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怨
“若是公子遭遇危险该如何是好?”淡淡的声音,从屋檐上飘下。
“怎会呢?凌波宫可是南宫皇宫呢。”
“是,公子小心。”
向特使垂首一笑,夕雾驾马行远。屋檐上,归风静静的看着他远去,不发一语。而无歇早已不见人影。
特使将夕雾引入御花园后便不见踪影。虽然已是秋日,但地处南方的南宫国向来无四季之分,因此仍然是十分温暖。夕雾笑看姹紫嫣红的花朵与丛丛簇簇生机勃勃的绿色,与莲宫御花园不同的风景别致自然,令他有些目不暇接。
凌波宫之所以得名,在于皇宫全绕着一座美丽的湖泊而建,此湖泊就处于御花园的中央,被称为祈湖。
走不了多远,夕雾便看见传闻中静谧而精致的湖泊,湖水竟不是寻常湖泊的翡翠绿,而是漾着海洋一样的蓝色光辉,有如一颗从天而降的蓝宝石。
顺着湖边的一条小路缓缓的走了约莫一柱香的工夫,夕雾瞧见一座浮在湖上的亭阁。以竹排与竹片巧妙搭建的阁子清雅怡然,宛若翡翠船只在水波中荡漾。轻风拂来,亭阁上悬挂的重重鹅黄|色薄纱飞舞,恍然似梦。叠叠的纱帐后,隐约可见一名男子随意自在的坐着。
亭阁附近除了里面的男子,没有他人。
夕雾眯眯魅眼,勾起笑容,步入阁中。
一席美酒佳肴,摆放在正中央,本在望着亭外的男子听见脚步声,回头。
夕雾回以一笑,足以倾倒众生的微笑让男子玩味的抬抬眉。
“慕容出遣使百里夕雾,参见皇上。”轻启红唇,婀娜多姿的便要拜下。
“嗬……百里大人果然名不虚传,免礼罢。”大兴帝南宫雍摆手道,夕雾在他对面坐下,不卑不亢。
“朕近日事务繁忙,无暇召见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哪里话?皇上如此盛情招待,夕雾已是受宠若惊了。”
年轻的皇帝闻言微微一笑,举起酒樽示意。夕雾毫不犹豫的端起身前的酒,浅啜一口,入口冰凉甜美的酒液在滑至喉间时,突然如火一般辛辣。他措不及防,咳嗽数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原本雪白的双颊上浮现出淡淡的晕红,宛若薄薄的胭脂扫过,媚惑至极。
“原来大人如此不擅酒的么?朕还以为这祛寒辰酒性不烈。”
感觉到对面的人声调中的些微异样,夕雾抬眸,仿佛精灵一般纯净而又带着几分妖魅的双瞳盯着南宫雍俊俏的脸庞。
南宫雍垂眼,一口饮尽樽中酒液,再度看向夕雾时,露出张狂的笑容。
“比起朱雀神,祛寒辰自然算不上烈酒。不过,在慕容,凤摆尾、如丝、重南等名酒,就陛下的酒量而言,只能算是清水罢了。”
“是么?”放下酒樽,南宫雍站起来,风舞动着薄纱,从他脸旁拂过,“不过,百里大人……却不能让朕联想到那些清水般的酒……百里大人,在朕的眼中,可比朱雀神还烈许多。”
夕雾轻轻笑起来,柔媚无比。
“若是皇上不嫌弃的话,夕雾的烈性,还是能让皇上品尝品尝的。”
“哦?”回头仔细的看着他,南宫雍慢慢踱到他身旁,俯下身,带几分狂躁几分怜惜,吻上他诱人的双唇。
“你这……又是何苦?慕容……的内乱,已经让你……如此伤神……了么?”唇齿交缠间,泄出疑问来。
夕雾不答,反手揽住他的颈项。
薄纱轻舞飞扬间,两个赤裸的男子极力在铺着柔软棉纱的亭阁中翻滚、交媾,仿佛在宣泄各自满腔的情感。
一次又一次的耳边厮磨,水|乳相融。
夕雾紧紧的闭着眼,突然想起在秋风瑟瑟的过去,他曾经也在一个男人身下承欢。那时候也在湖边,睡莲凋零的珏湖边,那男人淡淡的吸吮着他的颈,他垂眸想看清他的神情,却被钻入衣袍中的手打乱了心神。
那时的他,比现在更加沉醉。
那时的他,瞧见自己迷乱的模样映入淡淡的眼眸中……竟如此的满足。
两人在凉如水的秋风中拥在一起取暖,他缩在那人的怀中,听他一句一句的念诗,听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那人就轻笑起来,胸内鼓动着沉闷的回音。您笑什么?他娇媚的嚷道,依偎得更紧。而那人只是笑,却不答。
……
几滴清泪,自紧闭着的眼角滑下。
南宫雍伸手,将他的泪痕擦去,退出这绝世尤物的身子。
随手拉过散落的衣袍,盖住两人布满欢爱痕迹的身体,南宫雍沉默了一会,不知为何,明明这绝媚的男子与另一个人一点也不相似,却令他想起长久以来盘亘在心底的禁忌。那个在他眼前死去的狂野无比、美丽无双的人……和身边流泪的绝世男子,仿佛都背着被嘲弄的命运出生,都为着这命运伤痕累累,让他不由得……万分怜惜。
“想起旧事了么?明明不甘愿取悦朕,为何如此?”
