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断声声繁华梦
我的心里比这风露还要凉,斥候已经死去,又没有抓住鲜狄人,今夜的事情,纵然有一百张嘴,又怎能说得清楚。
什么夜袭不夜袭,什么救驾不救驾,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能不诛族就是大赦了,而自己……
我苦笑了一声,如果我不调兵,这戍卫行宫的责任本不在我身上,但那样,赤楝王越过山羚涧,直逼行宫,胤琅就……
紧张的一咬牙,心上泛起一丝冰冷,后怕得不敢再想。
我两腿夹紧“风追”的两肋,示意它再快。
皇宫花园的依偎,明净居室的暖帐,草原篝火的私语……
你要一生一世的陪着朕,永远不要离开朕,永远在朕的身边……
怕是不能了,我的手麻木的挥着鞭子,这一生一世的陪伴,臣怕是再也做不到了,臣生而为君开疆守土,已然尽忠,就算最后,也做了一件保全陛下的事情……
只是这私自调兵的死罪,怕是连何家的祖坟也进不得了……
名下还有些产业,倒是能保墨岚下半生衣食无忧,只是,何家的香火,终究要断在我这里了么?
苏清和单永,两个人虽然有些不足,好在已经成熟了,自己留下的,他们会做完,倘若再有战事也不用忧心。南北二军和羽林的统帅也都是旧日的部下,忠心自是不必怀疑,胤琅留着他们定会有用。
罢了,快要死的人,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驾——”
“风追”突然停了下来,在原地不住的打转,粗重的响鼻喷出阵阵热气,努力的转过头。我笑,道:“怎么,连你也知道我要死了么?”
伸手抚摸它整齐的鬃毛,它温顺的地下了头,我道:“你跟着我南征北战,受的伤不比我少,其实你应该在草原里自由的驰骋的,要不是那日碰到了我,今日恐怕还在草原上。不过,今日之后,你便可以自由了,我会吩咐人放了你,你就回你的草原去罢。”
它慢慢踱了几步,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但是,现在我还未放你走,我仍是你的主人,就要听我的命令,”我厉声说着,挥起马鞭,“驾——”
我静静的跪在行宫高大的台阶下,青砖凉飕飕的,带着风露的湿滑,皎洁的月光在青色的地上映出自己的影子。
寒气和汗水混杂着裹在我的身上,却不觉得冷,因为,心里的寒度已经够低了。
太监宫娥的脚步杂乱且纷繁,怕是赤楝部和虎豹骑的消息传来已经好一会儿了,灯火的影子隐隐而过,一时间黑暗的院落里就亮起了重重灯火,烛香缭绕。
我并没有抬头,只听到路过的宫人碎语喃喃,夹杂着“私自调兵”,“陛下静默”等等话语,垂着头,月光映出的清影渐渐模糊,淡黄的烛火却渐渐清晰。
忽然传来了门窗声响,我略抬了头,看到铭昭走了出来,道:“宣大将军觐见!”
扶着地面立起一条腿,跪得太久了,有些吃不上力气。我小心的站起来,抬眼看着那高高的宫阶,慢慢的走上去。
举步跨向正殿。有侍从托盘迎向我,我犹豫了一下,解下腰间佩剑和短匕,放在盘中由侍卫收缴。
中门行走,禁内骑马,带刀觐见,入殿不拜。
讽刺。
殿里却没有点多少蜡烛。
“臣何以轩,叩见陛下。”
灯火朦胧,胤琅斜坐在上首,只有隐约的身形,默默的,我无法揣测他的心意。
“你今晚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波澜,好像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空气似乎凝固了,静谧如同死寂。
我的心抽紧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护驾……”
“噢。”他点头,“原来朕的虎豹骑,大将军不用经过朕也可以调动。”
冷汗滑进了领口。
“朕知道你是来护驾,人家不知道,只当大将军是逼宫来的。”他又开口,语气淡然。
我没有什么说的,只能沉默。
“那夜袭的赤楝部你抓住了没有?”
“臣有罪……没有……”
“是吗?那朕真的不得不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护驾来了。”
他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衣冠整齐,优雅而从容,走到我面前停下,“你让朕,怎么信你?”
