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离(出书版) 作者:十四夜
便在这时,金殿前玉石铺就的广场上隐隐现出一副巨大的棋盘,棋局纵横各十七道,深入平石,黑子如墨,白子如玉,错落分布而成珍珑古局。仲晏子一眼看去,不由定住了脚步。
要知这仲晏子自幼聪颖绝伦,资质非凡,博览群书,涉猎古今,非但于武学大有所成,更是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兵法数术无一不精,实乃一时之俊杰、纵领风骚之人物。只是十余年前遭逢一场变故,遂去国离家,改名换姓,自隐于江湖,沉浸于琴棋书画中,以为消闲。但他毕竟是心志极高之人,一旦精研某事,自有好胜求全之心,数年前曾立誓要尽破古人所设珍珑,先后得《无双品》、《多九集》、《沧桑谱》等多本古棋谱皆一一破之。眼前这局珍珑却不是别的,正是他近日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一局绝棋。
眼前棋盘之上二百余子密密布列,纵横纹枰,或反扑,或尖侵,或治孤,或杀气,劫中有劫,死中见生,攻守变化无处不是玄机,妙不可言。仲晏子直觉棋局之中实有一处深藏的破绽,如一道灵光乍现,稍纵即逝,忍不住便凝神细看进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棋中繁复变化越发凌乱,黑白双子纠缠散落,全然不成规矩,令人久思难解之下,心中竟无由生出一阵难言的烦躁。
这念头方起,抬眼之处殿宇森然,一道道朱红宫门无声无息,缓缓洞开。
幽深沉寂的大殿,巨大的九龙缠金琉璃灯明光四射,照出一片雍容华美,直刺眼目。珠帘凤帷之后,是什么人的身影妖丽妙曼?金殿龙座之上,是什么人惊怒声声急斥;琼阶玉壁之前,是什么人的刀,什么人的剑,什么人的鲜血洇流成河……
止不住的血色漫过阶前瑞云祥纹缓缓扩散,渗入纵横线条的纹路,巨大的棋盘开始旋转,黑白两色混了刺目的鲜红化作急急漩涡,终成一片空洞的灰色深陷下去。
是火光,突然冲天而起,烈烈火舌遮天蔽日,火海无边,浓烟热浪扑面卷来!
仲晏子猛然仰首长啸,随着那啸声悲愤,他狠狠挥掌击下,面前棋盘应手崩裂,一声巨响,碎石四溅,与此同时,无数冷利锋刃如影袭来。
剑气扑面,仲晏子眸中厉芒大盛,啸声未绝,穿入四周黑衣人之间,手起,剑飞,血溅,敌伤,交睫瞬间,十余名黑衣人大半飞身跌退,数柄长剑“叮当”落地,持剑的右手几乎同时被废,无力再战。
甫一交手便遭挫败,黑衣人却阵势不乱,受伤者虽剧痛钻心,却无一人惊呼出声,迅速翻身退开,其后同伴随之补上空位,剑势连绵不绝,将仲晏子困在中心。与且兰在阵中遭遇的玄衣战士不同,这批人行动迅急飘忽,人人身法诡异,剑招阴柔狠辣、森严冷厉,进退不留丝毫余地,每招之下,竟大有与对手同归于尽的决绝。
这情景落在仲晏子眼中再熟悉不过——禁宫影奴,王城中最为可怕的杀手,无论是谁想要闯入帝都,唯有踏着他们的尸身而去。
一声冷哼,仲晏子闪身插入敌阵,反手震退一人,回身之时衣袖拂去,面前数人便如撞上坚硬的墙壁,顿时浑身剧震,踉跄跌退。
战圈骤然扩大,但听仲晏子厉声喝道:“商容,再不退下,莫怪我手下无情!”
那为首的黑衣人闻言一惊,剑势不由便缓了一缓,猛地与仲晏子四目相对,面色大变:“你……你是……”
一道目光如电,急掠心间,商容愣了刹那,突然将剑一收,单膝半跪下去:“老奴死罪!”其他影奴唯他马首是瞻,立刻纷纷后退,说停便停,瞬间之内,半点声息也无,亦跪了一地。
仲晏子眼角微垂,冷冷看向商容:“你好大胆子!”
商容俯身叩首:“老奴等奉命行事,不知……”
仲晏子挥手打断他:“谅你也没这胆量,叫你们主子来!”
