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浮世梦华录
茫 ?br /> 长乐站在承欢身后,见杜中侍伸手拔刀,只叫道“承欢!”想将他往后拉开,却终究晚了一步。承欢胸口中刀,一时并不倒下,只低头去看没入胸膛的刀柄,脸上的欢喜之色还没有褪去,只听得那血沿了刀尖一滴滴的滴落到地上,一时之间,那厅堂上极静,众人皆被这变故惊得呆了,过得好久,才有人尖着嗓子喊出来:“杀人了!杀人了!”那杜公子杜雨轩却早就晕了过去。
那杜中侍从承欢的胸膛中拔出刀来,森然道:“我既以替此人赎身,此人便为我家伎。我自行家法,斩杀家伎,却与诸位没有干系,楼主,我说得是也不是?”那最后一句话却是向了安公子说的。那安公子哑了嗓子道:“杜……杜大人既然替承欢赎了身,承欢便不是青玉楼中人……只是……只是……”原来按照大宋律法,市伎不得随意杀害,虐杀家伎,却不算违法。承欢胸口刀被拔出,鲜血这才喷涌而出,将那红袍染得越发鲜艳,承欢这时才觉得胸口剧痛,伸手去摸,见那鲜血,心中却只是不信,只睁大了眼睛,那眼前的事物却渐渐模糊起来。长乐伸手扶了他,见他胸前的颜色越来越深,显是受伤极重,救不得了,又见他仍睁大了双眼,俱是不甘之色,只是颤抖着嘴唇,却已发不出声来,心中痛惜,连声唤道:“承欢!承欢!”却想自己同他自幼进得青玉楼来,却始终不知他真名唤作什么,又想起他素日里爱穿红袍,说衣红似血染,没想到今日竟应了这句话,一时泪如雨下。
只见那品花轩外,几树红梅,血染胭脂一般,开得正艳。
笙歌散尽离人去,几?
靖康元年的二月,天气暖得异常。曲院街的青石路旁,夹道种了烟柳,这时都纷纷扬扬地飘起柳絮来,腊梅尚未开败,后院的几棵桃花已经迫不及待地抖了满身花骨朵儿,撒下一片粉云,映着那微蓝的晴空。草熏风暖的早春,便是这样在无人察觉之时,悄悄降临了被围困了三十一日的汴京城。
朱老板至今回想起来,汴京城被围困的那些日子,仍象是一场梦呓。他当时身在汴京,身历其境,犹且支吾不能道说实在的经过,局外人根据道听途说,只更把内中情节说得不相对头,而且言人人殊了。
关于那些日子,朱老板记得最清楚的是城中的气味儿。远远的闻去,甜腻的味道在空气中浓得化不开,仿佛是花香,再仔细去闻,却又腥得人恶心欲吐。原来汴京城中的死人渐渐多了起来,除了饿死的流民,还有战死的伤兵,尸体来不及下葬,天又突然热了起来,只能垒柴似地搁在那里,用香料处理了;还有那正月里敌攻通津门时割下的数千金兵的首级,仍在那城门上挂着,只是腐败得已经看不清面目,被太阳晒得膨胀开来,一滩滩地往下滴着脓水。那城中又疟疾肆虐起来,有人说竟看到汴河里也飘着尸体了。
安公子只记得自那青玉楼中出了惨祸,闹出人命来之后,终于渐渐冷清下来。城中物资奇缺,青玉楼中竟也有三天靠腌菜与酱油下饭的日子,直至二十五日,京西秦凤军入城,西南各门洞开,乡民挑负菜蔬柴薪入城,才算稍稍缓解了汴京城中的窘迫。只是秦凤军夜袭敌营终究战败,那汴京城中的人原以为被困的日子已经到了尽头,这时却也只得耐下性子,继续苦挨着。
那一日安公子照例早早打开院门,却只见那青石路面上,静静飘着几朵落花,春光照在曲院街上,四下却寂静无声,仿佛那汴京城已经成了一座死城。
安公子回头往院子里看,见那回廊上面,朱红的窗阑露出春衫一角,却是小萍闲来无事,在那窗沿上坐了,只伸出一双脚,漫不经心地去勾一枝开得正旺的桃花。那双青葱的鞋儿在空中一晃一晃,碰到那树枝,粉红的花瓣便颤颤地飘下来,被暖风吹了,落了一地,却是空有满院春色了。
小萍却记得围城的最后几日春光明媚,青玉楼中甚是清净,他既不用伺候客人,又想着陆瞻远说那战事完后,便接他出楼,心中欢喜,只是天天坐在那窗阑上向外张望。那一日阳光甚暖,小萍见窗前一枝桃花开得好,便伸了脚去勾那树枝,却低头见窗阑下面,青墙外的草地上躺了一个年轻士兵。那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他却只闭了眼睛,睡得甚是安祥。小萍心想这人倒有趣,竟在这样的地方也睡得着,又见春光虽暖,那风吹在身上却仍有几分寒意,怕那人醒来冻着,便只“喂,喂”地去唤他起来,那人却怎么也唤不醒。那日四下极静,小萍只听到自己的声音,细细地飘在空气中,风吹得那人身周的青草摇摇摆摆,那人却一动不动,任由那蝇子叮在他的脸上。小萍终于害怕起来,爬下窗沿,只开了门往屋外跑,却正撞在江流的身上。
