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行歌





戚少商笑笑,正欲开口,忽觉府中喧闹起来,脚步声凌乱,显然许多人正向此处走来。
一直闭目旁观的顾惜朝睁开眼,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光。
这虚伪的客套实在让人烦,让人倦,不是么?

当先那人的轮廓已清晰可见,明艳可人,容色如花。
“明岚。”
急切的一声叫,随后又跟上一句,“明岚。”
戚少商不觉又紧了紧眉宇。
他对于赵宁这个王爷实在不喜。
第一次见他,赵宁胆小如鼠,毫无男儿气概。今日第二次,就是气喘吁吁地跟着金国的公主。
所以说,人真的是很奇怪。
赫连春水曾经缠着息红泪很久,却丝毫不惹人嫌,甚至很少让戚少商有喝醋的欲望。
而赵宁那副渴求红颜一笑的样子,看在戚少商眼中就有些刺眼。
——王孙们都是这个样子,大宋无人乎?

一道不详的预感如闪电般击中了戚少商。
完颜明岚稍整衣裙,温柔的笑已足够倾国倾城。
“铁捕头!”
“戚大侠!”
“顾公子!”
她一个个名字叫过来,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赵宁的脸忽地变得通红。
他恨,恨里面还有着受辱的感觉。
对上赵宁忿忿瞪向自己的眼,戚少商忽然有些同情他了。
完颜明岚恐怕从未对他和颜悦色过吧?

顾惜朝似是看够了好戏,飘忽地一叹,嘴角轻弯。
“昨夜粗被硬榻,大当家与我折腾了半宿均未能合眼,此刻还有些劳累,请恕顾某失陪。”
“你们睡在一张床上?”
赵宁错愕地将眼睁得溜圆。
戚少商是一则传奇,对于他和顾惜朝的仇恨,赵宁也多少知道一点,这个消息不容他不惊。
悄然抽搐了一下,戚少商敛尽心中刚刚积累起的,对赵宁少得可怜的好感。
果真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
这个赵宁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跟什么?

月夜,小雨。
谁都知道,有雨的夜容易留下脚印,不适暗访,宜煮酒论琴。
雨水滴答,浇在亭台花草之上的声音,正好与悠然的琴声相合,无比和谐。
戚少商立于回廊之下,隔着雨幕,定定看着对面不远处的顾惜朝。
曲调开始并不十分激烈,雨转大,顾惜朝指下也随之转急,琴音高亢起来,金戈之势尽显无遗,胸怀壮阔,使人欲拔剑相合。
风将细雨吹斜,几滴俏皮的雨水融进琴上,指间。
顾惜朝停下琴,拭了拭手,朗声问道:“大当家是否心有所感?思有所忆?”
戚少商怔怔回了神。
师师的琴天下一绝,他只赏其好,却极少沉迷,今夜竟是叫顾惜朝一曲引了神思。

“这曲叫什么?”
“旗亭,只是旗亭。”
没有追杀,没有仇恨,只为旗亭相知一夜而谱就。

“白日时你亲眼所见,如赵宁之流,能不欺压百姓已是权贵之中好的。我曾在京城卖艺,见得更多,那些有权势的贵人当真不把平民百姓当人看。”
顾惜朝徐徐道来,乍闻之下,戚少商不由怔了怔。
“若是天下太平便罢,此时金辽日益强盛,觊觎宋室大好河山,群雄逐鹿,苍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大当家难道不想救它一救?”
戚少商心中有数,眼中殊无笑意,冷然道:“顾公子要我将从前的叛国罪名坐实?”
“叛国?”
顾惜朝清冷地一笑,言中带讥。
“你我心知肚明,若是杀了龙座上的昏君能能解决所有问题,第一个冲上去的就是你这草莽神龙。你,护的是百姓,从不是赵家的皇位。”
语调铿锵,字字锤心。


●23
清朗的眉目,倨傲的眼神。
——顾惜朝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戚少商心中想着,洒然一笑,“不管是谁,我绝无可能助一个为一己私利大动干戈的人做事。”
顾惜朝也笑了,神思间满是不可一世的张狂,“你就那么相信诸葛小花和四大名捕?金风细雨楼说到底也只是江湖势力,此次事败,你戚少商多留了几年的人头还是要交出去,血染汴梁!”
顿了顿,顾惜朝长长吁出一口气。
“到时,若是蔡京要绝了金风细雨楼的命脉,你以为他们还会帮你做什么吗?”
“是!”

