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断声声繁华梦
一股疲惫涌上,我道:“苏清,陛下要你们拿什么来换我?”
他道:“车耆王,他的家属,还有赤楝王的首级。”
我轻轻的笑,道:“还有呢?”
他迟疑了一下,垂下眼皮,低声说:“皇上还下旨,金银财宝随鲜狄可汗张口,只要您愿意回来,不管多少也可以答应,甚至漠北的土地……也可以……说一千道一万,只要您肯回来。”
他……他……
心里刚浮上得一股温暖和感动,瞬间被愤慨和耻辱所取代。
我捏紧了手,一股疼痛感泛上。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这个举动要置我于什么境地?
不管多少也可以?!
原来自己的命,也是拿银子能算的清的!
还有漠北的土地?!
那些浸透了无数将士鲜血和泪水的土地?只因为我一个人,就可以拱手送人?!
他究竟还要制我于何种境地?!
他要让全天下的人,怎么看我何以轩?说我是个佞幸还不够?还要搭上一条葬送国土的罪名?!
我怎能对得起那些长眠在黄土下的普通士兵?!我怎么能对得起那些早已捐躯化成累累白骨的先祖?!
他知不知道,国之疆土不容敌寇踏足毫厘之地!他知不知道,国之疆土不许旁人拿走一丝一毫!!
恨意怒意如烈火,陡然自心底腾起。
左手顺势一扫矮桌,桌上的的茶杯碟子噼里啪啦的在地下翻滚,我猛地坐起身,大声吼:“滚!给我滚!滚回帝都去!告诉他,就说我死了!就说我何以轩早死了!!”
苏清吓的又跪在地下,身体不住的发抖。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发这么大的火,甚至是我二十八年来都没有过,我不住的喘气,恨意怒意依然在心里不停的翻滚,我拍着桌子朝他吼:“没听到我的话?滚!滚!滚!!给我滚——”
话音嘎然而止,我的身子顿时前倾,一股温热腥甜的味道已经流窜而出,顺着嘴角蜿蜒而下,一滴一滴,落在雪白的羊毛毯上。
鲜血盛开,凄凉至极,就如我的心一样。
心中顿时犹如撕绞般的揪心疼痛,我扶住桌子,低下头使劲的咳嗽,喉咙里又是血气上涌,争先恐后的喷薄而出。
“将军——”苏清又惊又怕,连忙给我抚背,我一巴掌打开他的手,抹袖擦去嘴上血痕,继续吼道:“你还要我说几次?马上带着你的人滚!滚回帝都去,就对他说我死了!对天下人说我、死、了!!”
苏清怆然道:“将军,您别这样!皇上也想让您平安回来啊……”
我猛地抬头,盯着他的眼睛,厉声说:“平安回来?!他这是想让我被天下人唾弃!让我名声扫地!让我做千古罪人!让我何家蒙上一辈子也洗不掉的耻辱!!”
说罢我靠在榻上,胸口一起一伏,随着上下而剧烈的疼痛,紧了紧拳头,感觉掌心的鲜血汩汩涌出,啪嗒啪嗒滴落在地毯上时的微响。
微闭了闭眼,平静思绪,竭力压制住了已经颤抖的嗓音,说:“苏清,你走吧,回去对皇上说,就说没等你们到了这里,我就已经死了,让他以后忘了我,就当没我这么个人,看在我多年为他誓死效命的份上,求他不要为难我的妻子,也不要为难我的家族。”
苏清抖抖索索的说:“将军,夫人生了……”
什……什么?
我陡然睁开眼,一下起身抓住他的肩膀,逼到他的面前,颤抖地问:“你……说什么?”
“夫人……生了……”
“再说一遍!”
“夫人……生了……”
我顿时浑身无力,瘫在榻上,急促的呼吸,眼睛仍然盯着他,“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他道:“男孩儿……母子平安……”
捂着胸口颓然的坐起,我眼前一片模糊,隐隐约约只有一个温婉的女子,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向我缓缓走来……
胸腔瞬间被人掏空似的,一片空白。火烧火燎,疼到深处,竟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有国难归……
有家难回……
妻离子散……
我究竟是做了什么孽,上天要这么惩罚我?
