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离(出书版) 作者:十四夜
姬沧狭长的修眸向侧挑去,隐隐透着妖异的魅光,“你当记得我说过,若你我联手,这天下便是唾手可得。”
皇非一笑,眉峰微扬,下一刻已是扬鞭催马,向举行祭典的东宫神殿驰去。
宣国地处北域,与楚国等地不同,在供奉玄女为神的同时,亦会在每年入冬之际举行盛大的军典,祭祀北方玄武之神。今年适逢战事,这一祭典亦分外隆重,除了进行例行的祭天仪式外,更会在之后通过比武择选此次出征的领军大将,这在武风盛行的当下十分常见,乃是战前点将最普遍的方式。
东宫神殿位于宣国王宫之北,依赤峰山走势形成上下两宫,上为供奉玄武神的天宫,下方建筑高逾三丈宽近五丈的赤石云台,迎面连接占地极广的校场,非但可做阅兵演练之用,每逢战事,亦会在此处歃血祭旗,点兵出征。
重鼓之音,突然自天际响起,一声之后,滚滚而来。
壮丽激昂的鼓乐与恢弘号角之声浑融一体,震慑人心,百名金甲战士自中军策骑而出,长戟高举向天,千军随之一喝,迎接那自华美无边的朱红锦毯上乘舆而至的王者。
当前铁骑开路,玄武军旗昭烈风中。
赤艳战服,金光之色,衬得那身处万众目光中心的人神容生魅,似妖近魔。诸国但逢大典排场无不宏大,九域国君也无一不是尊贵高华,但却无人能似宣王姬沧,就这么随意一站,便压了漫天华丽,一人一身之威,便令煊煌沦为陪衬。
当那耀眼的身影自金舆之上掠起,横过数丈御阶踏足在赤石云台之上,赤焰军数万将士同时爆发出震天威喝,几令神威无光,对面观礼台之上的白衣男子眸心微微一收,唇畔轻挑的笑痕,却似冷芒微闪。
宣国神圣的冬祭军典,皇非答应姬沧随行而回,也不拒绝观礼,在赤峰山别宫休养的这段时间,他身上伤势已然痊愈,昔日武功也恢复近半,若非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封锁了几条主要经脉,这些许内伤自是不能造成什么困扰,但即便现在仍受限制,对于少原君来说却也已足够。
居高临下,一天辉煌之中冷眼旁观。
此次前来参加冬祭军典的,除了赤焰军全部将士之外,尚有宣都之外十九部重兵的统帅,以及柔然族这样臣属宣国的首领,仅仅祭神的仪式实际用不了太长时间,今天真正的重头戏自然是接下来人人瞩目的点将之战。
此时在祭台之前,八名来自楚国的战奴双手被缚跪向北方,下一刻,已被斩首剖心,活祭战神。
喝呼之声席卷大地。
高悬的头颅,鲜血自温热的胸腔中喷薄而出,注入酒碗,余者渐渐冷凝于雪色之上,蜿蜒而成狰狞的痕迹。
观礼台近处,一直暗中关注着这边的万俟勃言突然微微一凛,感觉到一阵令人心寒的杀意。
乐声止,金鼓重新响起,三遍鼓息,终于拉开比武点将的序幕。此时整个赤焰军中都弥漫着一股热烈的气氛,对有资格参加的军将来说,这无疑是立威扬名的最好机会,若能成为领军主帅,那便等于取得军中实权,更可能意味着战功赫赫的未来。而对观战的士兵来说,这样骁勇精彩的比武,实为一场武技盛宴,能够亲眼目睹,甚至只要你有足够的能力,便一样可以挑战任何一人,这足以令悍勇好斗的战士兴奋莫名。
鼓声息后,台上献出十三碗烈酒,每一碗酒都染过战奴之血,浓烈之中泛着鲜艳的赤红,每一碗酒都由一个美丽的女子下着黄金丝缕织就的长裙,□着上身跪捧过头。
鲜血激人性,烈酒红人面,黄金动人心,美色夺人魂。
只有战胜,才可获得这一切,一切都足以激发人心最原始的野性,令人心甘情愿冲锋陷阵,赴汤蹈火性命相搏。
赤焰军中狂热的欢呼声更甚,十三名大将登上赤台,有资格竞争六军主帅的将领,早已在之前经过无数挑战,亦无不是宣国领兵沙场的猛将,唯有如此才能站到宣王之前,对主帅之位发起争夺。
十三碗血酒将由宣王亲赐参加比武的大将,以砺战意,以示王恩。
宣王起身,走向美色所奉的烈酒。
十三名大将抚剑跪下,身后呼声如潮。
便在此时,一道白色身影,突然横掠千军,横过群臣,出现在赤石云台正中。
一人的目光,扫向众军。
万人一静,风过长空。
那样锐利的身姿,如日夺目,姬沧眼中异芒倏闪,皇非唇锋若笑,眸底却似冰川冷流,一语激起千层浪,“你若想与我联手,今日便由我亲自选将。”
台下哄然。
姬沧前行,朱衣曳地,两人目光一瞬不瞬锁定对方,忽然间,姬沧仰首长笑,妖异的细眸之中泛出桀骜之光。
“好!”
