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离(出书版) 作者:十四夜
,显然是因翻身触动了那日的剑伤。
且兰心中一时五味杂陈,犹豫了片刻,便将那裘衣轻轻放回子昊身旁。不料刚刚靠近,子昊突然睁开眼睛,一道冷冽的目光锐芒骤现,直慑心魂,待看清是且兰,他略微一怔,眸心中波澜轻漾,却瞬间恢复幽深。
与他对视的刹那,且兰竟感到惊人的杀气笼罩周身,她分明有数种身法可以后退,却一动也不能动,只因任何一丝妄动,都可能引来致命一击。
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根本就醒着?
四目相对,空气里融有一丝异样,他淡倦的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笑意,她惊诧的眸中似有半明半暗的探寻。
他含笑凝注,却一直不说话,似一定要等她先开口,且兰发现他的耐心简直超乎寻常,终敌不过他,“我想问你一件事。”
他微微颔首:“你问。”
且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我想知道,杀我母亲和攻伐九夷,究竟是不是你的命令?”
他眉目不动,淡淡道:“是我。”
且兰蹙了眉梢,再问:“你并非心甘情愿?”
他合目笑了一笑,低低轻咳,摇头道:“不,我心甘情愿。”
且兰眸心骤紧,目光直刺他眼底,却只见无尽静冷。他闲适浅笑,声音温冷如玉,淡然清晰:“遇强不争,不折于强。”
且兰闻言微微怔住,她本是心思灵透之人,这几日留心看察,前后细思,隐约也明白了些什么——
王太后选立东帝,两宫看似和睦,相安无事,各自淬毒的心机,彼此深沉的算计,却掩于尊荣,藏在慈孝。
巫族之祸,九夷之灾,苛政暴令,劳役征伐,他要瞒过太后,必先瞒过天下人。遇强不争,不折于强……且兰将这话在心中默念数遍,沉默半晌,末了轻轻一咬红唇,蹙眉移开了目光:“抱歉。”这短短两个字自唇边吐出,说得极快极轻,子昊略有诧异,抬眸以询。
且兰深吸了口气,抬头道:“我似乎错怪了你。”
“哦?”子昊挑了挑眉梢,等她说下去。她神情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忧伤,“杀我母亲的命令是你下的,灭我亲族的旨意是你发的,你将我困在王城,设下了重重机关,我误以为你要赶尽杀绝。”她顿了顿,“有些事情我没有完全弄清,却枉下论断,刺你那一剑,只因……我恨了你太久。”她的闭一闭目,声音飘落于将尽的炭火,一瞬明灭成灰。炉火最后的暖意却融融升起,映入子昊淡笑的眸中。
知错容易,坦然认错却没有太多人做得到,这么快便能悟出他话中的意思,这几天应该想了不少事情吧,如此看来,确是可以调教的,子昊淡淡笑道:“那一剑既是我让你刺的,你便不必为这个感到歉意。我若不愿,你也没有机会伤我。”
且兰道:“这正是我想问的第二件事,为什么?”
子昊道:“因为我愿意。”
且兰不解:“但那一剑可能会要你的命。”
子昊漫不经心地一笑:“偶尔我也会冒一下险。”
且兰道:“太后非你生母,你没有必要为她担这样的错,冒这样的险,包括那道罪己诏,罪不在你,你为何却要如此?”
