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惜颜听地有些心惊胆寒,却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离秧还是个孩子,崇拜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儿,可是因为崇拜,就会放弃了自己。他必然不知道他会遭到多少嫉恨,因为年轻,只以为自己做的都是对的,可是这世上,人心都是险恶的。
惜颜悲哀地看着和父亲几乎长地一模一样的弟弟,可是她知道,离秧不是风延,离秧会被这容貌所害也不定。惜颜叹息了,然后突然抓住弟弟的手,离秧,离秧,你离开宫廷吧!你回江南去吧!你去求皇上外放吧!你……
说着,惜颜又咳嗽了起来,移开白色的手绢,当中居然是星星点点的血迹。离秧也惊了,失措地叫翠屏去找御医。惜颜缓缓地摇了摇头,离秧,你离开这里吧……离开……
惜颜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永延帝就坐在自己的床头,他看她醒了过来,便露出些笑容。然后回过头,对着一脸担心的离秧笑,你也听见御医说的了,只要好好调养就成……你看你那么急着来找朕……跑了一身汗……过来……
皇上……离秧嗫嚅着,走上前几步,永延帝便伸出手,为他拭去额角的汗珠,温温柔柔的表情。
他对他称“你”,不是叫爱卿之类的;他遇着了什么事情,马上想到的就去找他……
惜颜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无法避免。就算是一点点奇迹,上天也不愿意赐予。
十月初十,祭天大典的日子。
原本说是黄道吉日的日子,居然雷电交加,暴雨如注,祭天之礼不得不推迟。
惜颜在风菏宫里,听着一声声焦雷,心惊胆寒。
六 夕颜
那年暮冬天,天气出奇地冷,惜颜围着离秧送的白狐披肩,躺在床上不能动,静静地等着2、3月的临盆。
宫里头传出了户部侍郎、宫廷行走穆离秧猥亵宫女,淫乱后宫,太后镇怒,亲自下了一道懿旨,要求查办穆离秧,皇帝只得将他收入天牢。惜颜躺在床上,听翠屏说完后,安静地吩咐:你先出去,让我静一静。翠屏踟蹰了一下,但终于拉上了门。屋子里就传出了低低的啜泣声。
天黑的时候,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惜颜将翠屏叫了进去,吩咐她避开别人,将仪贵妃找过来。仪贵妃趁着夜色,进了风菏宫。
那个宫女一口咬定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穆舅爷的。而宫里头除了他,还有是能往来自如呢?仪贵妃叹了口气。
不对,还有个人。惜颜镇定地笑了笑。
你是说他?仪贵妃吃了一惊。
皇上游历江南是带着沈大人一起去的吧?那家妓院也是沈大人带着去的吧?仪贵妃,你帮我查查看,沈大人在带皇上去之前,是不是也去过那家妓院,这件事情一定要秘密进行,绝对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惜颜静静地说道,姐姐,我必须救离秧,现在,我只信你一个……
仪贵妃似乎被惜颜眼里的镇定吓着了,之前那个轻轻淡淡的婉妃,习惯和自己下棋的女子似乎不见了一般。可是,她说,我只信你一个,仪贵妃就有些赴汤蹈火也要帮忙的决心了。
仪贵妃10天后带来了消息,证实了沈濯意确实和玉玲珑相识,曾经还频繁来往过。
你要怎么做?仪贵妃问惜颜。
我不管任何人,我只是要救离秧。
可就在这时候,传来了那个指证离秧的宫女悬梁自尽,肚子里怀着离秧的孩子。太后怒火更盛,要求皇帝马上处死穆离秧。
惜颜闻讯,目光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婉妃为了自己的弟弟,一大早到西暖阁求见皇上,可皇上却不宣她,天寒地冻的,怀了8、9个月身孕的婉妃就跪在西暖阁门口,一天一夜了呢,可皇上还是不宣……
宫里头的事情藏不住,所有人都躲着看着这闹剧怎么收场。
惜颜就跪在门口,往来的宫女太监也总忍不住看她一眼,可是惜颜却不在乎,这个世界上,她在乎的父亲已经离去了,自己在乎的弟弟也命悬一线。天好冷,幸亏离秧送了自己一条白狐的披肩,支持不住的时候就默背离秧写的诗词,她知道,西暖阁的门会开的。自己会把那扇门跪开的。
惜颜想起很久以前,也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离秧闯祸,被父亲罚跪在院子里思过。那时候离秧只有10岁吧?小小的孩子,受了委屈似的,倔强的跪在院子里,母亲劝他起来,他却不肯起来,是决心要和父亲抗争了。半夜的时候,父亲还是不忍心,到了院子里将冻了半夜的离秧抱回了他的房间。
这一次是轮到自己跪在外面了,可是父亲却已经死了。
天渐渐开始亮起来,惜颜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连真蓝也没什么动静了,大概睡着了,还能维持这样的姿势是因为忘记了自己的身体。惜颜将自己的江南细细回忆了一遍,她突然记起来,自己原是对着窗子梳妆,怎么会照见了对街的窗子呢?