“臣……”
他的话如此清晰入耳。
铜盆中的炭火“吡卜吡卜”的燃烧着,火星在炉中窜动。激跃跳动的火光,掩映着他的身影,显露不易察觉的寂寞。
“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他绕着我走了几圈,一派死寂中,突然吼了一声,“朕的虎豹骑你大将军半块虎符就调动了——”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
“半块虎符就调动了!!!”他又重复着大吼了一遍。
突然醒悟,他不过在等我那句话罢了,我心里突然浮上一丝笑意,于是俯下身,道:“罪臣何以轩私调虎豹骑,按律当诛,请皇上降罪。”
他反而住嘴了,半天没有说话,眼前的衣服下摆在微微的抖动,突然疾走几步,“咣当”一把掀了条案,烛台、瓦砚、杯盏、纸张、笔架、毛笔飞了一地,破的破,碎的碎……那凄厉的声音回荡在殿中。
“朕可还记得你那句话呢,”他又走至近前,慢慢的开口,“如果您还要强迫臣做出超越君臣礼数的事情,那么,臣只好终生不再出现,如果您逼急了,臣也只能鱼死网破!”说罢一把揪住我的衣服前襟,一字一句地问:“朕说得对不对?以轩,你是不是受不了朕这么对你,终于要决定鱼死网破?”
我嘴唇颤抖,喃喃地说:“没有,臣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他目光迷离,浅浅的笑,道:“朕差点忘了,算起来,你也是皇家之后,也有资格坐上这金銮宝座,要是真真的算排行,你才是先帝的六皇子!你才是先帝意属的继承人!”
“皇上!”
“哼——”他陡然间放开我的衣服,“就凭你今晚一呼百应的气势,即使逼宫篡位,你那帮军士们也不会反对,他们还可以做做开国功臣。而你!”他举起手指向我,“黄袍加身,大权在握,君临天下,岂不是比那区区大将军来得更为风光?!”
“皇上!您误会臣了!臣从小便被告知要忠君爱国!那种不忠不孝之事,臣万般不会做出!”
“那你自己看看,你今晚干了什么?!”
“……”
“传出去,让朕怎么保你?!”
“……”
他突然背对我,身体隐在了一片黑暗里,夜风凉,吹透了他宽袖的便服。
“朕的半块虎符还有什么用?!!你大将军那半块就足够了吧——”
我打断他的话:“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他沉默了半晌,道:“……罢了,把虎符拿出来,给朕!”
我从护甲中取出黄绫包裹的半块虎符,跪直身子,双手托上去。他转过身子,低头注视着我
“这虎符还是收在朕手上的好——大将军有印绶即可——”他走上前,伸手,拿过虎符的时候连同攥住我的手,他的手不同于我的,隐隐也带着温暖的气息。
他顿了顿,张口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我收回手,跪在地上,身体俯的更低,冷汗一道一道的流进领口,心跳加速,只盯着地上方砖的花纹。不料,凌光闪过,剑锋指在了我的咽喉。
冷冷的触感,锋利的剑刃……怎么,他终要动手了么?
帝王薄情寡意……原来如此……
我反倒不怕了,抬起脖子,让冰冷的剑锋一点一点的滑过脖颈,直视他的眼睛,道:“皇上,今晚的事,臣没什么好说的,臣一片忠心,至死也不敢做出大逆不道的行为。陛下若是觉得臣真是犯上某逆之徒,那么,就请您动手,臣不敢有任何怨言!!”
胤琅不说话,眼睛却亮起了光,剑一点一点的下滑,到了我的胸口处却停住了。
“你的心……朕早想这么做了,朕想看看你的心,看看你的心里到底有什么,你的心里边到底有什么……可朕又不敢,万一,你的心里真的只有……”
大义、小节,荣辱、生死,家族,妻小,我已经被压得太累了,我想要解脱,死有什么可怕的,我已经死过了千百次,不在乎多的一次,何况死在他的手上,也没有什么遗憾。
也许今夜的一切,在外人看来,只是一场贯见的政治戏码,告诉天下人,无上的君威不可齑越。顺便拿我敲打敲打,什么叫做功高盖主,什么叫做激流勇退,什么叫做不可侵犯。
“臣早已做好准备,只求皇上看在臣以往的苦劳上,不要降罪何家的其他人,臣一人做事一人当。”
“以轩,这个时候,你还在挂念那个女人……你……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陡然翻腕,剑光一闪,挑开我战甲的搭扣,几下之后,战甲掉在地上,砸出沉重的声响,我只着战袍,不语,他咬牙,抛开剑,“哐”一下扑到在我身上,将我压倒在地。
腰带被扯开,衣带被扯断,他的动作就像在发泄,没有一点耐心,一心只想脱去我的衣服,我苦笑,没有动作地任他作为,直到他停下动作,将脸贴上我的胸口,沉默地喘着粗气。
“不准想那个女人,不准想大漠草原,不准想万里大澜,连鲜狄,也一起不准想!”