悲到极致,我反而咧开嘴缓缓的微笑,不顾依然跪在地下的苏清,缓缓起身,缓缓地走到桌前,缓缓坐下,执起笔,顿了顿,笔尖就落在了纸上。
墨岚吾妻:
初闻吾儿降生,为夫深感愧疚。
不能在你身旁照料,反而远在漠北,且身为俘虏,为夫不胜羞愧。你一人在家,想必也是苦楚颇多。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夫既不能见吾儿呱呱坠地,又不能尽人夫之责,还做出有辱何家门楣之事,苦了你也。
回望此生,夫有你相伴,乃一生之幸。夫曾许愿,待到战事结束,就能一生一世相守,就此看来,恐无法实现。夫负你颇深,无颜对你提出要求,只求你能尽心抚养儿,告诉他,他父乃顶天立地的英雄,无有做出任何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祖宗的事情。
只可惜,威风一世,总会英雄末路。
倘有来生,还要做结发夫妻,共享一生。
又:给吾儿取名做“睿宁”,合睿智,宁静之意,望他继承何氏的忠孝节义,做一个真正的男儿。
写完又放到眼前细看了几番,我吹了吹,塞进信封里,走到他面前,扔到他面前,说:“我求你最后一件事,把这封信给夫人,不能亲手也好,被别人看到也好,总之给我送到!”
他拾起信,高举过头顶,含泪道:“遵命!”
“按我说的去说,就说我死了。”
“将军——”
我回身,背对着他,他轻微的抽噎声在帐篷里回荡,我忍住心疼,低声道:“走吧。”
抽噎声渐渐的消失了,只听重重一声,我侧脸,看到他从地上站起来,低着头转身出了帐篷。
长叹一声,我无力的靠在帐壁上,无奈的闭了眼睛。
该来的,总会来。
该结束的,也总会结束。
番外 胤琅篇(二)
刚入夜的皇宫一片寂静,只有太监宫女行走时的衣角悄悄的带起了一阵微风。偌大的宫殿里,烛光摇曳,反倒映衬得更加漆黑如夜。
推开成山的奏折,我懒散的伸了伸懒腰,眼角余光看到一支蜡烛已经即将燃尽,心里顿时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惆怅。
和衣躺在榻上,闭眼假寐,心里却依旧如翻涌的海浪一般,各种情感翻上又沉下,无法停歇。
轻微的脚步声传进耳朵,我微微睁了眼,却看到一个漆盘敬了上来,摆着写有各级妃嫔名字的木牌,都整整齐齐的排列在上面。
心里怒气顿时不打一处来,伸手就掀翻了托盘。
纤巧精细的木牌在地下翻滚,砸出清脆的声响,铭昭伏在地上,瑟瑟的发抖,我怒道:“你就连一点点眼头见识也没有?没看见朕心里烦?”
铭昭不住的叩头道:“皇上息怒,小的……”
“传朕的旨意,今晚朕就在这明净殿里歇了,哪里也不去!”
铭昭惶惑的退了出去,我的眼睛又落到了桌上,一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诏书,还有一封尚未拆开的书信。
伸手,想要拿过书信,手悬在上方,却又停住了。
这不是给我的信……不是给我的……是他给那个女人的……
心底一股怒火陡然腾起,一把将信抓了过来,我是皇帝,是这天下的主宰,没有什么东西我不能看!
抽出信纸,他凝练浑厚,气势充沛的笔迹顿时映入眼帘,就像是那个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的人,又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
刚看了开头,我就不由得冷笑一声,“墨岚吾妻”……叫得还真是亲切!
越看越恼火,再也忍耐不下去,一把将信掼在桌上,我站起身,在寝殿空旷的地板上走来走去,使劲的跺脚,仿佛要将明净殿跺塌才能解恨一般。
我都这么低声下气了,都放下天子的九五之尊,去和那些蛮夷们谈条件。
金银财宝随他们挑,挑到什么给什么;粮草牲畜任他们要,要多少就给多少;甚至,就连漠北的土地,我都可以拱手送出,我都已经做好了担起这万世骂名的准备!
莫说漠北的土地,就是朕的半壁江山,只要他能够好好的回来,也照样可以拱手送人!!
他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
还让人传话,说他死了?
只给那个女人写信,连一个字,也舍不得给我!
他到底要我怎么样?
他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能回来?才愿意回来?
