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狼记
“方大夫,以你的武修,可能脱出箭阵去?”
任何方摇摇头。
……
……
“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望山下的同道中人,能早些通得消息出去。”
……
……
“方大夫,有我等在,你且先稍事休憩吧。”
“不错,若是杀进洞来,还需多多仰仗方大夫。”
并非什么照顾,不过现实考量。任何方也明白,拱拱手,未做多言。
各人散开忙活去了。
任何方朝里走了一段,弹弹衣袖,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歇了。
“公子。”任鑫他们走到任何方身边坐下,任森忽然低低开口。
——我等护你一程,外面那些人,断断拦不了你的路。
“公子,明天是喝药的日子。”任鑫也开口,任骉点点头附和。
子时已过,月开始西沉了。
“有怯蚀丹。”任何方答。
——他怎么肯让这三个拿性命送他一程,何况……
眼角瞟到平空寺方丈正满怀感慰地看着这边,任何方恶意顿生,“没有内力傍身的话,光喝水,人不过能撑上六七天。等你们都饿死了,我诈死,外面铁甲尽退,再脱身不迟。”
说得煞有介事。
“……”任鑫三个无语。
淳于苍于被人孤立冤枉的滋味最是了解,又知道任何方性子激傲,此时担心他余气未消,正想开口宽劝些什么,闻言一愣,顺着任何方略略一瞟的目光看去,不由莞尔。坐下,拍拍任何方的肩,遥遥看看洞外,圆月银光下,林立的刀剑,一语不发。
一瞥间他顿时明白,面前这个讨厌被人叫做贤弟,喜欢糕点,性子懒散,随意平和的少年,他的兄弟兼恩人,是个响当当的男儿,却也以捉弄人为生平第一乐事。
那一边,老和尚闻言噎了一口气,呛咳起来,把他一边的小徒弟急坏了,忙忙拍背顺气。
越拍,咳得越厉害。
—— —— —— —— —— ——
寅时初。
除了警戒的子弟,他们四下众人打盹的打盹,忙着照顾伤者的照顾,没有人注意他们。
“淳于兄,我和你下一盘棋吧。”任何方在地上划了一会,忽然轻道。
“嗯?”淳于苍略略惊讶,任何方棋艺一般,也并不喜欢,怎么在这种时候……
他低头往地上划的看去。
一条长划分界,界上寥寥几笔,画了一只麻雀。
一边写了三字:镇西,池。
一边写了两字:齐瑞。
—— —— —— —— —— ——
王家大公子不知何时走过淳于苍身旁,见他低头凝思,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地上所划。
这个玉面书生王林,软剑绝世,琴棋诗画绝世,笑更绝世。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即使在此时这般境况下也不见消弭分毫,平日里更是不知掳去了多少芳心。
可此般一看之下,侠名在外已久的王林,脚下立驻,思索一会,敛去了他那抹微笑,肃然正色,朝淳于苍深深一作揖,道,“淳于兄弟心中了了四方,乾坤明朗,王林佩服。”
“不……”回神抬头,淳于苍正想开口说不是在下,余光瞄得任何方不知哪里回来,目露恳求之意,示意他噤声。
任鑫起身相迎,把随身带上山来披风重新裹上任何方。知他习惯藏拙,当然不会再教他回淳于苍旁边歇息,安顿他几步开外,在自己三个那里另择处歇下了。
淳于苍眼见得任何方在披风遮掩里头,对他做了个礼佛的手势相求。任鑫一脸郑重脸色,拜托你的表情,心里好气又好笑,却又哪里忍拂逆了任何方,只得改口,道,“不……敢不敢。在下也……”不明白。
“凤栖山脉为界,往西,乃边陲五省。镇西侯,威武元帅,谭治,精明忠耿。津孝王爷,步长将军,池徵雍,当今幼帝四叔。”王林十分兴奋,一礼之后立时蹲到淳于苍身边,脸上笑容愈盛,自顾自指着地上所划说下去,没有注意他们这边眉来眼去,“往东,乃先皇所封异姓藩,世袭二代,齐瑞王,白袤开。治民有术,四省富饶,民间素来知齐瑞不知皇帝……”
“谭治镇西陲以军威法纪,与江湖中人素来不交。池徵雍出身皇室,与武林中人不如水火,也是隔岸。”跟在王林身边同行的一个白衣公子收回落在任鑫他们这边的目光,悠悠接口。
“齐瑞王白袤开则门客众多,广结好友,喜出门云游。”王林再继续,“故而此番……”
“此番武林覆灭之难,定不会袖手旁观。” 白衣公子结论。
“不错,不过……”王林想到什么,皱眉。
“不过谭池两人也好,齐瑞王也好,都也兼冲着洞中瑰宝而来。”白衣公子小声微叹,“只怕倒时候分赃不均,无端端生出许多是非麻烦。”
“怕什么,洞里头不是他妈的什么都没有么!”一个大汉笑骂道。
“他若是知道了没有宝贝的消息,还会来么?”