戚少商的眼神越过蒙蒙雨幕,掠过几重楼台,音量豪壮。
“你所说的都是事实,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去做。”
“戚少商,不会败。”
“好!”
琴弦绷断之声骤然传来,顾惜朝忽地起身,一掌拍在柱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好。”
到了第二个好字,顾惜朝面上又不见怒色,只立在那里含忧带笑,一字一顿。
“大当家不会败,我也不会。”

雨更大了,淅沥中隐隐传来清清淡淡的声音,如吟如歌。
——极轻,连戚少商都听得不知真幻。
“我本要一展长才报天下,怎知七略染血少人识……如欲山中茅庐守芳冢,奈何江山破落无避所……”

“戚少商,顾惜朝,你们快给本王出来!”
似是从梦中惊醒,两人对视一眼,齐齐一震。
一阵乱响过后,赵宁出现在不远处,身后是紧皱眉头的铁手。
赵宁呆立了片刻。
——这种极暧昧极旖旎又极锋芒毕露的气氛,让他不禁忘记了来由。
狠狠甩了甩头,赵宁走至亭前,用力拍在石几上。
“你们,对明岚有没有非分之想?”
急剧的大口喘气,该是怒到极点的表现。

戚少商闻言错愕。
这又是哪门子的事?
那边顾惜朝却闲淡地笑了,瞥向戚少商的眼神满满的揶揄。
“顾某一介布衣,不敢对亵渎公主。倒是戚大当家……”
目光玩味,看尽戚少商眼中压抑着的怒火,顾惜朝朗声道:“其实大当家,他早已有了心上人,绝不会是明岚公主。”
我哪里来的心上人?
戚少商歪歪头,看着顾惜朝信誓旦旦的样子,无奈地在心中问出这个问题。

赵宁神情先是一松,随后又紧张起来。
“大胆,你居然敢欺瞒本王,京师中谁不知道戚少商的名声,李师师的入幕之宾会不解风流?”
顾惜朝漾笑的眼转了转,淡淡道:“草民不敢欺骗王爷,戚大当家确实有了心上人,试问若是没有,哪个男子会将一个女儿家的画像夜夜欣赏呢?”
赵宁精神一振,抖擞着激声道:“真有此事?快把画像拿来让本王一观。”
戚少商瞪了顾惜朝一眼,心下苦笑。
他确实常将柳门主少女时的画像拿出来查找线索,又哪里扯上什么心上人的了?

“快啊,难道那画像是你们杜撰出来的不成?”
戚少商正欲解释,耳边却传来轻轻的一句话,“吵吵闹闹何时是头,把他打发走算了。”
抬眼一望,顾惜朝正笑吟吟地凭栏远眺景致。
戚少商摇了摇头,脚下却往自己住的客房行去。

秋水为神,美人如梦。
画边依旧是那句:柳色碧如新,相知未可疑。
赵宁先是一怔,旋即摇头晃脑,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果然是绝色佳人,戚少商你好眼光。”
不住赞叹着,赵宁踱步上前,细细打量。
“不错,不错,只比明岚差了那么一点,真的只差一点……咦?”
赵宁手指狠狠停在画中一点,“这个耳坠?”
俯身细细端详,赵宁脸色不断变换,忽红忽白。
“好你个戚少商,以为画得似是而非就能瞒过我?这个耳坠你怎么解释?”
指腹之下,戚少商查访许久而不可得的耳坠处,几乎快被赵宁戳烂。

戚少商神情一肃,“王爷见过这个耳坠?”
“当然!”
赵宁语气忿忿,“明岚那里就有一个,不提耳坠便罢,本王注意到之后,再仔细看这幅画像,分明与明岚有相似之处。”
“王爷如何肯定画中人就是公主?这种耳坠虽然特别,也不能断言别家女子就没有。”顾惜朝不知何时走至近前,淡然问道。
赵宁合掌怒笑,“你还真问着了,明岚的侍女告诉本王,那耳坠她只见过一个。本王想让明岚开心,就派她将单个的耳坠偷出来,想给明岚再做一个。千方打听,才知道这坠子也是难得,天下若有,也只有这一对!”

