不亲自给我,是弃我之心笃定、还是怕自己再没了机会? 
  以他的脾气,是到死都不会甘愿服输,能让他决心放手的是我? 
  他知道什么了、还是跟谁做了什么交易? 
  他不会一早就想献出地宝了吧? 
  一阵头痛绞得我浑身抽搐,我咬着牙、恨不能现在就去找他问个清楚。 
  “销魂?”杜倾雨不禁慌了:“你怎么了?” 
  我摇头不语,半晌才强作无恙,哀哀望着杜倾雨道:“倾雨,我有句话……想问你。” 
  杜倾雨一怔,忍不住躲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