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离(出书版) 作者:十四夜
漠然,漠然而决绝。
指掌间暗影之下,那般清寒的眼,那般静冷的目光,仿若孤峰之上千年玄冰,不含一丝情绪,不带一分迟疑。
心头震荡,离司手底的茶险些便自杯中溢出来,慌忙收手,耳边传来苏陵同样平定的回答:“属下明白了。”
不必动用昔国的兵力,终始山中五万精兵便有把握完全控制整个洗马谷,那么一日之后,雍朝大地之上便不会再有九夷族的存在。只是倘若如此,必要做到万无一失,走脱一人都会惊动诸国势力,引起无谓的麻烦,那么倒也需费些周折。子昊轻轻一拂袖,抬手取了茶盏啜饮,无须看,便知这得力助手心中必已有了恰当的布置,复又一笑:“苏陵,多虑了。”
苏陵抬起头来,脸上亦露出温雅淡笑,根本看不出心下思虑筹谋之事,“谋定而后动,不失先机,主人以前曾这般说过,苏陵一刻不敢忘。凡事多想一想,总比不想要好。”
子昊向身后软垫上靠去,抬眸示意,离司便取了两片熏香置于镂花银炉中燃起,服侍他多年,早已能准确理解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无须他多说一句话。他腕上的黑曜石串珠滑下,习惯性地把玩在手中。苏陵和离司都知他正在想事情,无人出声打扰,一缕幽雅的竹木香气袅袅散开在帐中,隐有雨后初霁的清致,缈远怡人。过了片刻,子昊淡淡说了四个字:“且兰不会。”
苏陵道:“应当不会,但是,且兰公主毕竟是女人,女人善变,有时候行事会出人意料。”
子昊笑了笑:“且兰很聪明,她刚从终始山回来,有些事情应该已经看得很清楚。这三年征战早已使她成为九夷族真正的决策者,对于九夷族,她就是那个可破可立的‘一’。”
苏陵此时才完全明白他这几日一直要且兰随行的用意,对于九夷族,且兰是那个足以控制全局的“一”,而对于天下,九夷族同样是那个至关重要的“一”。征伐九夷的战争,使天下棋局出现微妙的转折,九夷族背后牵扯的势力错综复杂,有帝都,有昔国,有楚国,就连穆、宣等国也无不想要插手其中,只是被楚国那个风头极盛的少原君生生压制了下去。三年之前,尚未完全控制王城的东帝亲手在棋盘上落下了这样一枚棋子,牵制诸国的同时促成了帝都王权的更替,如今翻手乾坤,又使之成为各方势力博弈的关口。
千丝万缕,牵之一线。所以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收服九夷族是必然的一步,决不容有失,但事情若要做得再把握些,其实还有个更好的法子——且兰公主,是一个女人。
苏陵这样想着,便将这想法说了出来,子昊似乎一愣,随口道:“我知道,她自然是女人。”话一出口,苏陵、离司,连他自己都不由笑了一笑。苏陵笑说:“主人,且兰公主不但是女子,还是个十分聪慧美丽的女子。”
离司亦笑道:“公主不但人生得美,而且性情温柔,沉静大方,极好相处的。”
“哦?”子昊略扬了扬眉梢,但笑不语。
苏陵斟酌了一下,其实那日在终始山时有些话便已想说了:“主人,以前是怕王太后借机安插凰族女子入宫,主人一直托病不立后妃,这一拖就是好几年,如今已没了这顾虑,主人何不考虑一下此事?”
子昊随意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垂眸静了会儿,突然抬头看向他,问道:“且兰确实不错,你一样未纳妻室,不曾想一想吗?”
苏陵极为意外,不由怔住:“主人怎会突然有这般想法?”