没有窗子,也就没有打开的窗子,也就没有什么扑面而来的英俊少年。
原来,都是梦啊!惜颜笑了笑,就在这时,惜暖阁的门开了,她听到永延帝在问,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笑自己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呢……惜颜说。
惜颜醒过来的时候,宫里头已经张灯结彩了,原来春节到了呢。
主子,您睡了一个多月啦!翠屏还怕……怕您醒不过来了呢……翠屏抹着眼泪笑。
离秧呢?惜颜问道。
皇上开恩,将穆舅爷发放沧州,永不录用。
哦……惜颜略略松了口气,突然,她又叫了起来,真蓝呢?真蓝呢?我的真蓝呢?
主子……翠屏刚收住的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小格格她……没有保住……
翠屏看见两行清泪,缓缓涌了出来,惜颜,从来都不在人前哭的。
惜颜更加深居简出,宫廷里的庆典之类的一概不参加,风菏宫里所有的宫女、太监都被她遣散了,留下翠屏一个人。除了仪贵妃,没有任何人会来。仪贵妃看着惜颜憔悴的样子,也就流了泪,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姐姐,其实,我很高兴啊,离秧离开了皇宫……沧州那里虽荒僻,可是,离秧会照顾好自己的,他呀,是父亲的骄傲呢……三皇子就托付给您了……对了,姐姐,你看,这是我给真蓝做的衣裳,好不好看?惜颜炫耀似的让仪贵妃看她亲手做的小衣裳,仪贵妃只能叹气。
不久,宫里头就传出婉妃疯了。
再过了数月,玲妃诞下了皇子。
夏天快要了。没有人再提起宫里头曾有个婉妃,也不说三皇子有天子相了。
芒种那天,宫里头大宴群臣,惜颜正在灯下做衣裳,真蓝就要百日了,要穿的漂漂亮亮的。翠屏在一旁扇扇子,突然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翠屏吃了一惊,正要喝问是谁,却就着灯光看见了皇帝的脸,连忙跪下去请安。惜颜却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依然专心致志的缝衣服。永延帝轻轻挥手,示意翠屏离开。翠屏便顺从的站起来,走到门口,看见灯光下面的两个人,不由叹了口气。
惜颜……永延帝走上前,看着惜颜专心致志的样子,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不要吵,今天是真蓝百日呢,我要送她漂亮的衣服,她定会高兴的……惜颜抬头看了看永颜帝,满脸笑意地说道。
真蓝?永延帝微微一怔。她是谁?
我的小女儿啊,漂亮的小姑娘,以后她会真正拥有属于她自己的蓝天的呢!
真蓝……惜颜,你还认得我吗?
认得啊,您是皇上啊!惜颜笑着。
永延帝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和面前憔悴不堪的女子说话,她只有19岁吧?她就是那个江南第一名儒穆风延的女儿吧?那个清透聪慧的女子吧?无欲无求,冷冷看着这世上的一切……
呀!惜颜低呼了一声。手指被针扎了。突然,手里的衣服被抢了去,抬头一看,却见永延帝满脸的怒气。没有什么真蓝,你那女孩子死掉了,你救了你弟弟,所以,你的女儿就死掉了,这些都是你自己选的……
惜颜默默地听着,待永延帝转身出门的时候,她突然问道:真蓝不是您女儿吗?您,连一点点的伤心都没有吗?