子昊勾了勾唇角:“你错了。她是先帝的王后、当朝太后,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她之所以入宫为后,是我王族所选,她之所以独揽大权,是我王族给了她机会。先帝心志不如她,谋略不如她,识人不如她,连调兵遣将都不如她,被囚禁至死,不怪她心狠手辣,只怪先帝懦弱无能。这是我王族之错,自该由我王族承担。我既为王族之主,她所作所为我无法阻止,以至于子民受戮,苍生愁苦,这是我之过,我亦不会推诿。你要恨我,那是理所当然。更何况,”他深邃的眸子一抬,那样清冷的光,“她之于我,既是仇人,又是母后。她迫我害我,让我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我杀她恨她,是报她之仇。但她养我教我,让我学到常人无法学到的东西,我厚葬于她,担她罪责,是还她的情。我绝不欠她半分,她,也别想欠我丝毫。”
且兰立于他身旁,面上先是莫名的惊诧,而后渐渐转为平静与了然。或许别人无法理解他对王太后的态度,她却完全能够体会,只因对眼前的东帝,她亦有着同样的矛盾,“你是王族之主,不管因为什么,曾下令灭我九夷,我刺你一剑,便是报你、报王族之仇,你受我一剑,是不欠九夷族之恨。但你帮我杀了真正的仇人,亦几次三番放过我和族人,九夷族欠你的恩,日后,必定相还。”
子昊俊眸一掠,看向她,且兰亦侧头看来,对视之间,两人突然都转出一笑。且兰闭目轻舒了一口气,子昊微微垂眸,一丝清锐的光泽缓缓沉淀于无尽幽深底处。
“以后若见我睡着,莫要轻易靠近我,说不定会误伤了你。”过了片刻,他突然淡声对且兰道,面上略见倦意,深深靠往软垫上,抬手抚了抚额头。二十年来不知不觉养成的习惯,终究是改不了啊!即便身体放松下来,心神却永远保持着无懈可击的警醒。从来便不容人轻易近身,纵是亲近如离司、墨烆亦不例外,百分之百毫无保留的信任,只有可能是错误的开始。
且兰闻言愣了一愣,方要问为什么,车帘忽地一动,一团小小的白色影子一闪而入,“嗖”地窜入子昊怀中。子昊睁开眼睛,抬手将那小兽拎起来。且兰仔细一看,见这小兽雪色狐尾,似猫似貂,一双金瞳异芒涟涟,竟像是传说中长于惊云圣域,专食毒物,寿可五百,生性通灵的云生兽。
“它叫雪战。”子昊一边说,一边自雪战颈上取下一卷细帛,松开手,雪战躬身窜上面前低案。且兰见它玉雪可爱,伸手逗它玩耍,子昊一眼瞥见,急道:“小心它伤人!”不料雪战只嗅了嗅且兰,竟也没有对她怎样。
子昊颇觉惊讶,这只云生兽尚在幼年,野性未收,他和子娆悉心豢养,借此互通消息,亦特意训练它提防陌生人,不想它肯让且兰近身。但雪战虽无十分敌意,却也不容且兰碰触,且兰小子昊几岁,毕竟少女心性,将这异兽上下打量,脸上露出好奇的模样。
子昊笑了笑,敲敲案面唤雪战过来,伸手给它。雪战跳入他的掌心,小小的身子几乎都蜷在里面,然后张口便咬住了他的手指。且兰“哎呀”一声,心道这异兽身含剧毒,常人怎能忍受?却见子昊若无其事,反倒是雪战似有些受不住,饮过他的血后很快松口,趴在那里细起双瞳,神情殃殃。
子昊低头浏览手中密信,皱了皱眉头,笑了一笑,最后叹一口气,提笔写了数行字,重新放回雪战颈中,含笑弹了弹它脑门。雪战伸个懒腰,依依不舍地在子昊身边磨蹭一会儿,跳出车外,一瞬便没了踪影。
第14章 第十四章
正午,马车停在一片杏林之外。
子昊躬身下了车,微风过处,低低的咳嗽声中几片飞花轻柔飘落肩头,云色狐裘胜雪,衬着他寒玉般的面容,却不知哪个更白,哪个更冷。
不远处有酒家在望,往来行人多做窄袖长衣,华带束腰,足踏鹿皮长靴,可见已入昔国地界。子昊站了一会儿,对身旁的墨烆道:“告诉聂七,进了昔国不必再跟着,让他们回去查一查跃马帮和赫连武馆,莫让这些人再在楚国生事。”
“是。”墨烆答应下来,子昊再道:“乏了,去前面坐一坐,让苏陵来见我,我们不进城,直接去洗马谷。”
听他提到“洗马谷”,且兰念及族人,不由向他看去,子昊似能看透她的心思,转头对她一笑,举步前行。
杏林近畔不大的酒肆,掌柜的迎上前来,但见三位客人,男子丰神飘洒气度清贵,随行两个女子,一者雪衣玉容、清丽出尘,一者盈盈若水、秀雅婉约,便知是来了贵客,急忙让至里面。子昊他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前有垂帘相隔,点了几样酒菜,稍事休息。
子昊对面前菜肴并不感兴趣,只斟了一点儿淡酒慢慢浅酌。过了片刻,忽听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群白衣武士纵马扬尘飞驰而至,待到酒肆之前,当先两人突然一提缰绳,身后诸人随即勒马,十几匹快马齐刷刷说停便停,单这份骑术已是不凡,再看他们皆身着同样的软甲紧身武士服,人人腰佩长剑,显然都是江湖中人。
一众人等下马,亦往酒肆中来,寻桌落座,高声招呼上酒上菜。掌柜的见这些人不好惹,任他们颐指气使,小心伺候,店中一时人声马嘶,喧哗不已。
这边离司隔帘看了一会儿,轻声道:“主人,是赫连武馆的人。”
子昊轻轻点了点头,看向那面,“赫连闻人吗?”