商容恭声道:“主上便在宫中,请容老奴前去通禀。”
“哼!”仲晏子神情倨傲,似根本不把东帝放在眼里,丢下一句“让他来阵外见我”,便头也不回,径直拂袖而去。商容抬起头来,眼中惊异、感伤、疑惑、忧虑,百味交集,异常复杂,呆了片刻,匆匆收剑赶往长明宫去。
仲晏子出城之后一言不发,面色阴沉如水,古秋同正要上前询问,忽闻“隆隆”声响,脚下大地微颤,转身之处,护城河上四方三十六座浮桥竟缓缓移动,从中一分为二,逐渐没入两旁石壁之中,偌大的帝都断开了与外界相连的唯一通路,顿时成为一座孤城。
此时此刻,九夷族军队前面坚城,后临深河,四面通路阻断,便似虎入樊笼,进退不得。不待主帅下令,三军将士人人手扶剑柄,弓挽利箭,立刻便进入了大战前的戒备状态。
空中原本密布的乌云隐隐开散,但天地依然笼罩在一片茫茫雾色之中。浮桥断开的同时,王城周围八道盘龙巨石徐徐滑落,四面城门皆尽封闭,唯有正中雍门依然洞开,一条青玉玄石铺就的御道宽阔肃穆,一直延伸到遥遥禁宫深处。
城中机关停止运转,整个帝都安静得异乎寻常,过了片刻,漫漫雾色之中,一道修长的身影渐渐清晰。
古秋同将手一抬,无数弓箭手同时列阵严待,一排排冷利的铁弩齐齐对准了王城正中,只待一声令下,便是万箭齐发。
但见利箭所指之处,来人步履潇洒,形容清隽,一身云青丝衣飘逸不染纤尘,随他从容不迫的脚步轻轻飞拂,若曳清风浮云。
薄雾之下,他的面容似乎太过苍白,身形仿佛过于单薄,但当他出现的时候,那因兵戈而来的杀气纷纷收敛退避,似是压不过他身上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清冷,无力与之对抗。
隐现于雾中的城池与嵯峨山陵是一片凝重的背景,他最终驻足此前,往那千军万马中淡淡投去一瞥。只一眼,却让所有注视他的人无不惊凛,每一个人都感觉他是看向自己,那眼底洞穿肺腑的清光,迫人于无声,摄人于无形,直令人屏息静气,再不敢妄动分毫。
仲晏子双目锁定此人,几乎是同时,那人亦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忽然之间,他温雅一笑,朗声道:“敢问阵前可是子程王叔?”
仲晏子面无表情,冷冷开口:“洛王子程早在十几年前王城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死无葬身之地,哪里还有命活到今日?”
那人闻言,似是轻叹一声,“洛王虽死,但子程王叔还在,侄儿子昊见过王叔。”说罢微微躬身,拱手执礼。
仲晏子不避不让受他一礼,看他半晌后,慢慢点了点头:“嗯,你是子昊,妤夫人的儿子。”
子昊微笑道:“十余年未见,王叔别来无恙。”
仲晏子冷笑一声:“逆臣叛贼,什么有恙无恙,岂敢劳王上垂询?”
子昊不愠不怒,仍旧是一笑:“当年那变故事起仓促,侄儿纵知王叔遭人陷害,却年少势弱,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设法在宫中制造些混乱,幸而王叔无恙,也算苍天有眼。”
仲晏子心头一震,猛然忆起旧事,皱眉道:“璃阳宫的那场火,是你弄出来的?”
“侄儿那时出不了中宫,唯有出此下策。”子昊笑了笑:“那火,是子娆亲手去放的。”
仲晏子微微眯了眼睛,襄帝九年,璃阳宫……急急岁月,多少尘封之事,竟已似前生……
洛王子程,襄帝一母同胞之弟,出自幽帝王后膝下。幽王后早逝,洛王自幼跟随襄帝长大,兄弟二人手足情深,十分亲爱。后襄帝即位,赐九百里封邑,城池十二座,封王弟于洛,却舍不得幼弟远行,遂让他享封国食禄,留在帝都,掌管内外禁军。
襄帝为人闲疏,生性风流,于国事上并不十分用心,而洛王才貌出众,文武双全,心胸韬略自来不凡,因此甚得襄帝倚重。及至后来,襄帝命他以王弟身份监国,军政大事一律交之裁决,信任之至,无人能及。
洛王权重,一直令凰族心存不满,频频上书离间,襄帝皆一笑置之。洛王恃才傲物,对凰族亦颇不以为然,久而久之,宫府间凰族一派与洛王一派两股势力渐生嫌隙,争斗时常有之。