目光微微一停,子昊轻扬唇角,却不知为何没有再说话,重新垂下眼帘。墨色的玄石串珠在他修长苍白的手指间一颗颗落下,偶尔闪过幽亮的光泽,深潭般映着那双清静的眸子,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他才缓缓开口道:“此事无碍大局,以后再说吧。”
面前两人不约而同生出一种感觉——每当遇到且兰的问题时,他的态度总会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他似是对且兰另眼相待,在她面前时常会流露出一些愉悦的情绪,那无人可以抵抗的微笑显然让且兰逐渐放开芥蒂,对他越来越亲近,越来越信任。但令人费解的是,于此同时,他又刻意保持着和她的距离,似是出于某种顾虑,不愿让她太过依赖自己。
这情形落在苏陵和离司眼中都有些奇怪,但又想象不出原因。子昊却没有注意他两人神情中的这点异样,低头再饮了一盏浓茶。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盏茶了,茶虽酽,但效果似乎并不大,一层层淡渺的轻烟缭绕在身畔,神志竟不受控制地有些昏沉,抬手握了下左肩,尖锐的疼痛立刻自伤口扩散开来,利刃般激得精神一振。离司突然见他外袍滑开,底下徐徐渗出一片血迹,浸染白衣分外醒目,吃惊道:“主人,留心伤处!”
此时隔帘掀动,一天星光洒入,照见女子白色劲装的身影。
子昊阻止了离司检查伤口的动作,目光一抬,半空中和那双明丽的眼睛相遇,两人谁也没先说话。过了稍会儿,且兰唇角忽然微微上挑,子昊稍一合目,眼中深深浅浅的倦意便在这一刻化作平静淡笑。
眼见他两人的神情,苏陵也大概知道了结果,对离司望去一眼,起身道:“主人,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子昊点头,顺便吩咐道:“过些时候我会将靳无余调离中枢,你安排一下,由他接手洗马谷兵权。”
“是。”苏陵略一欠身,微笑答应,温文从容一如既往,身旁两女却都难掩瞬间的惊讶。
一句话五万大军统属变更,数年心血移交他人,苏陵却仿佛是接受了再平常不过的一道命令,毫无犹豫,更无迟疑,躬身,抬头,君臣二人目光交错,那种无法形容的平静的默契,竟令且兰心中一时震动不已。目送那俊逸蓝衫消失在帐外,正有些愣愕,眼前突然多了件东西,却是离司将取来的伤药塞到了她手中,匆匆福了一福,头也不抬,“公主,我……我外面好像还熬着药呢,主人肩头的伤口裂开了,麻烦公主!”说着根本不等回答,紧随苏陵掀帘而出。
出了营帐,离司大大松了口气,继而又有点儿俏皮地眨眨眼睛,忍不住问道:“苏公子,你看主人会让且兰公主入宫吗?”
苏陵低头踱了几步,“势之所趋,或者可能。”
离司回头看着帐中,主人心里应该很在乎公主吧,若公主真的能入宫,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多少年空阔幽深的长明宫,和主人一样,冷清到寂寞,安静到孤独的宫殿,即便是仆从如云却依然岑寂如水的宫殿,若是多了女子清亮明媚的笑声,会不会从此变得和以前不同呢?心中存着几分期许,深深呼吸一口清凉的空气,离司脸上便露出了期待的微笑。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帐中垂帘一掀而落,子昊有些啼笑皆非,如此拙劣的借口,离司这丫头真是连一句谎话也不会说,无奈摇头,耳畔响起且兰的声音:“先前还好好的,伤口怎么会裂开呢?”遇上她温柔的目光,他淡淡笑了笑,“一时没留意。”
且兰取了干净绷带半跪在他身边,小心地帮他褪下外衣。她在军中常亲自替受伤的将士们包扎伤口,这些事情驾轻就熟,子昊手臂下意识一僵,但随即恢复了自然。微微垂眸看向眼前女子,这七年来除了离司外,就连子娆都不会同他如此亲近,夜阑人静,灯火如画安然,女子柔软的指尖拂过肌肤,灯下剪影随之略略晃动,似水中涟漪,似风儿微漾。注视着那张柔美的容颜,心中忽有说不出的感觉慢慢洇开,合着唇边无声的低叹,恍如一点血色落上那月白丝衣,渐渐地,在纯净中渲出丝缕繁复的纹路。
“好在血还没有凝结,否则就会……”正说着话,且兰手突然停了下来,原本轻松的神情被一丝惊诧取代,僵了片刻,才抬起头来,声音涩然,“我这一剑……竟然伤你这么重?”虽知浮翾剑锋利无比,虽知当时自己恨极用了全力,但真正看到这几乎贯透身体的伤口,仍是惊在当场。那是浮翾剑,随手挥出便足以断筋裂骨的上古神器,看这伤口的位置,只离要害部位不过数寸,剑气定然已伤到了他的心脉,难怪这些日子他看起来一直十分乏累,频繁的咳嗽总也止不住,即便是常人受了这样的伤也至少要静心调养数月才行,何况离司说过他的身子并不太好。
且兰抚过伤口的手指冰凉,此时心中空白一片,竟不知在想些什么。子昊在她还没来得及注意前将衣袖一拂,恰好遮住了小臂上那些细密的伤口,淡道:“早便没事了,这本就是我欠你的,不必在意。”看她还愣着不动,复又笑道,“怎么,不会是想要我就这么等下去吧?”
