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断声声繁华梦





  近在咫尺的脂魅山,是鲜狄人祭祀昆仑神的地方,更是南下的重要据点,守备的都是王庭精锐,不过今天,我要荡平这脂魅山,血洗国耻!
  催动骏马,手中依然带血的战刀划过锋利的弧度,流过清冷的月光,我喊:“跟我来——”
  错乱的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尘土飞扬,成千上万的军士在我身后,神色坚毅,如潮水一般,涌向依旧平静的脂魅山。
  鲜血再一次染红了藏蓝的夜空,一时间,血沫横飞,溅到银光闪闪的铠甲上,又一滴滴的渗下来。
  我已经记不清第几次挥舞起了战刀,眼前全是厮杀在一起人影,惨叫声,嘶鸣声,声声混杂。澜军黑色的铠甲和鲜狄人的布衣完全混成了一片,澜军铁骑在鲜狄阵营中势如破竹,就如烈火掠过草原,他们横冲直闯,左战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嘶叫的战马来回纵横奔驰,长枪和弯刀激烈地撞击,不时地有人哀嚎惨叫着落马,我的耳内贯满了风的啸叫,一个鲜狄人朝我扑来,我神色未变,手起刀落,一道凌光划过,一股鲜血由他脖腔直喷而出,我的眼前顿时一片血红,身旁失了主人的战马如风一般掠过。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砍杀声渐渐小了下去,澜军的和鲜狄人的尸体浑身浴血的躺在黄沙之中,马蹄下尽是碎骨和血肉。余下的鲜狄人,男女老幼,平民战士,都被澜军铁骑围成一个大的包围圈,困在脂魅山狭小的山谷之中。
  我抹去脸上的血水,注视着那些被死亡逼近的人们。忽然长出一口气,静静的闭上眼睛,而后睁开,大声喊:“你们已被我澜军团团包围,如你们愿降,放下武器,我可保你们性命无忧,如果不降,那就莫怪我何以轩不通情理!”
  风冷冷的刮过,半晌,那边传来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我们乃是昆仑神的子孙,怎能投降,不降——”
  我蹙紧眉头,重重的挥起战刀,冷笑道:“方将军,传令下去,弩弓准备!” 
  身边立刻有将士跑上,平端弩弓静静地等待着,大漠一时万籁俱静,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尖锐的刺痛了我的耳朵。
  突然想起了我未出世的孩儿。
  我驾马前走几步,大声吼:“我再问一遍!!!!可有愿降——莫使妇孤涂炭——”
  四野静得慎人,我的声音带着寒冷的苍凉,“可有愿降!!!”询问声一遍一遍在广袤的草原上回荡。
  “将军,那些蛮夷,怎能懂得将军一片苦心?以末将来看,还不如直接冲锋!”
  弩弓上精钢剑严阵以待,箭尖若簇,寒光闪闪。
  我的掌心出了冷汗,随即平静,侧脸淡淡地说:“放。”
  话音未落,凌厉的风刮过面庞,“轰……”千余弩弦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声,如下雨一般扑向那些人。
  “慢射!”
  “变阵!”
  五排弩射过后,我举手示意停下,再度吼道:“你们听好了,我问最后一次,如果愿降,我可保你们性命无忧,倘若不降,那我只能万马冲锋!那时自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死一样的静默,夜暗得看不到底,苍鹰几声凄厉的鸣叫划破这淤滞的重围。
  很久之后,才有声音传了过来,“将军……怜我妇孤,我等尽愿受降……”
  那些蓬头垢面的鲜狄人走了出来,在军士的押解下排成长长的队伍,其余的军士们清点缴获,收缚俘虏,填装车骑,胜利的喜悦充斥了草原的夜色,到处是士卒的欢声笑语。
  “命令士兵不可久留,火速清点辎重,弄完之后,马上撤离!”我对方瑾洪道。
  “是!”
  “再传——将鲜狄阵亡者……扯帐篷覆之,莫使曝露……我阵亡将士尽录姓名,车载运回汶郡,厚葬……”
  “是!”
  方瑾洪扬鞭打马冲下斜坡,我举目远眺,这才是第二仗,接下来,还有很多场恶仗要打……很艰难啊……
  一只金雕突然从身旁的胡杨树上一飞冲天,盘旋几圈之后,消失在明月的光辉里。
  待到晨曦亮透,才回到沧海郡。
  处理缴获物资的事情自有官员去处理,我刚脱下头盔,和士兵们说了几句话,苏清就迎了上来。
  两年的分别,我都有些认不出他了,苏清的面容被边境的风尘吹的沧桑了不少,眼角溢出了微微的疲惫,却依然神情坚毅,身板挺直。
  他在我面前单脚跪地,抱拳致敬道:“将军!”