玄色的黑袖扬起,我退开三步,举手就狠狠地击上一旁的立柱,满腔的怒火再无法按捺。
一盏烛火猛地跳了一下,“噼啪”一声,烛芯迸裂溅开,仿佛烟花,美丽且又短暂。
盯着那盏烛火,朦胧中,他温和又淡淡的笑容猛然出现在昏黄的烛光里。
漂亮的眼眸,暗含着一点点忧郁,却又浅浅的笑着,温润如玉,模糊的面容在火光里不断的闪动,我疾走上前,伸手想要触碰,指尖顿时传来一股尖锐的痛感。
捂着手后退,我仍然盯着,一时竟痴了。
记忆潮水般的涌来。
记忆中,他那两片薄唇,总是苍白的干燥着,抿成温柔的线条,让人很想将它们一齐含着,润成湿润的柔软。
我不由得浅浅笑了,既依恋又心酸。
自从我收了他的虎符,他就很少笑了,即使是笑,也是勉强的,不情愿的笑,嘴角偶尔弯出一个精致的弧度,却不再有着任何的情感和温度。
他真的认为我是在忌惮他么?在刻薄猜忌他么?
笑话!
我怀疑他,还不如去怀疑自己!
端坐在高堂之上,我将底下的情形一览无余,也听到,无数的人在窃窃私语——大将军是如何位高权重,如何功高震主!我听到了,我也曾害怕,却不是害怕他一手遮天的权势,在军中庞大的影响,而是害怕,有一天,我将走到不得不舍弃他的地步!
那个冷风袭袭的夜晚,成了我保护他最好的时机。
收了他的虎符,让他闲赋在家,从那天开始,每个人看我的眼睛里,都隐隐的带着几分害怕和不安。
敲山震虎。的确,我是需要借着他来打击那些趾高气扬的世家大族,但最重要的,是我要好好的保护他,不要让他受到那些流言蜚语的伤害。
但我似乎错了,他从此不再对我笑,本来就已经暗淡的眸子更加的沉了下去,若是我不问,他可以整整一天,面对皇宫里的奇花异草而坐,静默不语。
那种平和淡然的眼神,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每当看到他平静如水,不起涟漪的模样,心里就好象被人扎了一根毒刺,这种尖锐的疼到骨子里的滋味,让我几乎发狂。
我最恨的,就是他那波澜不惊的性子。不管责罚他也好,不管奖赏他也好,他总是荣宠不惊。作为一个臣子,这种性情自然最好,但谁也不知道,我真正想看的,是那个幼时在御花园里和我一起恣意欢笑,飞扬洒脱的少年。
他……
他让我既爱不得又恨不得,总能将我的一番好意作践得点滴不剩,其实,我也只不过想让他对我笑一笑而已……
他在外四年,四处漂泊,我知道他在怨恨,怨恨我强要了他,可他又知我在帝都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被众人前呼后拥,权力无边,风光无限,暗地里却是阴谋诡计,处处陷阱。朝堂上的臣子结党营私,各地诸王心怀叵测暗里观望,我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他,只有他!
四年里,我一个人无数次的行走在空荡无人的九转回廊上,遥望重重华美的宫宇,看着天边的漆黑越压越低,月亮被迫隐进夜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清冷的夜风吹拂起宽大的袖摆,手被冻得发冷,我多希望,这时会有他,如幼时一般,将我的手包裹在他的手里,然后牵起我,一起走回寝宫。
斯林苑事件之后,我不时唤他入宫,依旧对他如常,放下姿态温言细语,只想让他知道,我收他虎符是不得已的行为,并不针对他本人,我对他的眷恋一如往常。
他为何老要对我若即若离?还变本加利?
招他入宫议事,我从恍惚的睡梦中醒来,微微睁眼,看到他正拾起毯子,尔后轻轻走上前,展开来就要给我往身上盖,脸上没有了往日冷漠和疏离,只有脉脉的温情,简直能温柔的溢的出水来。
翻了个身坐起,我下意识的去抓他的手腕,他反倒愣了一下,温情随即被惯常的表情所取代,跪在地下。
臣惊扰了陛下睡眠,臣有罪。
看着他一贯谦逊低伏的身影,我当时心里涌上了一阵不甘的怒火,想要拉他的手硬生生地收了回来——早知他现今离我如此之远,那时就算不顾一切,也要牢牢抓住他的手。
凌熙二年春天,携了王公贵戚、朝中重臣一起欣赏春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