“不。我甘愿……取悦皇上。”
夕雾低低的应道,睁开眼。
“其实……皇上也并非好色之人,不是么?为何不拒绝呢?”
南宫雍但笑不语。两人心底所藏着的回忆,两人所经历的伤痛,恍然有一刹那消融了,而后越发深刻,越发痛得蚀骨。
他们都是……手刃爱人的罪人。
次日,大兴帝下旨,将慕容二皇子及侍女迎入凌波宫,请他们小住一段时日。同时,无歇奉夕雾的命令,回慕容国向皓命帝传达消息——大兴帝决定派遣三万精兵,供十万石粮食助慕容平叛。
据传,皓命帝接到这消息的时候,并没有丝毫喜悦,少年冷漠的脸反倒越发难看。当即他便斥退了所有的内官与侍从,匆匆退下去的时候,侍从们自少年皇帝的脸上瞧见了从未见过的狂乱与痛楚。那一天,帝皇的怒火几乎将空无一人的寝宫紫辰宫完全摧毁。
15
就在夕雾留在南宫的最后一日,南宫雍带着他去了两个地方。
经过一个月的温存,两人对彼此的了解甚深,也从不轻易碰触对方心中最底层的伤痕。在外人的眼中,这一个月不过又是一个肮脏的宫廷游戏,但两人都明白,他们之间不是交易而是同病相怜的心惜。
因此,当南宫雍说要带他去两个地方之时,夕雾便想到了南宫国上下早已绝口不提的禁忌之地。
果然,南宫雍将他带到芊泽以南的郊外,驾马约两个时辰后,便是一望无际的雨林。雨林树木繁盛,藤蔓相交,不便骑马,两人便弃马步行。
在森林中浑浑噩噩的跟着南宫雍转悠了又两个时辰,前面的人终于停下了。已经出了一身热汗的夕雾走到他身边,放眼望去,眼前是一个沼泽,很美丽的沼泽——浅浅的一层水清澈无比,偶尔几条小鱼在其中游弋;沼泽四周开满了不知名的艳丽危险的花朵,草木枝叶皆是异常的青翠欲滴。
“漂亮的地方,不是么?”南宫雍轻声道。
夕雾点头。这沼泽周围的生物皆是狂狷而艳丽,与众不同,自然也是分外引人注意。
“你应该也猜到了罢,这里——”
“是皇上的摄政王叔长眠之所么?”大兴帝发动政变,将风云一时的摄政王南宫罔逼死,使丰晟帝南宫央自尽——是他登位后几个月来在四国广为流传的闲言,夕雾虽有几分不信,但其中也未必没有三分真实。
“是。王叔与先帝相许终生,乱了伦常,所以朕取而代之。”
说得如此干脆利落,为何言语之间带着那么深重的哀痛?夕雾轻叹一声。
“王叔或许希望和先帝同葬,但怎么可能呢?两人在朝中、在国内已是声名狼藉,如何能同|穴?朕……私心里,也不想让他们二人在九泉之下相守。因此,朕亲自抱着王叔的遗体,到这沼泽边,让他沉入这水泽之中。”
“皇上,您只为了这个缘由,要杀了摄政王么?”
“当然不是。朕以为,先帝根本无才无能,无法胜任帝位。若是王叔称帝,朕并无怨言,然而王叔却扶持先帝。如此,倒不如让朕来治理这国家。”
这就是帝皇心中所想吗?“在皇上心中,皇权,究竟比爱人重要啊。”
“生在皇室,皇权便是一生所向,这有什么不妥么?”