  我微笑,上前一步将他扶起,道:“不必多礼了!”
  城里人来人往,到处是嘈杂声,我和苏清登上城墙,缓缓的踱着步子。城外的草原已经返青,大片大片的肥沃土地等待着开垦。
  “这些土地为何还不耕种?要是误了时节,那恐怕会拉下粮荒的。”我问。
  苏清笑了笑,说:“将军有所不知,自从皇上要是打算对鲜狄人开战,就下旨不许开垦周围的土地。”
  “是要断绝鲜狄人抢劫的来源吧,这个法子虽有效,但吃苦的终究是百姓啊。”
  苏清点头:“现在粮草全凭供应,原来的平阳太守在时,粮草还能保证供给,现在换了新太守,粮草到达的时间就会晚上一两天,一次最严重的晚到了将近十天。”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追问道:“怎么会这样?太守是新换的没错,但我认识,能力不差的,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苏清无奈的摇摇头,道:“将军,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平阳郡的地位甚是重要,周围的匪寇比起一般的地方要多出许多,我见过这太守,文文弱弱,一看就知道是个白面书生。他还以为当太守不过就是坐在衙门里处理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其实这兵马调度,政务处理,粮草运输,哪样他都要经手。况且粮草运往沧海,路途漫长,如此一来,有时接济不上,也在情理之中。”
  我眉头紧锁,心里觉得有些不妙,看来我还是高估了柳林徽的能力,开始只是希望不要让这个位子被慕风林的门生抢去,现在战事正紧,这太守估计还得换。
  抬眼看到苏清,我道:“这个事情我会考虑。苏清,这两年,你在边境过得怎么样?”
  苏清豪爽一笑,道:“说不苦那是假的,刚来的时候,没有住的地方,粮草常常接济不上,冬天冷得能冻死人。去年城筑好了之后,情况才稍微好了一些,后来鲜狄人时常侵扰,好在末将和他们打交道打的多了,再加上一些民间的贸易,情况倒也过得去。”
  我转头看向远方,叹道:“苏清,我知道你很苦,等这仗打完,鲜狄人应该就不会来侵扰了,到时候你再做一段时间太守,我想皇上就会把你调职,应该能回帝都了。”
  苏清也将目光投向远方,道:“将军,其实末将觉得,帝都反倒不如这边境。末将还记得随您刚回帝都的情形,那时虽然脸上无比荣光,可老感觉自己就融不进去,走到哪里都是一个外人。”说罢收起笑意,说,“回到边境,苦是苦了点,可心里好受,一草一木都是自己熟悉的,不生分。”
  我静默了很久,才说:“是啊,咱们武人,最受不了那些繁文缛节。我也觉得,哪里能比的上这边境呢,帝都里到哪里都是整齐的建筑,憋都能憋死。”
  苏清听闻,却轻轻的笑道:“将军,您是个尊贵人,哪能和我们这些人比,您要是不喜欢帝都,我们岂不是都是些土包子了?”
  我笑着摇头,帝都里的记忆突然间泛上,随即被硬生生的压了下去。笑着揽过他的肩膀,我大声道:“不提让人不开心的事了,走,刚打了胜仗,喝酒去!”
  “既然将军开了口,那末将就一定奉陪。您最喜欢的醇酿魂,整整四坛,听说您要挂帅,末将早早的就备好了,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苏清,你忘记我的规矩了?”
  “喝酒只许七份醉,我没忘,您的规矩,苏清哪敢忘啊。”他说着大笑。
  走下台阶的时候,我问他道:“单永和叶楚寒的消息传回来了没有?”
  他点头道:“就在您回来之前回来的,是从兰昌郡过来的信鸽。”
  “情况怎样?”
  “伤亡了将近一千人,消灭鲜狄车耆部的骑兵共一千二百,缴获了牲畜辎重无数,”他说着从铠甲里掏出一张纸条,道:“知道您要问,就早早的带在身上,也省得您不高兴。”
  我笑着接了过来,展开扫了一眼,又受了起,递给他道:“我知道了,这里的太守还是你,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驾着马一路走一路聊,不多时就走到了太守的府邸前,刚刚下马,就有军士快步跑上来,牵过马对我道:“大将军,有您的两封信件。”
  顿时心生疑惑,这个时候有我的信件?
