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锦劫






    我也笑出声来,越笑越是大声,方才喝了太多的酒,我已经醉了。醉眼里看着宇文谦秀美的脸,弯弯如月的眉眼模模糊糊漾成一片。

    “可是为什么。”我笑得止歇不住:“你知不知道,只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为什么你今日却要告诉我这些。”他一下返神,被我吓住了一般竟然不解起来:“什……什么只差一点?你究竟在说什么?”

    真的,只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最后一点点我就可以爱上他。我终于发觉我害怕的是什么,就是一直以来我们之间不曾有过的信任。他不信我,我也未曾真正地信他,就凭这一点,我便输了,一败涂地。

    我真的很努力,我想要跟他以心换心,为了这样我心甘情愿地被他囚禁了半年,心甘情愿地装傻装了半年,磨掉了所有的气焰棱角,放弃了所有的交易揣摩。我迁就着他迎合着他为他出谋为他划策,能给的我都给了,不能给的我在尽力给他。我们之间的帐早已算不准也算不清,可到头来我只是一样斗气赌约的胜利品。

    原来只是这样而已。

    胜了,然后呢。赢了,又如何?

    现在的我因为放弃了太多,早已是除了他什么也不剩的废人,说白了就是出了他的府邸,我便一无是处。想到此处,更觉得可笑之极。

    笑得张狂的时候我只感觉宇文谦在身后轻轻扶住了我,低头时的笑容温柔得让我疼痛:“我就说过,三哥保不全你,也只能接受女子。不如来我的身边,这么重要的人我不会如此孩子气地拿你做赌。我们其实才是一样的人。”重要么,哪里重要呢,只要不是在心里重要,我在什么地方不还是一样。

    一丝风也没有,就是这般安静的盛夏之夜。只闻他的呼吸交杂着我的,远远处,灯火阑珊。

    “就算你不来,五年之后,你的命还该是我的。”隔了许久,空气才微微地随着这句话流动开去。我顿时笑得有些刹不住,他凭什么这么自信?
二十八 为什么每次都要我让步
    “别笑了!”他突然忍无可忍地吼我。

    我愣愣地看着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把我转过身来,温和但是认真地问:“他究竟对你说了什么,你要这么死心塌地?”我开口,声音有些嘶哑:“谁又对您说了什么,您要这么对我死缠烂打?”

    他的表情黯然神伤起来,答非所问地道:“我从小到大唯一的愿望,就是登上那把龙椅。为了这个我放弃了太多,断不能半途而废。”我又忍不住笑得浑身颤抖:“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您说的真是有模有样……”

    话音未落,便被他一口打断:“有关系!而且是很重要的关系。”他张口还要说什么,我却听见了一个懒懒散散的熟悉声音,静静响荡在凝滞的空气里:“四弟,你在这里做什么。”那声音太过于平静,阴沉沉好似暴雨前的浓云。

    我默默推开宇文谦的手,转头看过去,果然是他,他站在我们身后,脸色很难看,眼角正淡淡地瞧着我手上那块流光璧玉。

    “三哥。”我听到宇文谦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放开了手:“偶然遇到而已,就顺手把他丢在这的玉还了他。”

    “一个下人而已,犯不着四弟如此费心。”他似乎压了满满的怒气隐忍不发,可是我现在听到他的声音都会难受,索性别过头去。

    宇文谦抬手作揖:“三哥说的哪里话,物归原主,这不是最起码的礼数么。”宇文忧扬起笑的表情,语调却是冰冷:“说得好,物归原主,你也该让你三哥领他回去了。”

    宇文谦看我一眼,朝后退了两步,翩翩告别离去,背影决绝也同样不逊于他哥哥此时的阴冷。其实他说得对,我和他算一类人,可是我没有他那样惊人的野心。我要的那么简单,却没有一个人给得了。

    手腕蓦地被人狠狠地握住,以一种充斥了怒意的惊人力道,我抬头看见那双凤眼里的冷笑:“我说怎么急急忙忙就跑了出来,赶着来看心上人欢喜成这样?”我不答话,也不想看他,手腕处被越捏越紧,骨头都几乎要错位,那样的疼痛却比不上麻木的万分之一。