“多年之前,也同今日一般,大宋的王爷陪着进京的金国人下了江南。王爷仰慕柳小姐,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柳小姐失踪了一阵子 再出现时就已经成了一门之主。”
昨夜顾惜朝的话回荡在戚少商耳边,此时赵宁言之凿凿,戚少商心头不由一凛。

“柳色新门主毕生也只得三瓶,一瓶只可杀一人。一在幽明殿,一在大宋皇宫藏珍阁内,最后一瓶……在门主的孩子手中。”
真如黛夫人所言,完颜明岚也许就是柳门主的女儿,她手中该有一瓶柳色新。
戚少商的眸一下子亮了。

不去管铁手如何将赵宁劝走,戚少商急急回到房中。
“你想做什么?”
随后跟来的顾惜朝一声轻喝,止住戚少商的动作。
“事隔多年,难道不准完颜明岚在哪里巧合买到,或是手下人送的?这些什么都证明不了!”
戚少商回身,沉声道:“查到完颜明岚身上,顾公子为何如此紧张?难道丞相女婿做不成,你要去改当金国驸马?”
一段话脱口而出,同时吓住了两个人。
尤其是戚少商。
这不是他。
不是九现神龙,不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
那么是谁?
戚少商说的话自然是戚少商的心意。

顾惜朝脸色微白,嘴角轻笑未散,凛冽的杀意已从周身散发出来。
此时的顾惜朝不是温润的书生,浑身上下似乎都装上了刀枪利剑,锋芒尽显。
远则伤人,近则伤己。
小小方室中说不出的凝重,叫人透不过气来。

●24
“大,当,家,何,出,此,言。”
一字字从顾惜朝齿间溢出,满是冷意,压抑而费力,似是从骨血中磨碾而来。
顾惜朝恨恨地望向戚少商,却发现戚少商眼中的痛丝毫不少于他。

“完颜明岚让我想起鱼池子中的英绿荷。”
戚少商似是忽地冷静下来,语调平静,“我了解你,对于无关紧要的人,你何时用心过?最少,也会表现得很不耐,可对?”
“她对你的情意,眼睛里写得明白,我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顾惜朝冷了一双眼,淡淡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完颜明岚倾心顾惜朝,干戚少商何事?
房中无风,白色与青色的衣衫却自顾飞起。

戚少商凉凉地笑了一下,笑得几分淡漠几分凄凉。
“你当真不懂?”
喃喃着,青锋乍现。
平平淡淡地抬手,平平淡淡地出剑,连速度似乎也是晃晃悠悠的。
这样的一剑偏偏让人避无可避。
顾惜朝心下明了躲之不及,干脆傲然而立,不闪不逃。
逆水寒压上白皙的颈项。
顾惜朝的性命就捏在戚少商手上。
剑冷,他的人却比剑锋更冷,更锐利。

“真想,就这么杀了你!”
“我很早之前就跟你说过,我让你杀,等着你来杀我!”
顾惜朝冷笑着微微抬首,将下巴扬起,使得整个颈部都暴露于剑下,见戚少商不答话,眼神一冷,直直向寒刃撞去。
心惊,手抖。
戚少商本能地振腕向后收剑,身形不稳时还不忘看向顾惜朝。
——他在收手,顾惜朝却在伸手。
青衣人向前倾着身子,将全身的重量聚于脚尖,“滑”了过来。
指风出时,小斧呼啸而至。

时机不等人!
戚少商已错过了杀顾惜朝的时机,连躲避的时机都没有了。
他只能退。
惟有退!
戚少商的背已经碰触到冰凉的墙壁。
他已退无可退!
青色的袍袖一闪而过,修长的指间却在戚少商胸前不远处顿了顿。
——顾惜朝也在犹豫。

这一点时间很短,对于戚少商已经足够了。
他飞快地,不可思议地将身子横移到另一边,避开银色小斧的威胁。
人躲开了,翻飞的衣襟却被划破。
一样东西从破碎的衣料中滑出,以最原始的方式滚落到地上。
清脆的一声响。
那东西在与坚硬的地面接触那一瞬间,摔成了碎片,散落在两人中间的空地上。
一个小小的,碧玉瓶子。
——那是刚刚离开京城时,顾惜朝在郊外山洞中送给戚少商的一瓶伤药。
药尽了,瓶子却被戚少商留在身边。
今日零落成泥,碾碎同尘。

顾惜朝将手垂在身侧,怔怔地看了半晌。
他握着小斧的那只手指尖已经发白,戚少商见状蓦地心软了下来。
明明是一身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偏偏让人看得心中发疼。
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这种傲气的倔强浮动在顾惜朝清俊的面上,比所谓柔弱更引人注目。
戚少商的手轻轻压上他的。
——没有加入一丝一毫的内力,顾惜朝也听之任之,由着戚少商引着他的手将小斧放入袋中。

灯影如豆。
顾惜朝的视线从碎片移到戚少商的脸上,望进戚少商的眼。
若是杨无邪在这里,他必然会惊奇,戚少商也会有这样复杂而热烈的眼神。
痛恨交加,明暗相错的眼神。
顾惜朝后退了一大步。
“戚少商,你不该这样,你不该……”
他厉声喝问,到最后已分不清问的究竟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顾惜朝倦淡地抬眼,“大当家,你在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