“若果真有人相助,我等自然欠上了他一份大大的人情。”
“这人情白白错过……齐瑞王白袤开精明有为,哪里肯。”
“不错不错。”
……
……
王林声音不曾记得刻意压低,一旁几人被他们两这番对话惊醒,听到此处,纷纷接口。
一时洞中渐渐欣喜之声四起。
淳于苍因这份远见卓识,和起初那番搏命相救众人,加上他和博一风瞒不过的师徒关系,被各家各门奉为少侠,允成上宾。他心下渐渐通透,任何方是不愿扬名,乐得置身事外,却也是助他成事。
在诸多周旋行礼客套中,淳于苍找空顺势往任何方这边一看,只见一团深靛披风窝在任森任鑫之间。
—— —— —— —— —— ——
任何方翻了个身,把披风拉上,遮了脑袋,捂住耳朵。
——好吵。
朝不知谁那一边偎了些。
——嗯,暖和。
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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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森慢慢睁开眼睛。
眸色清明,分明不曾入眠。
看看任何方枕在他大腿上的脑袋,合上。
不会会,又睁眼。
看了看重新安静下来,情绪却已经明显不那么悲凄绝望,甚至带了些兴奋的众人。
再看看洞外隐隐射进来的些许青白色晨曦。
最后,看了看在对面洞壁上,插在石隙间的火把,目光重新落回自己腿上。
大半个脑袋埋在披风间,蜷了身子,鼻息绵长,任何方显然酣眠正香。
任骉略撑起一条眼缝扫了扫身边的任森,不动声色地合上。
过了小半柱香,任骉在睡梦里懒懒略调了下姿势,背朝了任森。
淳于苍早被众人请去,不在几步外歇坐了。
他们此处不着光,近处也并无别人。
任森略侧头看看任鑫。
任鑫脑袋歪向外侧,正睡得好,也遮了外头的人往这边看时的视线。
犹豫了下,任森撩起任何方几缕散发把玩。
任何方暗地有修剪头发,从来只留过肩,到恰好能梳理着簪的长度。发质普普通通,倒也算得上顺直。
可此时,衬在习武人带了老茧和细伤的长指上,映在幽暗的,火把带了淡淡黄红的弱光下,竟似乎有如玉的温润色泽。
眩了人的眼。
纵志侠肠凌云许
上
日出时分,守着的弟子忽然来报。
众人得信往洞口走了些,张望。
只见洞外柴草无数,正有条不紊堆进洞口。
羽羽铁翎,森森长枪,巍然林立,大有只等人出来,便是马蜂窝的势头。
几个时辰之间,这步长将军密密严严守着洞口不提,竟还能令麾下军士收集上几千担的林中木枝,落叶枯草。
时值秋季,刚好前些天并无雨水,林间所收集的柴火易燃自不必说。火攻其实无法推进洞太多,故而火燎不可怕。但有可怕的烟熏,能令人窒息而亡。众人现在并无内力,屏息是不用提的了。
有人不禁哀骂,“天绝我也!”,也有人连连顿足。
一时又开始乱了。
素有名望的几个聚到一起,也想不出什么办法。
令子弟冲杀出去,突围是不可能。若是以破坏火攻为目的,则必是有去无回,且只是拖延得一刻的下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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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方补眠正香,被众人越来越大的动静吵醒。他平日里也少有起这么早,顿时倒竖了眉毛,坐在一边生闷气。
“公子。”任鑫撕了些中衣袖,去洞里头浸湿了,替任何方擦擦脸,接着,捧出一些糕点,一个半空的水袋,“将就了当早膳用一些吧。这水也干净,是昨日山瀑那里接的。”
任何方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披风,又看看丝毫不曾压挤变形的点心,任鑫手上的水袋,旁边见了些底的点心篮子。
昨日那般的情形,他们居然没有拉下一件杂碎行李。
——嫌不够危险吗?
