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狩






  就因了这番抱怨,他被柳芙鹃半是威胁半是撒娇的给打发了来,可此刻所见的与柳芙鹃所描述的实在是相差甚远,至少是不到餐餐不思饭,日日减清辉的地步。

  林涛不再上前,可不代表苏杨没看见他。虽无法运功,但飘忽的脚程还在,仍是一阵微风拂面的瞬息,人已至面前。

  “真难得,林老板会愿来见苏某,是来下判决的麽?”苏杨的目光追随著那群被自己惊飞的雀鸟,唇边笑意莫名。

  林涛信手为苏杨拂去肩头的花瓣,语中颇有怜意,“不是你要见我麽?”

  不可否认,他对苏杨,始终是存了几分怜惜。或为同乡之故,或为除却了逞强的外衣,苏杨也不过是个比林宝齐笙大不了几岁的孩子,犹是春光少年时。

  苏杨肩头一耸,喉头滚动,忽而开怀大笑。“怎麽,还未动刑,就先改为怀柔了麽。苏某何德何能,能得林老板的怜惜,惭愧,惭愧啊!只可惜,我也只是他的一颗弃子,要叫林老板失望了呢。”

  “你既舍得离开他,如今又何必自怨自艾。若不是你先自曝其短,断尾自救,他也不会舍得遗弃你。在他手中,你可算是最为得力的棋子了。失去了你,他也等於自断其臂。这点道理,涟云侯还不至於不懂。”

  若非苏杨早有离心,几次三番的违背冷涯要他暗杀林涛的命令,冷涯也不会起了杀心要将他一并除去。

  这也是林涛最终决定留他一命的理由。苏杨的存在,如不为他们的变数,那便是冷涯的变数,二者必具其一。

  “是他弃我在先,我负他在後,何错之有。”苏杨自嘲的冷笑,随手摘下的菊花被陡然捏了个粉碎,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平添了一滩花泥。

  “我在他心中再重也不过是个棋子,他既注定要亡在你们手中,与其等那时再被他丢车保帅,我倒不如自断尾已自救好了,至少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你当真是如此想的?当真能弃他而独活?”林涛的声音温和而具穿透力,似一顷碧波水,看似不具任何威胁,却能直逼入人的灵魂深处,照了个通透。

  但苏杨本身亦是一面反光镜,在他的身上,林涛多少能看到自己的一部分身影。某些地方,两人是何其相似。同样的倔强执著,同样的不计代价义无返顾……

  “怎麽,林老板是想劝苏某重回旧主身边效力麽。莫不是嫌这收网的过程太无趣,要添上些异数麽。”苏杨挑衅著,用尖锐的话语来维护自己不容剥夺的傲气,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更多的软弱。

  “不,我只是来听一个关於报恩与背叛的故事。”

  林涛波澜不兴的语气中蕴含了无限的包容与体谅,而这正是苏杨此时最为需求的。只此一句,便足以击溃他全部的心防。

  “苏家当年在芦州也算是名门望族,到我这一辈更是枝开叶散子孙繁多。我娘本是三夫人的一个陪嫁丫头,被我爹看上後就强要了来,生下我没几年後就过世了。我爹是个薄情的人,女人之於他只是玩玩而已,孩子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自然不会顾惜尚年幼的我。几位夫人也容不得我,我长的像我娘,她们就在背地里说我是祸水,说我迟早会败坏苏家,各个都盼著我早点死掉日後也好少一个争家产的。”1BFA一染:)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可惜我不如她们的愿,依然平安长大。但自从我当著我爹的面将辱骂我娘的四哥揍倒在地起,我爹就留意起我来,看我的目光也越来越怪异,时常含混著情欲。几位夫人就更容不得我了,趁著我爹出远门之机,下药将我迷晕後送出了芦州任我自生自灭。”

  “那时我不过十岁,身无分文又无人肯相助,饿倒在街头就跟著一群乞丐抢食物吃。有一次得罪了地霸,被揍的快死时遇上了出游的涟云侯,被他捡了回去,又带回了芦州。那时苏家已认定我死了,根本不曾派人找过我。是他收留了我,送我去读书、习武、经商,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甚至助我夺得了苏家的一切,成为苏家新的主人。”