江流见小萍牵了他的手,指着窗外只道:“那人、那人……”便柔声安慰他道:“莫怕、莫怕。”他探头向窗外望去,见那地上躺着的士兵,面目安祥,只是颈脖低垂得怪异,仔细去看,那人身下的那片草呈了深褐色,原来血迹已干,才知已经死了多时了。江流见那士兵的脸庞尚带着稚气,比起小萍并大不了几岁,只是不知在这青玉楼里有什么他忘不了的人,竟临死前巴巴地跑来了这里,也不知和那楼里的人见着了面没有,他在这青墙之外终于伤重流血而亡,那楼里的人又知不知道……江流想到一墙之隔,却是生死两茫茫,心下恻然,见小萍虽是害怕,却又好奇,只忍不住从自己身后探出头去张望,便伸手关上窗户,道:“莫看了。”
屋里顿时暗了一层。朱红的窗阑甚是厚重,阳光从那木雕的花纹中间穿过来,只在屋中央的地板上撒下些亮堂来,屋里的各个角落仍是黑蒙蒙的,像是躲着什么。小萍想到窗下静静躺着那人,心里总是害怕,只是紧紧挨着江流的身子,不敢一个人呆在这屋里。江流轻轻拍了他的背,道:“莫怕,莫怕,我在这里。”小萍便仰起脸去看他。这些日子里,江流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他逆了光站着,整个人苍白得好似透明一般,那张脸在低垂的发丝下削尖下去,只显得那双灰蒙蒙的眼睛越发大得空茫,目光极静极静,仿佛要看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样子。然而小萍仰头望了这张脸,却觉得心中得到慰籍,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他想江流总是有这样的本事,能令人安下心来。那日承欢惨死,长乐抚尸痛哭,江流也是这般拍了他的背,柔声安慰他,说些没有意义却令人听着宽慰的话来。小萍看着长乐哭得累了,终于将头埋在江流胸前沉沉睡去,这才知道长乐平时虽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来,性子其实极热,然而江流却极冷极静,小萍将头靠在他的胸口,仿佛能够听到空洞的风声穿梭彼世的声音,他想不知从哪一天起,江流的一颗心便已不在这个世上,只是他太过温柔,只叫人想靠过去、靠过去,却不知是靠在了一个虚妄的空影上面。
那一日江流让小萍将头靠在他的胸前,坐在昏暗的室内,他想到被窗阑隔开的另一个世界里,青墙下静静躺着那人,被温暖的春日晒着,好像睡着了一般,那些草在他的身旁轻轻摇摆着,除了风沙沙的穿过,整座汴京城寂静无声。江流想这才是世界原本的面目,那一日他心静如水。
然而那一日的寂静并没有维持多久,不知从哪里穿来风声,说是当朝终于决定议和,金人准备撤军,脱困之日只日可待。又传来消息,说那金人提出议和的条件,包括割河东三镇,罢斥李纲,重用主和的李邦彦。整座汴京城又空茫的骚动起来。据说那杜中侍在朝上劝谏不得,口呼“天亡大宋、天亡大宋”,在那大殿上撞柱自尽,那班太学生们又在宣德门外击鼓上书请愿,呼天抢地,要皇上收回成命,罢斥李邦彦。一时之间,汴京城内便象炸开了的蚂蚁窝,人人心中惶恐,又怀着渺茫的希望,只是城墙上的宋军已经奉命不再向城下的金人加以矢石,看来议和的事情是已经定下来了。
长乐隐约记得金人北撤是二月间的事,小萍由得陆瞻远接出楼去,大约是三月头上的事,但是江流何时病死,他却总也记不清了。长乐总听人说往事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原来真是这样。然而他纵使回首,往事也如江流的那双眼睛一般,笼了灰蒙蒙的雾气,看不真切。