摸索摸索,任何方四处找东找西,却没有合适的。
放弃努力,他曲起食指,赏了任鑫一个栗子,“不吃!”
“再过几个时辰这些点心就出炉满一天了。”任鑫苦着脸,缩缩脖子,“公子,琪琳糕什么的是四味斋的,还有和南街头老水井那个铺子卖的小芝麻香葱烧饼。”
任何方眨巴了下眼睛。
“我们几个都用过些了。不过……”任鑫欲言又止。
“嗯?”不过什么?
“不过都没有吃饱。”任骉笑嘻嘻伸过手来,“公子不饿的话……”
任何方啪一下敲开任骉的手,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只是抱过篮子。
“公子。”任森拿过毯子替他在背后垫了,让他靠得舒服些,“尚有余力。”
昨日那种情况,不算挣命的绝境。
任何方点点头,翻出一瓶败火的清凉丸子,嚼了一颗权作口香糖,而后开始用早膳。
他开始有些崇拜自己了。
竟然能教出这般的几个家伙。
嗯,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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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鑫他们给留的毕竟偏多,任何方已经八九分饱了。
奈何昨夜一场惊乱,眼下这点心的味道也分外好了。就了口清水,轻轻打了个嗝,他够向最后一块。
却有一只五指修长,略带老茧,显然惯于书写握剑,皮肤白净的手伸过来,先一步拿了那块琪琳糕。
——是任鑫他们的话也算了……
手腕一翻,五指勾出,一招獴戏蛇,任何方一手毫不迟疑地递出。
“妙手青面好俊的功夫。”手的主人单手和任何方小拆了几招,不得脱离,终是被捉上脉门。
是那个和王林一唱一搭的白衣公子,年约二十五六,捏着那块糕不肯松手,面带微笑,大有我没内息你捉了脉门又能奈我何的势头。
“承让承让。”任何方中指上略一紧,而后松开了脉门。
白衣公子正得意于任何方退让,腕上忽然一痛,顿时皱起脸,手上一松,糕点落下。
被王林弯腰漂漂亮亮地抄走。
这招水上轻花,姿态曼妙,王林使来倒也不差。原本是王林母亲娘家林家的妙学,属于近身小招,不需内力便能施展好几分。
——那么多人拿来拿去……
任何方瞄了瞄白衣公子看上去很干净的手,没有起身,任由王林将那块点心送入口中,春风般的笑容更盛,连声赞道,“好吃好吃。”
“他抢你的为什么不动手?”白衣公子忿然。
“他笑的比你好看。”任何方答道,而后朝王林一拱手,“令弟此番不曾来么?”
“家中弟媳新近有喜,我那二弟死活不肯出庄子一步。不提此番英雄会,连家父令其稍事打理山下产业也不肯。”任何方之外的诸人大多带了一顿左右的干粮上的山来,所以倒也还不曾饿得慌。奈何干粮就是干粮。王林一边微笑回味,一边长叹,“怕是知道了我这做大哥的捐躯于此,也不会来收尸的。有弟如此,家门不幸,咳,家门不幸啊。”
任何方闻言不由微笑。这王家兄弟真是有趣。做大哥的临危不乱不提,此番尚有心连诋带毁宣扬自家二弟好内的事实。
其实还不是他们自家人默许着惯出来的?
另有那二弟王仲翎,王家家传双剑尽得精髓,还把一根紫玉笛子耍得滴溜溜转,既能用来吹又能用来打。江湖上名头响亮不提,现在又光明正大有如此作为,的确不是一般男子。想必当年二师父嫁女儿嫁得十分放心,虽然也常常看了飞鸽传信后,头疼一对小儿女三天两头的吵闹。
“眼看得洞口就要烧火,也只有妙手青面尚有心在这幽静之地,慢条斯理细细用膳。”白衣公子接口,“我等商议良久,唯今之计,只有捉了那步长将军,以为人质。”
万军之中擒王,谈何容易。
“哦,不知除在下之外……”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