连一点点的伤心也没有吗?惜颜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冷得像冰。
朕不会为不存在的人伤心!说着,永延帝已经跨出了门。是的,所以他从来都不提风延,风延死掉了,所以他就不会伤心了,这样,自己死掉,他也完全不会伤心的……
惜颜站在廊下,今天是个好天气,月亮很亮,远远地传来笙歌,应该是玲妃的歌声吧?清亮悦耳。怪不得会那么受宠爱呢!
主子,进屋去吧。翠屏要扶惜颜,惜颜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翠屏,你看见那里的那株花了吗?翠屏顺着惜颜手指的方向看去,墙角的确有一株小小的花,在月光里张着白色的花瓣。白天怎么就没见过呢?
这种花叫做夕颜,是只在夜里才会开的花。她一直等在那儿,等在那里,等着一个珍惜她容颜的人出现!一直,一直地等着……可是,她忘了呢,她开在晚上,大家都看不见呢……所以,她要等的那个人一直都没有出现呢……
怎么可能出现呢?真是奇怪的花和奇怪的等候呢!
也许那个人出现过,可是他们都没有看见过彼此,就这样错过了……
夜深沉。
父亲,您说是不是?
惜颜笑着,对站在自己面前的穆风延微笑。
父亲,您总算来接我了……
end
江南之碎梦
一 破碎
惜颜刚回到家那会儿,心情郁卒,整天坐在自己房里做真蓝的衣服,不说话也不太吃东西。卓汶袖就变着法子为惜颜找来各式各样的花布,帮她做那些衣服。有天,惜颜抬头破碎地微笑着,对汶袖说:“母亲,其实我是知道的,真蓝并不存在。只是,我必须这样做,否则,我会忍不住问的……”
卓汶袖心里一惊,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秘密在她心里埋了太久,她以为谁都不会知道了。可惜颜偏偏要问,她的心和风延是一样剔透的。
卓汶袖微微叹口气,将鬓角滑落的后发拢在耳后。她知道自己已经未老先衰了,鬓角爬满了白发,别人以为她在追念自己早逝的丈夫,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在恐惧,在忏悔,在绝望的。
“母亲,请你不要难过,有些事情,我知不知道不重要,可是我想不想知道对我却很重要……”惜颜说些绕口的话,然后安静地低头做给真蓝的小衣服。
沉默,沉默地让卓汶袖甚至觉得之前自己听到的都是不存在的。
可是,秘密最后还是会被揭开的。
当秘密被揭开的时候,卓汶袖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从此,遭受悲伤的人就不仅仅只是她一个人了。
卓汶袖嫁给穆风延的时候只有14岁,比惜颜进宫那年还小了1岁。那年风延18岁,玉树临风,风华绝代。之前,汶袖只见过风延一次。苏杭的桃花会上,风延着一身白衣,翩然而至,捡起地上的泥人,朝14岁的女孩儿展颜而笑……
那时候,汶袖就知道,此生,她已经不能作她自己了。在随后的岁月里,她成了风延的影子,用绝对的崇拜和爱慕,看着这个男子的疼痛和挣扎。
汶袖说:“我来帮帮你吧,相公。”
风延又笑了,就如同第一次看见汶袖时候的笑容一样,让人如沐春风,却又遥远地无比残酷。
风延弥留之前,遣退了一双儿女和婢女。他细细握住汶袖的手,低声道:“汶袖,你不要难过,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只是以后你孤单无依,教我终不能放心……”风延叹息着。汶袖却脸色铁青。风延原是什么都知道的,可是他还是笑着喝下那一盅盅毒药……整整一年,他疼痛地无以复加之时,也只是咬紧了牙关,不说一句话。那时候,汶袖是带着些许报复的快感看着风延直冒冷汗的额头。她想,最终还是只有她一个人,看着那个风华绝代的男子的痛苦挣扎、看着他一点点地死去……
可是现在,汶袖突然明白,那只是风延报答她的方式之一,就如同17年前,他为了答谢自己的父亲、他的恩师而迎娶自己一样,这只是他作为这尘世间一个人的一种方式。
他原本,就是要早早离开这个世界的。
成婚前,汶袖仔仔细细地想象着婚后生活。一座幽宅、一片花海、一池清水、一局残棋、一把古琴……如诗如画,也只是这样吧?
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