“并无不妥之处,只是……身为夕雾这样的平民百姓……十分不解罢了。”
南宫雍弯腰摘了一朵花,笑着转身:“那……夕雾,你这样的平民百姓,又是为了什么要杀了日晖帝?”
“我啊……”夕雾微微一笑,有些苦涩,“像皇上要占据皇权一样……在皇上心中,国家、君位是重中之重;而在夕雾心中,斐……就是所有,除了他,夕雾一无所有。”
“今世不能得到他,便毁掉他么?朕觉得,你最大的不幸便是钟情于帝皇;而朕,最大的不幸……就是生在皇家。”合眼,深深呼吸着,南宫雍浅浅的弯弯眉,沉湎在花香中。
“或许是吧。不过,皇上与夕雾,何尝不是幸运儿?”
睁开眼,南宫雍回首,有些愕然的看着夕雾明媚中带着哀伤的笑容。良久,双眉渐渐的舒展开来,他一阵长笑。
“皇上?”
“是啊!幸运、不幸,端看自个儿如何想了!”
夕雾瞥着沼泽内摇曳的水波,想起自己入宫来十四个年头之中的种种。不错,不幸的是命运,幸运的是自己来左右命运。他们两人,都是不遵从命运安排,试图改变一生的人,也都是无法实现这种改变,如今只能任命运摆布的人。
第二个地方,理所应当是南宫先帝丰晟帝南宫央的陵寝,位于都城北面,与南方的森林遥遥相望。
丰晟帝陵墓在地下,陵墓入口设在一座百年的庵堂中。
南宫雍将沼泽边摘得的花朵放在庵堂偏殿的青石板上,而后召来了老尼,询问情况。不久,夕雾便见到了在此修行的丰晟帝皇后,慕容国玉麒公主慕容鄢月。慕容鄢月是九王爷之女,也是皇室唯一的公主,深得慕容徽的喜爱,当年出访濮阳时,便带着她一同去了。慕容国内提起玉麒公主,是何等尊贵之身,而如今,她却落得如此境地。
夕雾与温和沉静的慕容鄢月对坐着,许久都不曾出一言。
七年之前,才不过及笄的玉麒公主嫁给了当时才九岁的南宫幼帝南宫央。这是百里流苏意欲将慕容鄢月嫁给天命帝濮阳曦不成后,百般思虑想出的姻缘。显然,身为皇室公主,荣华富贵之后,是将自己的一生牺牲在政策婚姻之中。
当时的慕容斐并未拦阻,也没说什么。夕雾却觉得这婚姻显然对慕容鄢月伤害甚大。为此,他曾经想要去问这位公主殿下的想法,却被怀袖拦住。怀袖说,自然是公主应许,皇后娘娘才会作主张的。他想想也是,于是也就同慕容斐一样淡淡置之。
如今的慕容鄢月,不曾后悔么?
丰晟帝始终是个与她年纪相差许多的孩子,而那孩子,喜欢的是摄政王。
陷落在皇后的身份里,她的心绪是怎样的呢?
夕雾想想,如今他若向南宫雍提出让慕容鄢月归国,他应该也会答应,不过……眼前的温娴女子会答应么?
他才要出声,慕容鄢月柔柔的声音便响起了,与七年前相比,并无二致。
“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公子。公子近来可好?”
“不错。公主呢?”
“奴家在此为亡夫祈福,日子虽然清淡,却也不错。”慕容鄢月淡淡的笑着,眉眼中没有半分自怨自艾之色。
“公主不愿意回慕容了么?”
“奴家已看过两份孽缘,还要看第三份么?”
夕雾挑眉,带着些疑惑。
她轻轻一叹,垂下温柔的眸子:“奴家在七年之前,亲眼见过天命帝为着翼阳王伤神,那份哀伤,那份痛楚,纵使是身外人也看得心酸。而两年多以前,天命帝身亡,翼阳王不知所踪,这不是孽缘么?”
“翼阳王并非不知所踪,他被延嘉帝逼得殉葬了。”夕雾道。在六年之前,慕容斐曾告诉他韩朝背叛天命帝的事情,那时他有所隐瞒,他提的是半年之前,实则已过了一年有余。直到最近两年他才知道真相。而那时蓄意隐瞒的缘由已不知道,也不在意了。
慕容鄢月浑身轻轻一震,随即,泪水落下。
夕雾微微有些吃惊,转而想到什么。
“正如公子所想。十一年前,首次见到翼阳王,奴家便许了心。而七年之前,奴家更是不敢有半分妄想,亦被天命帝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