且兰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替他换药止血,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直到处理完毕,才轻轻说了一句:“其实你并没有欠我什么。”
子昊收回手:“王族有负于九夷族,举世皆知。”
且兰摇头:“你做得是你必须做的事,而我……”
子昊截住她的话:“三年来情势至此,怪不得你。”
且兰收了伤药,沉默着帮他披好外衣,而后方道:“不知者不罪吗?但这一点承担后果的勇气,我还是有的。”
子昊散拢衣襟,低头看她半晌,目光平淡而柔和:“且兰,你的族人所受的苦难,你家国的毁灭,你这些年所承受的一切,甚至还有你母亲的生命,与这些相比,这一剑实在并不算什么。我说过,我做出的决定,该付出的代价我一定会付,我不喜欢和老天做不公平的交易。”
且兰蹙眉道:“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上天造人造世,何曾真正公平过?”
子昊一笑,道:“我倒觉得有,对我来说,天下诸事都公平得很。”
且兰道:“我不信每件事情都是公平的,就像……就像你自己,”她抬头看他,迟疑了一下才道:“你一直痼疾缠身,难道不觉得自幼便要受这样的苦,是苍天对你太不公平吗?”
“是吗?”子昊向来不愿和人谈论这个话题,此时却并不以为忤,只是淡然道,“我倒不这么认为。我要得到什么,将付出什么,所得所失价值几何,我自己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别人眼中的看法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那只是他们所认为的得失公道罢了。”
且兰在灯火下微微侧头,觉得他的话似乎无可辩驳,却又好像不合常理:“所以你认为这一剑很公平?”
子昊道:“且兰,你不妨记住,我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的,我受你这一剑,只是用来交换我需要的而已。”看向且兰眼中骤然泛起的波动,笑意微深。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淡到冷酷,且兰在一瞬震动后却有暖意自心底升起。直觉在那无法触摸的真相之中他并未将她当作一个交易的对象,而是正告诉她更加真切的事实,教她如何在这乱世中求存求胜——那是,一种保护的姿态。
这种感觉太过意外,透过长长的睫毛落下的阴影,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此时此刻,分明和他如此接近,却像面对一片莫测的渊海,广阔的海面似乎永远风平浪静,令人无从窥探那至深处究竟存在着怎样的世界,怎样的波涛激流。但越是如此,他越是吸引着她,越是让她感到亲近。
是的,是亲近的感觉,令人可以完全放松的亲近。灯火之下那双眼眸,含一点儿淡倦的暖,温雅的柔,望过来时若有星辰幽光坠落,那样无边无垠的清静,似乎令人就此沉沦下去。落入了他的思绪,面对着他几近冷澈的清醒,一切心思都是多余,他只会淡淡看在眼中,了解但并不需要。
“那么这一剑,你要交换的是什么?”她轻轻一扬眸,朦胧灯色在眉间落下清丽的光泽,冰肌玉骨,剔透的眼神。
子昊唇边渲开淡笑:“我要你,和九夷族的忠诚。”
且兰眸光轻轻闪耀,片刻之后,在他的注视下开口道:“你想不想知道刚才在我帐中,古秋同他们对今天晚宴的看法?”
子昊缓缓向后靠去,含笑摇一摇头。
“你以那般手段,将他们几人压得话都说不出一句,难道就不想知道他们心中的想法?”
子昊低低轻咳,再次摇头:“我只关心结果。”
且兰又盯了他一会儿,一声轻叹,长身跪起,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托在掌心,而后笑容微肃,以诚敬的姿态双手举过头顶,俯身低下头去:“且兰此来,是代表所有九夷族人将月华灵石奉于主上,并在灵石之前盟誓,九夷族愿重新归服王族,为之生,为之战,为之存,为之亡。无论何时,无论何事,九夷族人将以生?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