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错 by 红糖





  “没谁,哥在自言自语呢。”红线坐在床边,贺宝已经直起了身,两厢这么互望,竟一时谁也不知该说什么。
  红线只见贺宝两颊微微鼓动,晶亮的眼睛只是紧紧看着自己,可见是在咬牙思索着什么,而思索的那事定与自己有关。
  于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你也听说了吧,是不是觉得……哥特下作……”
  话没说完,红线已经被自己的口水噎得不能出声,原本想拍上贺宝肩头的手,也生生顿住,无力地垂在被子上。
  他这才发现,有些东西,留在脑子里时,并没见得有多大杀伤力,只有从别人口中或自己口中说出时,那才是艰难无比。
  他低着头,心里不单有羞愧,还有别的些什么,是不止还错了劫认错了人的那种悔,也不是对哥哥这个光辉形象被撕毁的那种怕,是一种莫名的、连最迟钝的人都能觉出的危险情愫。
  当然,他依然将这种情愫解释为哥哥对弟弟的宽厚之爱。
  “哥……我不懂,他们都说皇上宠你,可是我看不像……皇上也宠爹,可是爹就很风光很快活,哥,为什么你……”贺宝说到这里不知该用什么词好。
  “为什么我会不风光不快活,甚至别人都在骂我唾我,对不对?”红线接过话,鼻子一酸,竟从眼角渗出两粒泪来。
  泪珠滚到嘴边,红线下意识地舔舔,酸涩的,真如虚无酿的梅酒一般,混了金丹,便成“眼泪”的滋味。
  正在自嘲时,身子忽然一歪,竟被贺宝张开双臂紧紧拥住,不容他推搡,胳膊一直收紧到两片胸膛相贴才作罢。
  “哥,我懂,你是被人欺负了,可是你说过的,被人欺负了咱们便要欺负回来……”
  红线被贺宝抱着只感到说不出的舒服与安心,仿佛力气和勇气都在胸腹相贴时生根发芽,驳缠而生。
  “宝儿,只要生在这人世,我们便欺负不回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他与苏离,身份与体力虽然相差悬殊,但这并不是构成错误的主要原因,因为苏离从没说过,如果他不如何如何,便将他的家人如何如何,诸如此类的话。
  即使那天终于动用了天威,宣他入殿……也没有五花大绑的蛮干,而是一寸寸地诱惑……
  还是自己没把持住啊,从最初,竹斋里那一次对望起,便是不该。
  那时还一心想为贺宝铺个好前程,真是可笑,现在不但自身难保,还牵扯了一大堆人……
  贺宝见红线忽然不语,脸色一会通红,一会惨白,以为他仍是害怕,便道:“不会的,我练好本事,便总有欺负回来的那天。他宠你可以,但他不该害你。”
  红线感到贺宝的心房处似乎有力的震动了一下,抬眼看去,昏暗中他黑白分明的眼里竟透出决绝的厉色,虽然只一点,但神情却因此而肃穆,再也难以把此刻的他和小时口水四溢的模样联系起来。
  红线暗道一声惭愧,以神仙自居这么多年,却只学会了认命?
  此时被箍在怀里,才觉出之前的冷意,积了一夜的寒气尽数被这温热的怀抱化去,贺宝也察觉出了这点,便静静的拥着他没有放开。
  “哥,你身上可真凉。”
  “哥,你怎么还是这么瘦。”
  “哥,宝儿都比你高了,你看我这么环着你,别人都看不到你了。”
  ……
  “哥,宝儿要走了……”
  “为什么这么早?”红线抬头,“难得回来,难道又要还带着伤回去?”