长乐是在二月里头染了风寒。那一日承欢惨死,长乐心里难过,只想痛痛快快哭上一场,那杜中侍如何离去,周围的看客如何散去,他都不知。有人要拉了他起来,将他从承欢的尸身旁拖开,他也只是不肯,却终于被拉了开去。当晚长乐便发起烧来,他平日身体甚好,这时却烧得迷迷糊糊,说起胡话来,梦里仍是哭喊,江流便整夜守着他。长乐从梦寐中挣扎出来,见江流坐在床前,用一块帕子沾了凉水,去擦自己额头的虚汗,终于忍不住将头埋在江流怀中,便如同幼时受了委屈时那般,放声大哭起来。江流拍了他的背道:“长乐傻孩子。”长乐便哭得更凶了。他哭得累了,终于在江流怀中沉沉睡去,手里却仍是拉了江流的衣角,不让他走。江流怕惊醒他,便这般抱了他,在床前坐了一夜。
长乐病得厉害,成日里只迷迷糊糊的在床上躺了,时梦时醒。有时睁开眼来,见总是江流守在自己身旁,便道:“你自己身子也不好,何苦整日的守着我,又死不了,叫别人来替替你。”却不知自己病得凶险,那城里又疟疾肆虐,别的人见他染了疾病,心中害怕,都远远避了开去,连他的厢房都不敢靠近,唯独江流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并不在意,小萍几次要替他照顾长乐,江流也都婉拒了。长乐有时清醒,听得楼里又有了丝竹之声,便问江流道:“莫非金人已经撤兵了?”江流道:“早几天就撤了。”长乐叹道:“没想到我病倒这几日,外面竟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倒说得像是错过什么热闹一般,江流便笑,道:“你好生歇着吧。”长乐却拉了他的手,道:“你也陪我歇歇。”江流见长乐在病中,便都顺着他的意,陪他在床上,两人肩并肩的躺了。
江流这些日子里只顾着照看长乐,夜里也睡不踏实,这时躺在长乐身边,见他神志清醒,仿佛已经脱了凶险,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知不觉便睡着了。长乐伸手替他盖了被子。他在床上躺着,见那窗阑外面,几缕春光穿过木雕花纹落在房间中央,窗外丝竹摇曳,隐隐穿来人声笑语,是那客人在品花轩开了局子,点了小倌在唱曲子。长乐便觉得时光仿佛倒流了回去,仿佛金兵围城、承欢惨死,都只是病中的一场梦寐。
长乐只是在床上躺了,不曾出得门去,却不知这时金人虽已撤兵,汴京城的梦寐却仍没到尽头,整座城市便好像陷在一个大泥潭里面,并且越陷越深了。先是朝廷按照金人的要求罢免了李纲,及至陈东上书,太学生闹事,都民相应,朝廷这才改了成命,只将李纲派往河阳,暂避金人耳目,但那河东三镇却是已经割给了金人。那金人和使见朝廷一味妥协退让,便大了胆子,漫天要价起来,除了割地之外,还要求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帛一千万匹的赔偿。朝廷深感府库不足,遂令权贵、富室、商民出资犒军。那些军士奉了命令,只管挨家挨户的翻箱倒柜,说是出资,实是抢夺了。对于反抗者,动辄枷项,城中被逼自尽者甚众,整座汴京城比起围城之时还要混乱了几分。那青玉楼也未能幸免,安公子已交足了规定的数额,也托了熟人四处打点,那些军士仍三日两头的上得门来,除了搜刮钱财之外,还白吃白嫖,弄得安公子苦不堪言。
这些,长乐都是不知道的。整个二月,长乐都在床上躺着,情形时好时坏。长乐只记得那一日风和日丽,自己前一日刚刚发完一场高烧,出了一身汗,觉得身上爽利了些,江流便许他靠着垫子在床上坐起身来,煮了粥端来,长乐病得多日,浑身无力,手软得连碗也拿不住,江流便替他拿了碗,用那瓷勺一口一口的喂他,喂得几口,两人便都笑了起来。江流道:“只有病到这样,你才老实了,真是恶人也怕病来磨。”长乐原本已绝了对江流的念头,这时却心头一动,握了他的手道:“我若一直这般老实,你便一直陪着我?”江流见他袖中伸出的手瘦骨嶙峋,整个人也瘦得脱了形,双颊深深凹陷下去,全不见平日里的风流模样,心中可怜,原本想轻轻挣脱了他的手,这时却握住了他,道:“我本就一直陪着你。”长乐虽心知江流是见自己在病中,哄着自己,却仍是心中欢喜,便得寸进尺起来,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心里盘算,等我病好了,便趁乱逃出楼去,再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