离司道:“前面那男子似是他们宗主赫连羿人的儿子赫连齐,他既喊那灰衣人叔父,想必便是江湖上人称‘急雷惊电’的赫连闻人了。”
这时听外面有人道:“大师兄,这次三师兄他们到底遇上了什么人,怎么连性命都搭上了?”
那赫连齐一副世家公子模样,生得一表人才,在得体的武士服衬托之下显得身形高挺,颀长有力,乍一看很有几分英武之气,只是态度异常傲慢,冷哼道:“一群没用的废物,这么多人对一个都会失手,还要咱们千里迢迢赶回去收拾烂摊子,赫连武馆的脸都让他们丢尽了!”
旁边人道:“难道对方真是冥衣楼的人?听说有几个师弟是死在巫族绝技‘冽冰’之下,当真蹊跷得很。”
赫连齐道:“冥衣楼算什么东西,父亲既与穆国有约,我们只管取那人性命便是,管他……”
话未说完,那赫连闻人低咳一声:“齐儿!”
赫连齐自知失言,举酒笑道:“多谢叔父提醒,侄儿省得了。”
听他们这番话,且兰冷冷道:“这赫连齐为人轻浮,仗着自己武功过人,父亲又是楚国上卿,到处胡作非为,糟蹋了不少良家女子,还曾因此和皇非冲突,夸下海口欲夺楚国第一剑手之位,不知今天这么急着赶路,又要做什么勾当。”
子昊却已根据子娆信中所说猜出大概,沉思片刻,问且兰道:“如此说来,赫连家与皇非并不和睦?”
且兰因为皇非的缘故,对楚国比较了解,便道:“赫连羿人无时无刻不针对皇非,但皇非军功赫赫,在楚国朝野威信极高,岂是一般人能比?赫连羿人虽位高权重,却始终受其压制,能在楚国一呼百应的,唯皇非一人。”
“哦?”子昊淡淡抬眸,“那楚王又如何?”
且兰想了想,道:“楚王对皇非言听计从,十分倚重。”说到这里突然一顿,看向外面,“咦?”
店外又有几匹快马驰来,四个身着骑装的女子飞身下马。几人眉目秀丽,英姿飒爽,并骑而来,十分引人注目,其中一人竟是且兰随身副将青冥。
青冥几人尚未走进酒肆,赫连齐等已注意到她们,目光放肆地上下打量,颇不怀好意。待她们路过旁边时,赫连齐忽然将足尖向外一挑,青冥不留神便被他绊了一下。
但青冥反应极快,轻身一转,堪堪避开赫连齐的阻拦,不料赫连齐存心戏弄她,肘弯不落痕迹地一伸,恰好让她撞个正着,满满一盏酒便洒了大半在身上。
旁边赫连武馆的人立刻跟着起哄,赫连齐邪邪笑道:“这位姑娘走路未免也太不小心了吧?”
青冥愣了愣,随即看出赫连齐是故意生事,她们急着赶回洗马谷,不愿在此招惹是非,便施了一礼,道:“没留意弄脏了公子的衣服,无心之过,还请公子见谅。”
赫连齐站起来故作潇洒地弹了弹衣襟,语意轻佻:“衣服脏了就脏了,本公子不计较这些,你过来陪我几位师弟喝杯酒,这事便作罢。”
青冥眉目一冷:“公子请自重。”
赫连齐笑道:“生得这么漂亮,本公子一定好好疼你,害什么羞呢?”说着就伸手去挽青冥的肩头。
青冥侧身一让,出掌击他手臂,赫连齐忽然变抱为抓,倏地扣向她手腕。他武功高出青冥许多,原想必定手到擒来,不料青冥忽然反手弹指,一道劲气锋利,射向他的掌心,竟逼得他不得不放手后退。
青冥逼退赫连齐,迅速向后避去,随行几个女子都已不着痕迹地按上剑柄。赫连齐眯了眼睛打量她们几人,“哈哈”笑道:“我说这么秀气的女子在昔国并不多见,原来是九夷族的人。你们女王和襄帝弄得不明不白,差点儿被灭了族,如今听说公主又被东帝掳去,这会儿说不定连夫人都封了。既被本公子看上了,还装什么三贞九烈?”
青冥等齐声怒叱:“你胡说什么!”
此刻且兰再也忍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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