  贺宝呵呵一乐,摸了摸脑后的包,道“这算什么伤啊,我们平日练兵可比这……”贺宝说了一半顿住,又道:“昨夜我是偷跑出来的,哪能再多耽搁……哥,若有人欺负你,你拿笔记下了,等我变厉害了,一起帮你讨回。”
  贺宝走时,天色已白,窗外依稀开始热络起来,院子里走动的走动,打扫的打扫;院外隐隐传来车马声,骡鸣声,吆喝声。
  红线镇定地净了脸,漱了口,又将里衣外衫穿戴得一丝不苟,便开始等待。
  他已做好最坏的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
  不多时,两种截然不同又熟悉无比的脚步声由远至近,红线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细碎的小步是娘亲的,而重些较缓的是爹的。
  门吱呀一声推开,几个丫鬟知趣地退下,从外面将门掩紧。
  娘亲双眼通红,一进门便紧紧挨着他坐下。
  红线感觉娘亲手心冰凉的汗水,心便噔噔跳得飞快,那天一早娘亲喜笑颜开亲手为自己穿戴的一幕又赫然涌了上来。
  “仙儿。”低哑的声音冷不丁开口,红线向前看去,不由一怔。
  原本瑞大将军是这宅子里存在感最强的人,因为他那身明晃晃的盔甲,想不引人注意都难,可是今天红线却觉得哪里透着古怪。
  瑞大将军看起来有些疲惫,随意着了件柔软的长袍,一双眸子依旧精光四射。
  原来爹今天没穿甲胄……看起来竟似矮了,也瘦了。
  “仙儿,外面说当今圣上与你犯下暧昧之事,是不是真的?”不愧是武将,一语中的。
  红线明显感到娘亲握他的手紧了一紧,他也回握了娘亲的手,才凝视着瑞大将军的眼睛,点头,道:“是真的。”
  瑞大将军“腾”的站起,红线闭紧了眼睛。
  静了好一会,却没听到瑞大将军那招牌似的怒喝,也没有狂风暴雨般的巴掌。
  他睁开眼,娘亲挂自己肩膀上,无声地抽泣,而瑞大将军却站在娘亲身旁,用那簸箕大的巴掌温柔地顺着后者的背,目光仍对着自己,道:“是不是奇怪爹为什么没揍你?”
  瑞大将军挤出一个笑容,自语道:“原先旁人都夸你,我自然要骂你,好教你知道自己的短处……现今,旁人都骂你,我自然要护着你。”
  瑞大将军看向窗外,对上晨曦的微光:“时辰差不多了,我这便去觐见皇上,辞官。”
  “爹!仙儿错了,仙儿从没想过连累爹娘!”红线“扑通”一声跪在床前。
  “起来!”瑞大将军将红线提起,令其站直,道:“他是君,你是臣,君要臣死,焉能苟活?爹再不懂官场,这点事情还是知道的,现今这态势,唯有我们自己请辞,才能堵了悠悠众口,从此长厢归隐,也是逍遥自在!”
  瑞大将军笑了,满脸坚毅的线条在晨曦的微光中化作一种叫做慈爱的温柔。
  娘亲原本身子就虚弱,经过这事一闹,哭了一会便回房歇息去了。
  房间登时空荡起来,留下红线独自反省。
  云霞万卷中降生,带着前世的记忆,一度目中无人,喜欢欺负弱小,其中尤以贺宝为甚。
  接触旁人,便暗自腹诽对方为俗子,妄自尊大。
  对长辈训斥从未放在心上,对先生教导从不当回事。
  课上睡觉,课下胡吹,在竹斋曾以一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屁事闻名遐迩。
  做事不计前因后果,做错事便以我是来还劫的一句撇清……须知先为人,后为仙,下凡还劫也要遵循人世的规矩,我连人都做不好,谈何为仙?连那池中精怪都晓得自己“满城风雨”,何况天上神佛?
  红线定定站着,从自己降生一直反省到这个清晨,越想越是冷汗淋漓,忽然忆起一事,心中大骇。
  夕文说,帮我杀了那个狗皇帝。
  不好!皇帝的命是天定的,若真因为我断送了,岂不几世都还不清了?难怪月老说,我要还的劫报可不知这一桩……
  二十三 放手
  蝴蝶的美丽,在于飞翔。
  ……
  夕文临走前的醇美笑容令红线印象极深,再配上那句杀气腾腾的话,竟也造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效果。
  红线在房里兜了一会便兜到街上去了。
  当今天子若是遇刺……受惊……驾崩……无论哪一条都是令风云色变的大事,第一手消息定是先传到市井,而不是瑞府。
  红线在街上慢慢踱着,耳朵竖得尖尖的,身边穿梭着卖菜的小夫,买菜的大婶,遛鸟的少爷,还有三五结伴的姑娘,人群分布紧凑,各色阶层都有,红线很满意。
  想法是不错,可惜那个有关“英武皇帝迷恋美貌少年事件之后续”的谣言,经过一夜的酝酿在此时,传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红线正行到一处卖倭瓜的摊旁,倭瓜个个憨圆可爱,半青半黄的聚在草筐里,买主和卖主正在讨价还价。
  卖倭瓜的小贩要四文,买倭瓜的老妇抱着最大的一只硬要给两文,拉扯了好一会不相上下,红线站在最近处,低头敲敲这个,摸摸那个,似乎是在挑倭瓜,实则是看这场拉锯战。
  小贩无法,忽然一脸神秘道:“老人家可想知道那事的最新进展不?”