襄帝九年,洛王照例巡查王城,无意撞见重华宫内有陌生男子出入,扣押严审之下,竟牵出中宫一桩淫乱秽案。那时襄帝因王后妒心太重,早已与她十分疏远,此事若发,王后轻则被废,重可灭族。凤妧走投无路,素衣散发,在洛王面前跪地哀求,痛悔之间凄然泪下,情形可怜。洛王深知自己王兄风流成性,着实也有亏于王后,一时心软,便答应放她一马。
不料凤妧心存歹毒,借谢罪之机暗中在酒里布下迷药,反将洛王困在寝宫,随后赶至襄帝御前哭告洛王私闯中宫,意图不轨。襄帝闻言大为震惊,虽不尽信,但亦下令将洛王暂时拘禁在璃阳宫,传旨查问。
谁知洛王心高气傲,竟根本不屑解释此事,当晚私出璃阳宫,率亲卫禁军封锁中宫,搜查拿人。
凤妧早欲除掉洛王,事已至此,索性与凰族亲信里应外合,诬告洛王谋逆,趁夜矫诏调动五万帝都守军包围王城,借护驾之名对禁军发起猛攻。
双方遭遇,帝都守军奉命痛下杀手,禁军寡不敌众,血战之间拼死护卫洛王退至璃阳宫,最终尽被围困剿杀。璃阳宫莫名其妙燃起大火,火势凶猛,直将整座宫殿化为一片废墟,洛王就此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襄帝九年是雍朝历史上空白的一年,史笔如刀,道不出烈火鲜血光影下阴谋与杀戮,刻不尽尊荣风光恩爱中背叛与死亡。
是年二月,洛王谋逆,事败,毁宫自焚。襄帝闻讯惊怒悲痛,卧病不起。
四月,凰族联手司马乐让、司徒孟说、侍中舍人岄息发动宫变,将襄帝幽禁于王城昭陵宫,凤后垂帘听政,以铁腕镇压朝臣,剪除异己,一手掌控天下。
五月,凤后以极刑处死襄帝宠妃妤夫人,宫中妃嫔二十二人皆赐白绫自缢,其中三人身怀六甲,婴儿未及出生,便随母亲含恨而逝。
八月,巫族侍女携襄帝密函血书出宫求援,为禁卫查获,当场服毒自尽。凤后盛怒之下传令将巫族全族贬为叛奴,族人无论老幼,一律格杀勿论。
十月,容夫人所出公子暄、绮夫人所出公子青先后暴毙,王后“嫡子”公子昊立为储君。
十二月,太史宬六名太史同时请辞,凤后阅王史而大怒,杖毙六人于殿前,焚王史,废太史宬,尽逐史官。自此,雍朝史记戛然而止,残的卷,断的章,春秋过往,众口悠悠,尽淹没在一片腥艳如血的颜色中……
那一年子昊十岁。
那一年他最后一次见到骤然苍老的父王。
那一年他最后一次见到秀媚清丽的妤夫人。
那一年他最后一次见到意气风发的王叔子程。
那一年他第一次以储君身份登上九华殿至高处接受群臣叩拜,身边被称为“母后”的女人以强者的姿态傲视众生,凛然风华,逼人夺目。
在她垂眸审视的那一瞬间,他以平静而恭顺的目光相对,锐利的眼睛穿不透淡淡微笑,看不清少年深藏的心。
“王叔或者想不到,我早已知晓亲生母亲是谁。凤妧虽从小便将我留在中宫抚养,有些事却是瞒不住的,就像我每日服用的汤药,喝多了,总会品出些滋味。”子昊淡定闲雅的语调,仿若只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王叔还是小看了她,她所想要的,从来就不只是王后的凤玺而已。”
“很好,很好,很好。”仲晏子一连说了三个“很好”,似悲似叹,“我竟真是没想到,你比你的父王聪明得多。”
子昊收敛了笑容,缓缓道:“王叔出事之后,父王十分伤心,想必也心知错怪了王叔。昔日若有什么对不住王叔之处,侄儿今日替父王赔个不是,还请王叔见谅。”
他始终对仲晏子执晚辈之礼,丝毫不以君王的身份逼人,温润之处,只令人万般戾气全消。但仲晏子一直误以为当年帝都守军是奉王命剿杀禁卫,是以将襄帝恨入骨髓,并非三言两语便能化解,此时虽不曾发作,面色却还是冷的:“少说这些无用之事,我且问你,且兰现在何处?”
子昊眉稍微微一掠,如实道:“且兰被我困在阵中,失了知觉,如今人在长明宫。”
九夷族阵中掀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一名偏将按捺不住,“锵”地拔剑出鞘:“你这昏君!还不快放了公主,否则我们必踏平帝都…”
话未说完,子昊俊冷的眼角无声一挑,眸心霎时似有微光轻闪,仲晏子暗叫不妙,心念动时,人已往阵前抢去。
那说话的偏将尚未及反应是怎么回事,只见青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