我依旧苦笑。
“想着朕就行了,只准想着朕。”
眼神飘向窗外黑夜,我不想去看他。
“皇上,天就要亮了,请快点吧,臣想走了。”
身上的身体微微一僵,紧接着,我看到了他的脸,他的目光冰冷,那一腔热火难挨的情欲早冷了下去。
眼前黑影一闪,胤琅长身立起,背对我冷冷道:“滚!”
我咬了牙,穿上衣衫,理好发冠。向胤琅施过礼,默默退了出去。
推开殿门,回头望一眼。他仍是背向我立在窗前。那背影看着,竟流露出三分落寞。我不敢再看,埋首疾步走了出去。
走出大殿,院落中空无一人,四下寂静。
刚才使劲忍耐的悲伤一下子全涌上心头,我轻轻的吟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番外 单永篇
气氛有些不对。
这是我早上赶到军营时的第一感觉,周围人的脸色都很难看,不少人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这是怎么了?
拉过一个人问了问,答案竟是晴天霹雳。
大将军被陛下收了虎符,解了军权。再问,告知说赤楝部夜袭斯林苑,大将军擅自调了虎豹骑解围,不料陛下却是震怒,一气之下收了大将军的虎符。
我的脑袋晕晕乎乎,连那人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
当夜回营休息,我辗转反侧,一直不能入睡,心烦的很,我在黑暗里披衣下床,尽量安静的走进院中。
校场上一片安宁,就着明亮的月光,我随手抄起一件兵器,虎虎生风的舞了半天,才稍微觉得安下了心。
抹干额际的湿汗,我突然出现了一种幻觉,大将军还像以前一样,站在我旁边看我练武,然后淡淡的笑,走过来指点我的不足之处。
扔掉兵器,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私自调兵那可是死罪,可我觉得,大将军应该是有功的,他越级调兵虽有违规制,可是情势所逼,陛下不是个不同情理的人。何况陛下早已许大将军“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口谕,当不至于降他罪。
可现在所有的人都在说,等到仪仗回到帝都,陛下就要立即治大将军的罪。
大将军会有事吗?
我咬咬牙,心中大吼,不会的,大将军不会有事的!
少年时代的我并不知道天有多大,生活的范围从来就是出生的镇子。镇子位于边境,很小,从最东边到最西边,用一个早上就可以走遍,我不知道是否所有的人都过的是这样的日子,是否所有的人都重复着前一天的生活,是否所有的人面对的都是家长里短和鸡零狗碎。
当我十二岁的时候,我站在郊外的空地上,望着亘古不变的云天,以为自己的一生也将像父母一样度过。继承他们的店铺,终日劳作,让炉火把脸庞烫得焦黄,娶一个邻家的姑娘,生上几个孩子,然后守着他们过一辈子。
直到那一场战事,让我见到了那个人。
他胯下的战马,名叫做“风追”,毛发像是晶莹的雪花,白的耀人眼,跑起来,四蹄如同踏风而行。
他身上的战甲,泛着冰冷的寒光,头盔上红殷雉羽在风中傲然挺立,他的马上坐得笔挺,战神一般,所有的人都匍匐于他的脚下,不敢抬头。
他手中的战刀,纯黑如夜,流淌出丝丝慑服和杀气。他举起战刀,身后的铁甲骑军缓缓上前,将所有敢于挑战皇权的人撕碎于刀下。
他身后的战旗,玄底血红,簇拥在旁边的,是全帝国最为强悍的骑兵。
跪在街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