  回到房间里,便看到桌上有两封信,都以火蜡封口,一封是正常的官员信件,落款是从默涵,另一封却是……是他的密函。
  心顿时颤抖起来,我咬牙拿过丛墨涵的信,几下撕开,坐在窗边展开,略微扫了一遍,松了口气。也没什么大事,不外乎是朝中的政治斗争,利益撕扯,然后叮嘱我一定要小心谨慎,还有一件事情,就是皇后怀孕了。
  皇后怀孕干我何事?那个朝廷和我即将没有关联,可笑。
  放下丛墨涵的信,我看着那封密函,眼睛里却微微的模糊起来,手微微颤抖,悬在半空停了很久,才把它捏在手心。我没觉得自己用力,信件在我手中却慢慢的变形,发出“咯吱”的声响,又过了很久很久,我才慢慢的展开了信纸。
  他秀丽雅致的手迹映入眼帘。
  以轩:
  自你出征已经一月有余,朕心思念。
  奔袭漠北的捷报频频传来,朕欣喜若狂,不能自已。每日抚摸你的发丝,就好像你仍在朕身边一般。
  朕不担忧你是否会取胜,因为你是大澜战神,多少人在你面前尽是灰飞烟灭。朕只望你能毫发无伤,平安归来。
  朝中几日,朕正在着手整治,其他的世家大族皆已铲除,慕氏也已摇摇欲坠。本来朕想一鼓作气就此拔掉这盘根错节的大树,却因皇后怀孕不能有血光之灾而作罢。思来想去,其实也倒无妨,等你回来,你我二人携手除掉隐患,岂不是一桩美谈。
  漠北奔袭,天寒地冻,寒气透骨,你定要多多注意身体,不可再因事务繁杂就忽略自己寒疾,记得每日按时吃药,及时添衣。
  刀剑不长眼,小心为上,切记。
  朕此刻最盼望战事结束,你即可搬师回朝,也好缓解朕思念之情。
  又:你竟敢犯上,将朕打晕,等你回来,看朕怎么收拾你,至少也要让你十天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我拿着那信,眼前变得迷蒙,本以为不可能再痛的心,居然又是一下彻骨刺痛。长叹一声,瘫坐在椅上,捏着信纸的手不住的颤抖。
  转头看向窗外,满地的炽热阳光,却成了晒不化的寥落。外边的叫喊声,兵器碰撞声,叫骂声,操练声,瞬间统统的消失了,静静的,静静的,就像只有我一个人。
  阳光慢慢的流走,渐渐的变淡,我却一下子清醒过来。何以轩,你已经决定要走,为何还在这里为一封信件而留恋?
  犹豫了许久,我还是将信收了起来,我对自己说,现在他依旧还是我的皇上,君臣之礼不能没有,而我,只是在履行做一个臣子的义务。
  “大将军!各路将领请您过去,说是有要事商量!”有小厮在门外喊道。
  我将手中的两封信收好,环顾四周,想了想,还是把它们压在了被褥之下,起身应了一声,就推开门走了出去。
  待到吃过晚饭,和各位将领聊了聊战事发展的状况,察看了沧海的军防,又和苏清走了一会儿,我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案头的残烛半明半灭,床上的帐幔低低垂着,后边的屋子里,早已有小厮准备好的洗澡水,烛光下热气袅然升起,在屋里弥散出一股难得的暖意。
  一天一夜的作战奔袭和议事,再加上披霜冒寒,露湿重衣,铠甲下的衣物已经湿透了,贴在肌肤上的时间太长,连冰冷都已经麻木。我有些疲惫不堪,快速的脱去铠甲,脱去战袍,直至褪下里衣。
  手指触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心下疑惑,正要细看,它却从衣襟里滑落出来,落到我的脚下。
  眼睛一下冻住。
  胤琅塞给我的那个鲤鱼锦囊。
  闪烁的灯火下,交缠的鲤鱼似乎活了,在暗色的地上游动,生机勃勃。我慢慢的蹲下身,将它拾了起来。捏捏,里边软软的,手指伸了进去,抽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块洁白的丝绢,绢上写着字。
  “加——餐——食——,长——相——忆——”
  他秀丽雅致的手迹再度出现在面前。
  无数的念头与纷杂的回忆宛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与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我嘴里苦涩,为什么,为什么,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