  老妇登时来了情绪,凑近耳朵道:“说说!”
  小贩嘿嘿一笑,道:“我这里绝对是最热辣的消息,今早给宫里送货时……小六子说的……这样吧,”小贩向着老妇比出三个指头:“就三文吧,再少我不说了……也不卖了!”
  老妇白了那小贩一眼,掏出钱袋,颤巍巍地扒拉出三枚铜板,往小贩手里一塞,斩钉截铁道:“说!”
  “上面已经闹翻啦……”小贩将铜板收好,凑到老妇耳边,悄声道:“闹得不可开交……”
  老妇撇撇嘴:“真的假的?就因为那人?”
  “可不是!我跟老太太您说啊……这龙阳一好啊,若是沾上……”小贩眯起眼睛又凑近些,声音放得极低,低得红线再也听不见。
  也不知那小贩又嘀咕了些什么,只见那老妇那核桃面上露出或恍然,或顿悟,或若有所思的各种神情。
  红线连忙扯开扇子,一把遮住脸,快步走远。
  呸!呸!呸!龙阳你个头!
  红线气鼓鼓来到往来居,在一层大堂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闻着袅袅茶香,看着满堂阳光,心情这才平复下来。
  上午茶客不算多,只有闲闲几桌人,饶是如此,那闲散几桌也各自聚着头不知在议论什么,一时低语,一时轰笑。
  红线掩着脸喝茶,反正什么都没听到。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由东挪到正中,茶馆里的人渐渐多了,一层大堂一度人满为患,笑声,语声,吆喝声掺杂在一起,透着平安喜乐。
  还好,没有爆炸性消息,那厮也安然无恙……红线看看窗外,便要起身结账。
  这个时辰,爹也该回来了。
  想到苏离,他默默苦笑,想到爹爹,却更心酸。正琢磨间,一阵紧密的锣鼓声响起,生生把他惊回到椅上。
  应声看去,只见一个面色枯黄的小子站在空处,正一手举了锣,一手持了大号的铁勺,正卖力地敲着,敲得没拍没点,声音呱噪刺耳。
  红线拧着眉头看向四周,才发现整个茶堂的伙计、跑堂、甚至后厨的帮佣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纷纷探头过来,满面兴奋,茶客们也收了话头,一致朝那小子望去,也是一脸的兴致勃勃。
  红线心想,哦,原来是故意的,八成又是个耍把式的。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处时,小子才止了敲打,扯着嗓子喊道:“最新消息……!!平燕大将军瑞栋今早面圣,请求辞官归老……!!”随着话音落下,又是“铛铛”两下敲打。
  一时间,惊呼声和惋惜声响成一片,甚至一个老者竟狠狠顿足,长叹道:“家门不幸啊!!”
  几个后生小子则肆无顾忌地低低议论起来,面色促狭。
  稍微含蓄点的中年汉子则频频摇头,端着茶碗不喝也不放下。
  红线缩在角落冷眼旁观,发现自己俨然变了街头老鼠,人见人厌。当初也是坐在这个位置,听那鼓匠将自己好一通吹捧……就是那次吧,苏离坐在面前的位置,掐着指细算,为他的仕途好一番规划,正想时,锣声又起,渐密渐止。
  “但是,皇上不准……!!”一语落地,“轰”的一声,满堂炸开了花。
  各种议论如潮水般一波波袭来,红线只捡了扼要的听。
  “看来圣上对瑞家当真是……爱护得紧呐!”一个面黄肌瘦的半大老儿捻着颌下稀疏的胡须道。
  对面一个圆脸后生赶忙接茬:“可不是……皇上知道瑞家公子那日被皇太后那样遣出宫后……都动了真怒了!”
  “不知那瑞家公子到底生得如何美艳……真倒想瞧瞧。”邻桌锦衣公子拍打着扇子,悠悠地说着。
  锦衣公子身边某人不忿:“听见过的人说,美艳倒谈不上,关键在于他眉心那点红痣……”
  “可有讲儿么?”堂里众人纷纷侧目。
  某人一脸神秘:“据懂面相的人说,那叫勾魂痣……”
  “哦!难怪……太后容他不得,若当今圣上真被他勾了去,那这龙脉岂不……”一人说到此处声音渐低。
  红线的扇子原本只遮着下半面脸,听到此处,赶忙抖了抖手,改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