    他见我没反应,拽着我就大步朝宫门走去,一直拖到临行的马车前,帘子一掀一手把我搡了进去。除了汹涌奔腾的怒气,便是粗暴的肢体语言。

    “走。”我听到他冷冷地吩咐车夫。车厢如是颠簸起来,我垂眼坐着,他坐在我对面,眼睛一直灼灼地盯着我。我知道他在等我低头跟他道歉,好言好语地跟他解释,如同以往任何一次误会,那时候的每一次,到最后都是我先让步。

    可我又是何必,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连根稻草都没得抓就这样完全沉没了。我已经不想再求他,不想再看到任何的怜悯和施舍,连交易都不想再提。

    我曾记得我对他说过,我们之间其实是两讫的关系。两讫,这一次是真的两讫了。连心都彻底不剩,还有什么赔得出去。

    临下车我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记得他在所有人惊诧的眼光里气势汹汹地把先前一直“宠幸”着的傻子拖下车来。脚步没有站稳差点摔在地上,我慢慢地起身,只听见他气急败坏的声音:“我对你哪里不好?你凭良心说说,我对你哪里不好?我哪里比不上他?!”

    我实在是觉得很累,默默抬起眼来直视着他,然后缓缓地问他一句:“您为什么就不能信我一次?一次就好。”其实只要一次,就有挽回的机会。

    “信你?”他气得口不择言:“那也要有我信的资格,勾三搭四的贱货哪里值得我信?”

    话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原来这么久以来我在他心里就是这么个角色。我觉得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惨,还要勉强扯起嘴角微笑:“您说得对,我就是这么个勾三搭四的贱货。”

    只是这个贱货早就把能有的都给了他,除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差一点他就能拿走了,可是为什么只差了这一点呢。

    发根一痛已被他一把揪起,看来我是真的惹怒了他,他看着我冷哼一声:“终于承认了,亏我一直这么宠你,本身就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再怎么变还是会露出狐狸尾巴。”说罢狠狠地捏起我的下颌,逼我看着他盈满怒气的眼:“怎么不说话了?心虚了?骗我很好玩是不是?别以为我会一直迁就你,就算弄死你,我也不会让你跟着别人。”

    我索性闭起眼睛,天气太热有汗水顺着额头滑下来,融化了一般凄惶的音色:“您不也是么。骗我……很好玩么。”我一直在欺骗自己,可今日才算知道,他对我向来都是好奇心,独占心和虚荣心,始终不曾有过信任和爱情。

    “说话也要看个准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眯着眼狠狠地咬牙,一手就把我摔在地面上,脚尖踹在腰间一阵疼痛:“赵何。”

    “在,在,您吩咐。”一名布衫管家点头哈腰地迎了上来。

    “把他关去柴房,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放他出来。”他动了真气,从那隐忍的语气里我就能听出来。

    我是不是可以把他的怒火理解为恼羞成怒?被人七手八脚架起来之后我被拖拽着经过他身边,冲着他我笑得很灿烂:“三殿下,若是以后您再想和四殿下争什么东西,人心也好物件也好,千万不要说与他知道。”

    他的身子一震,不可置信地慢慢转过来看我,一丝清明和惊慌闪过早不受理智支配的眼,唇动了动,还是看着我被他们拖走。

    远远地我听着赵何拍马屁地安慰声:“三爷别气得太过了。那小贱人也配呢,府里的美人多着呢,没一个象他似的,动辄就拿媚术刺激您……”话没说完我听见他烦躁地一口打断:“滚。”我忍不住就叹息起来。名誉我早都不剩,在这一府上下我就是个“贱人”的形象,我都知道,可我从没在乎过。

    我还以为起码他不一样。

    我还以为我们之间起码能剩下点情分。至少算利益相通。

    现在看来,我和他早已什么都死了,只要心先死,其余就荡然无存。

    黑暗来的太猛烈,我忽然记不清在这里呆了多久。一日二十四时,这里通天只是闷热和黑暗。我知道门没有锁,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推开它出去,跪下来跟他道歉求他原谅,可是我宁可就这么坐着。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柴房。记得有一次他出去了太久,回来时我在这柴房的附近迎着了他。他问我为什么没事来这里,找我找了好久。我笑笑说转着转着就转过来了。他逮了我蹭我的额头,半开玩笑地说:“哪天你要是跟了别人跑,我就把你关在这里。”我瞪他:“您还不如斩了我的手脚锁在屋里。”他哈哈地笑:“我哪里舍得,至多做个金铐子。”那时候听了还觉得很高兴,现在想起来,这并不算什么好事。