  “他说他需要我,我要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助他成就大业。你知道麽,他是唯一一个说需要我的人,哪怕只是利用,我也甘之如饴,因为只有他是我的唯一。
  ”
  “但我却不是他的唯一,哪怕是暖床的男宠,我也不是唯一的一个。他要迎娶芷汀国的公主,是我替他一手安排的婚事。他要掌控南八省的商贸,是我一家一家的买断商行。他要笼络那些官员,将我当作礼物送上那些人的床。这些我都可以忍受,只要能留在他身边被他所需要,他要我做什麽我都愿意。可他依然不信任我,越是亲密,他就越提防我。他派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明里暗中的试探我,一面重用我一面架空我的权利。”

  “你们逼他越紧,他就越发是不信任身边的人,对我的怀疑也日益加深,只因我是最熟悉他所做一切的人,也就成了最有可能背叛他的人。可他在意的这些东西我根本就不在乎,是他想要我才会拼命夺来捏在手中。想不到的是,他竟为了得到湘军的支持,许诺事成之後将我送给李德思,交换条件是湘军要在他前往芷汀国时保护他的安全。”

  “原来他舍弃我,竟是这般的简单,只要一个对他有利的条件,他就可以将我送於他人,一丝犹豫都没有。我之於他,只是一颗不堪的棋子,要之便要,不要便丢,能取而代之的要多少就有多少。”

  本以为是绝不会亲口述於人知的过往,此刻却不由自主的尽数道来,似乎只要说出来,就能被理解。一如初见时就不由自主的想亲近,苏杨对林涛,也有著莫名的信任。

  士为知己而交心。若论他苏杨是否还有一个知己,林涛必是这唯一的一人,他固执的坚信著。全因他在林涛的身上,同样也看到了属於自己的一部分身影,重叠又错落。

  “我真的羡慕你,至少你选对了人。但倘若一切从头来过,我依然会选择跟随於他,只要他在那时对我伸出了手。”苏杨的眼中有著不符其年岁的沧桑与凄厉,问出的话却是可怜又可叹。“我很傻,是不是?”

  他始终高昂著头不肯垂下,唇边含讽的笑意也不曾消失过。但林涛知道,他之所以昂起头,只是不愿蓄积於眶的泪流下。

  “苏杨,即使只是棋子,涟云侯的身边也绝没有一个能取代你的人,这点你应当最清楚不过,别作践了自己。”

  林涛摘下一朵白菊,递於苏杨手中,看他含混著复杂情绪的欢欣,心下通透明澈。他来的目的,已然达到。

  苏杨把玩著手中的白菊,一时蒙蒙茫茫,如懵懂的赤字,一时神采飞扬,如骄豔的白鹤。

  尔後他攀在林涛的肩头,笑意流浮而目光锐犀,借著这亲密的姿势说道,“林涛,我会跟你去见他的,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多年以後,午夜梦回,林涛依然会时常想起那蹁跹如鹤的白衣少年,在荼靡摇曳的菊丛中拈花微笑。

  何日与君归?相思难表,梦魂无据,惟有归来是,碧落黄泉当同往。

  一语成谶。

 


  25。

  林涛走出苏杨所在的院落时,齐笙正站在院外的梧桐树下,低头绞著手指,默默的等待。阳光透过稀疏的叶缝洒落了一地金光,铜钱大的光晕斑驳交错,忽明忽灭,却无法在他青葱的面庞上渲染上一丝明媚。

  自从全盘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起,齐笙就仿佛在一夕之间成长了许多,人也变得愈发老持稳重,寡言少语。 即便是一向玩心颇重的柳芙鹃,也曾数次提及,抱怨他变得无趣了,逗弄起来乐趣大减。

  大家都看得出,他的心头是压著一块巨石,沈甸甸的让人快活不起来。

  齐笙虽是站於院外,但仅一墙之隔的两人方才交谈了些什麽,他是一句也没听到,也没有心思去听。他并非为做窃听这等有失德行之事而来。

  可当林涛戏言他一句隔墙有耳时,他仍是不有自主的臊红了一张脸。起先是因为不自在,接著却是为自己仍是如此轻易的就被人戏弄而懊丧不已。

  但林涛却为齐笙仍会有这般孩子气的举动而安心。私心里,他并不希望这少年过早的失去天真烂漫的脾性。一如柳芙鹃所言,那样太无趣了。

  “老爷,此行请带上我吧。”齐笙把脖一扬,抢先道,“我想去见他,见见……涟云侯。”

  哥哥二字他始终是叫不出口,也不愿去叫。但仅仅是要去见涟云侯一句,他都是积攒了数天的勇气才一鼓作气开的口,生怕下一瞬自己就会忍不住反悔。

  林涛睨了眼齐笙攒紧到微微颤抖的双拳,问道,“见到後你要如何?”其实齐笙的要求他并不觉意外,相反他更是早有此意。

  “我就是想看看,他究竟有多狠的心,怎能下的了如此毒手,灭我齐家一门。”齐笙细弱的声音有如风中凋零的落叶,沈吟哀伤,瑟瑟生萧。“抬头三尺有神明,他作恶太多,就不怕遭报应麽?”