非是如此之人,何能令宣王折腰,若非如他之强,岂不无趣,他亦无心。
皇非头也不回扬袖抬手,宣王身畔血鸾剑铮然轻响,已是落入他手。姬沧无动于衷,一任佩剑离身,眉眼深处,甚至带出拭目以待的兴趣。
一抹血痕如光,刹那绽开在雪衣之下,微冷的剑锋指向当先一名大将。
欲饮楚人之血,除非完胜此剑,否则便以性命为代价,流尽自己的鲜血。
台下军将再次爆发出阵阵高呼,一浪高过一浪,当先那大将亦是浓眉一轩,振衣起身。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十余年间,大楚少原君一直是赤焰军最大的劲敌,丧命在他手中的宣军不计其数,破灭在他麾下的城池片草无存。在场诸将,皆知少原君重伤初愈,此时功力最多只有平常大半,面对这般挑衅,不免心存轻视之意,但十三人无不转出同样的念头,倘若趁此机会除去此人,便是为宣国除一心腹大患,赤焰军从此再无对手。
战士们激昂的高喝连成一片,刀戟似海,声势骇人。
台上之人,冷对这漫天喧哗,衣不惊尘,在那大将拔剑出鞘的一刻,他掌心冷凝的剑锋忽然极其轻微地一颤。
一声剑啸,蓦然而起。似乎只是极轻的响动,却在突然之间,盖过了所有高呼声,所有助威声,所有喊杀声。
剑光绽,逐日色,天地一亮。
姬沧眉梢一震,似是被那剑光耀动,然而身处剑气中心的人,却只能见到一片浓重的黑暗。
带来黑暗的是血鸾剑光,因那赤色太浓,血色太深,仿佛将一切拖入了无底的深渊,不见天日。
风云逐日。
这一招逐日剑法,昔年曾令姬沧一战负伤,付出了三城之地的代价,亦曾在千军万马中夺敌首级,令得赤焰军铩羽而归。
这一招剑法,曾破南楚十营八寨,扩大楚疆域三千余里,曾兵踏漠北饮马逐战,剑锋所向,风云色变。
以血鸾剑施出的逐日剑法,于极亮之中透出赤艳妖异的血色,执剑之人弃神成魔,一身杀伐,一剑夺命。
血光!
爆!
重躯坠台,血溅尘扬。
“烈字营中领军安夷。”
白衣男子傲然话语,淡淡报出对手姓名军职,一瞬惊慑全场。
观礼台上,包括万俟勃言在内所有将领皆是一震,台下之将,竟是一招毙命,尸身横曝军前,鲜血染透黄尘。
反手一剑,一盏烈酒挑前,皇非抬首长饮,剑尖微震,金盏碎溅满地。
赤焰军中怒声一片,历经无数沙场血战的战士,皆被这傲慢的态度和刻意的杀戮激起心头血性,后面一将腾地起身,长刀点地,沉声喝道:“请教君上高明!”
皇非这一次,略略抬眸,看了对手一眼,“赫字营大将初离肖,你的刀,挡不下本君三招。”
一言一词,对赤焰军诸将了如指掌。
话落,剑起,光灿。
初离肖长刀破日,一赤色,一银光,两道利芒半空爆开,如雨激落,炫目至极。
初离肖的刀法已是名列宣国上品高手之列,纵横沙场,攻城略地,亦曾斩杀烈风骑麾下猛将,饱饮楚人鲜血。若在今日之前,有人夸口三招之内能败初离肖于剑下,在场的所有宣人都会当做一个笑话。
少原君固然强势,但能跻身赤焰军上将之人也绝非泛泛之辈,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资格,代表着宣国武人的实力与信心,安夷的落败不过是轻敌与疏忽,这样的情况绝不会发生第二次。
台上目光所向,台下喧喝如潮。
皇非扬眉,冷笑,剑振。
一招,千尘惊破,金阳如华。
一招,风云色黯,血日当空。
第三招,赤芒自银光之间破出,瞬间遽盛。
初离肖退,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血鸾剑更快,一丝利电,追魂夺魄,在雪亮的刀锋之前绽开惊心血雨。
雨落,刀飞,臂断!