    苍苍茫茫,昏昏欲睡,时间的洪荒从耳畔飞速地滑过去滑过去,一切都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蝶衣悄悄地来给我送饭,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模样背着头抹眼泪:“主子也太狠了,三天给送一次饭这是想憋死了您么?我说您啊,也就是低头求个饶的事儿,别倔了,您倔不过主子的,乖乖道个歉去,啊。”我听着她好言好语地劝慰有点流泪的冲动。以前那么多打击那么多欺负都挺过来了,可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我的双眼刺痛,黑暗里她看不见我我看不见她,就这样含着冰冷的饭粒掉下泪来。

    可是这般又成什么样子?我赶紧使脏兮兮的衣袖擦干了,换上轻松的语气:“我出去不就是承认了自己是那种人么?就算求到了又有什么意义?”

    她低声叹气:“我知道的,您不是那种人。您醒来以后,变了很多很多。”我扒完了剩饭,把空碗放在地上:“你走吧,被人看见了不好。”她固执地摇摇头:“今儿没什么活,我再多陪陪您。”

    我说:“还想劝我求饶的话就趁早走吧。”她急道:“您又是何必,其实主子就是死要面子,您跟他这么久还不知道?他就是欠你低这么一次头,赌一口气罢了。”我冷笑一声:“嘿,巧了,我也是这样的人。”她说不过我,又长叹了一声。

    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她:“茗竹对你可好?”气氛便一下子真正沉默了下来,许久,我听见她轻轻地说:“很好。”

    很好这个词一向是模糊的,何况在沉静了那么久的情况下,我看着她的影子有些抱歉,我是真的很想帮她,可我这个废物,就连自己都管不好。

    蝶衣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我静静地看着那道门心神俱灰,出去解释么,我还有什么可以解释的,难道非要我恳求他踩着我走过去么,这一次他踩过去,我得救了。那么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一辈子那么长,每一次都要这样么?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第二个来的人是戚回风,他半蹲在原地问我身体如何。身体,这些人只会关心这个么?迷迷糊糊地我已懒得回答,只听见他缓缓慢慢地说话,一字一句渗进耳朵里。他问我要不要让宇文谦来救我,我对他那么多的话作出了唯一的回应——摇头,宇文谦会救我?他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而宇文忧,他一直都没有来。他的意志真是坚定,就非得等到我爬出去求饶认错不可,但是他忘了一件事,就是两年之期其实一点也不漫长,晃眼就快到了。那时候,我想我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出门去。对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忘却黑暗,自此无牵无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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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能不能信我一次
    一方小窗总是明了又暗,暗过复明。重复,重复,没有生气地蔓延。

    柴房的门是在某一天天擦黑的时候被人恶狠狠踹开的,是时何年何月我已无暇去顾,只感觉被人七手八脚架了起来朝外拖去。很好,这是终于忍不住了么。好大的接应阵仗,不过一个男宠而已,这么大排场干什么。

    发丝蓬乱地遮挡着视线,原先清丽的景致便被分割成了无数的小块晃荡眼前。戚回风偷偷来过,不知道给我灌了什么药,现下身子还算能撑,他们把我带到书房,就这么甩手扔在地上如弃敝履。

    我在想,如果我此时有力气,是不是可以打他们每个人左脸三分之一处。我已经懒得教他们什么叫狗仗人势了。只是四肢颤抖的利害,站都站不起来。

    一双青锦色长靴就这样缓缓踱到了眼前,顺着抬头看过去,是宇文忧冷睨着的冰冷模样。

    “没想到你除了男人,对女人竟然也感兴趣。”他缓缓地说,语调讥讽,透过纷乱的发丝看,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翻译成一句话——你这是活该。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