  抬头三尺有神明……就不怕遭报应麽……

  林涛身形猛的一晃,少年的话像一根无形的针猛的刺进了他心窝,一时锐痛难耐。

  抬头三尺有神明……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耳边如有雷鸣,一时血气翻涌,口中腥涩。林涛不由得苦笑,即便是会遭报应,他也早已无路可退了,如今又有何惧之?

  犹记当年还在师门时,其师天机老人曾为他们师兄弟每人批过一句,以示其性中之缺憾,要他们时刻牢记在心,不忘警醒。

  三位师兄所得的都是七字箴言,唯独他所得的只有三字──惜流芳。

  当年他接过这独一无二的批句时并不曾有过疑惑,反倒大师兄梁翼最先不满的抱怨,说师父平日里说话省三减四故弄玄机也就罢了,怎麽连写个字也是没头没尾不干不脆,存心折腾人吧。

  师兄弟中,就属梁翼最怕师父出这种曲曲折折绕弯绕肠明言暗喻明褒暗讽之类的东西,总是能避就避,避不过也要想方设法的蒙混过去。因而为人最直,心机也最浅,时常沦为三位师弟捉弄的对象。

  而四人之中,林涛的天资最高,但也最令天机老人心忧。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

  师父是要他常忆身後事,行事莫太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否则伤人必伤己。

  出师门後,这三字他一向铭记於心,虽不能说事事以此审度之,但也绝不偏失太多。唯有涟云侯一案,他耗时三年处处设伏又步步紧逼,且始终不肯顾及皇族血脉容一丝情分。

  惜流芳……惜流芳……流芳易逝,朝颜夕老,年华不复留。

  一生渺渺,他从不求独善其身,他只要冷焰泉过的比任何人都好,惟此心愿矣。

  勉力回神,他拍拍齐笙还不够强健但已然能迎风沥雨的脊背,“齐家把你教的很好。”

  确实是教的很好,教出了一个站的直行的正的圣人君子,连他都要自拂不如。而早在他决定长伴冷焰泉身边起,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已不能称之为干净了。

  “老爷,明日启程时,可否把小宝也叫上?”齐笙眼尖的瞟到几棵树後一角嫩青的衣袖,拔高了音量。“不然若只留下他一人,他只怕又会躲著哭成兔子眼了。”

  “胡说,我哪有那麽能哭。”林宝愤而从树後探身,一时竟忘了自己是要隐匿身形的,只顾著挥舞著拳头抗议。

  再一见两人打趣的目光,才惊觉自己是被耍弄了,顿时恨恨的扑了过来,做势就要掐齐笙的脖子。一击不成,又改为挠他痒痒,总之是要闹到齐笙讨饶方肯罢休。

  “看来只要有林宝在,齐笙终有一日能释怀。”冷焰泉悄无声息的自身後圈住林涛,下颌抵在他的肩头,目送两个少年嬉闹远去。“林宝不愧是你教养出的孩子,收受人心有一手。”

  熟悉的体息令林涛放松,“臣倒不知皇上会有听墙根的嗜好。”

  “咳……朕是来找你,恰巧遇上。”冷焰泉讪笑,他可不愿承认,他来得比齐笙还早。齐笙没心思听林涛和苏杨交谈了些什麽,他可是一字不拉的全听了去。

  “皇上不怪臣私自许诺了苏杨一个条件麽?”

  “他若当面向朕讨这个条件,朕也会许之,你不过是替朕许了。”
  林涛一瞬怔愣,不想冷焰泉会答的如此爽快。忽而心中涌起一股追寻的渴望,他问了一个此生仅此问过一次的问题。

  “泉,若我先你一步离去,你当如何?”

  “你若先去,朕绝不独活。”

  臂间的大力勒痛了林涛,他吃痛的闷哼,不得不偏过头去与冷焰泉对视,不意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