一剑杀一人,一剑废一人。
初离肖滚落台边,一手捂住喷血如泉的肩膀,不能置信地盯住傲立于血雨之后的男子,面色苍白如死,额前冷汗如瀑。
万人一静。
皇非振剑,饮酒,一缕新鲜的热血沿着剑尖落入金盏,酒色更浓,杀意更烈。
“锋字营上将诸程。”
“骁字营中领军越淳穹。”
“锐字营上将司徒历。”
饮酒一盏,杀敌一将,当皇非喝到第八盏酒,原本沸腾激烈的赤焰军已是安静得落针可闻,每个人都似被战台上那白衣如玉的男子慑住了目光,那人独立漫天血腥之中,便似一柄风华凛冽的剑,放眼天下,无鞘可容。
台上台下万众惊心,但自始至终有一人,直视那夺魂的光芒与杀机,声容不动。亦只有一人看得清,那每一招精妙绝伦的剑法,每一步算入巅毫的杀戮。
以他的剑,杀他的人。
宣王姬沧,毫不诧异逐日剑法可斩废赤焰军阵前虎将,多少次搏命激战,十年间平手之敌,眼前之人,原本便是足以同他一较高下的对手,纵然千军之围,亦未必能困得其人片刻。只是此时,他伤后功力不曾全复,如此强行施为,初时锐气尚能支撑,但若连战十三名高手,再高明的剑法亦无法抵消内力的消耗。
姬沧微微细了长眸,眼光莫测,一时如刃。
却只见台上那人,不过随手扬袖,轻轻一笑,便在一天赤色之中冷声说道:“何必浪费时间,剩下的一起上吧!”
千军之前,执剑邀战,杀意滔天。
余下五将尚未自震惊中回神,血鸾剑光已如天冲血日,带着死亡的光芒迫向双目,剑气,自那人身边席卷了半边高台。
每个人都清楚地看见一点剑光,速度之快,几乎超过了他们所能想象,剑势之利,几令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猛将,也在一瞬之间惊破了神魂。
天地仿佛骤化血海狂涛,地狱怒焰,只余这不可思议的剑光,然而千百次血战中磨砺出的本能反应,亦令五人的精神晋入前所未有的高峰,几乎同时,刀、剑、枪、鞭、锏五种兵器,自五个不同的方向,射向血海的中心,怒焰的巅峰。
漫空劲气中,人人睁眼如盲,姬沧眸光却是一利,突然振袖而起,凌空掠向战场。
朱袍雪衣,交织如练,快得令人看不清分毫。
嗜杀之光!
一片赤华,霍然自两道人影间冲流而出,战局中五人跌出丈余,无人能再稳当站立。
光华落,半边赤艳的衣袖飘至足下,姬沧左手指间现出一缕血流,赤色涔涔,很快滴落在飞尘之间。
日落千山,天地无声。
那执剑而立之人,白衣如霜微染朱红,剑锋上亦泛着殷艳的光泽,不知是何人的鲜血,色若琉璃。
身边五将,三人已伤,另外两人刀折剑断,侥幸存命。
皇非看了姬沧半刻,忽然将血鸾剑抬手一扬,剑锋直没石台,风飘如血,“剑不趁手,人也扫兴。”跟着反袖一拂,转向已被震慑得一片肃静的赤焰军,冷声说道:“他日本君领兵,你们若有一人不服,便先问过此剑,但若有一人不从军令,眼前此刻便是先例。”
声音清晰传出,偌大的校场,数万名兵将,竟无一人出声,无一人动作,甚至无一人移开目光。
乱世天下,每一国军队之中站在巅峰的莫不是这样的强者,每一个有资格统领千军的,也无不是这样的强者,所以哪怕是敌人,是仇家,是对手,也一样令人尊敬折服,尤其此时此刻,这台上之人,没有人敢轻视,亦没有人能够轻视。
皇非对众人的反应,看也未多看一眼,仿佛本应如此,目光自姬沧面前一掠,从容笑道:“宣王想必还有余事处理,非,先行一步了。”
琉璃花台,香如玉,水如雾,美人如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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