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锦劫
“没想到你除了男人,对女人竟然也感兴趣。”他缓缓地说,语调讥讽,透过纷乱的发丝看,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翻译成一句话——你这是活该。
我确实是活该,不过这句话不该他说,任何人都有资格指着我的背脊这么说我,唯他不行。于是我冷睨回去,不含一丝情绪地开口:“想说什么,赶快说完就是。”
这句话刚一出口,我便感觉左颊挨了一脚尖,不由自主偏过脸去。都已经懒得用手来扇了么?嘴角撕裂一般火辣辣地疼,甚至可以感觉鲜血流下的痕迹。
我仍然偏着脸,呸出一口血沫,不顾眼前阵阵发黑再回头直视他:“多亏了您,我才能知道自己的忍耐力到底有多强。”话音刚落,右脸又被踢侧过去,他的声音怒到极致反而显得沉静:“劝你不要在现在胡诌。你若再挑衅一句,我不介意折磨到你说不出话。”
我于是安静地闭嘴,这种情况下,也许他说得出就做得到。我只是疑惑一个人怎么可以转变的如此之快,喜怒无常。这样强烈的自尊心,他到底怎么活到现在的?
我本是打算和他耗着的,可是目光微微一斜却看到了他身后露出的空隙,那里跪着的背影……蝶衣?
“你……”我情不自禁出了声:“你抓蝶衣做什么……”话没说完他终于上了手,狠狠一个耳光,扇的我眼前乱眩:“你还好意思问我?!”笑话,不问你我问谁去。
蝶衣身边站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有些眼熟,仔细一想才想起来是那个郎中。我隐隐约约猜出了什么,只听他颤巍巍地提醒了一句:“三……三殿下……这姑娘年纪太小,再跪下去,恐要小产出人命的……”
我脑子里一阵空白,只听宇文忧在耳边冷笑:“四个月的身孕……你还真是了得。原来在会四弟之前,还有这么一段桃花,差点给漏了。”
“……那孩子不是我的。”我自己都觉得是解释给自己听的,如此的苍白如此的无力。连个支撑的论点都找不出来。
“不是你的?”他嘴角扯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一步一步走上前,那样缓缓的速度,让人心里彷徨不安。他走到蝶衣身前,迫她转过身去,猛地抬起她苍白的下颌。
“告诉他,再说一次,”他一字一句地在她耳边低语,语调柔和:“这是谁的孩子。”
蝶衣闭上眼,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滑下去,樱唇乱颤说不出一个字眼,但听他说了一句:“我答应你留这孩子的命,不是让你装哑巴的。”这才慢慢慢慢地张开口来,轻但清晰地说了一句——
“是十三公子的。”
我惊怒交加地看着她,为什么要这样害我,她和茗竹造的孽为什么要活生生推到我身上!他们是人,他们怕死,难道我就不是!难道我就不怕!
“你撒谎!”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能发出这样怒气昂扬的吼声:“你在撒谎!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这明明就是茗——”话音未落,胸口处蓦然剧痛,竟被他一脚踢断了所有的话。哪里被踢到了呢,为什么竟然全身都在乱疼。明明踢胸口,其他地方他母亲的凑什么热闹。
他的脚就这样踩在心口上,伴随着上下起伏的呼吸他踩着我的心,脑子里一片乱糟糟的麻。我能看出他无可抑制的暴怒,咬牙切齿:“你就这样耍我是不是?就这样来者不拒是个人就可以爬上床去是不是?我曾经说过吧,你记得吧,我说过宁可弄死你也不会把你给别人,我说过的吧。”
不远处的蝶衣手脚并用地爬过来:“主子,主子……您不是答应过我么,说出是谁就饶他一命……您……您答应过的……”她触到我恨之入骨的眼神,突然间沉默了,慌慌张张回过眼去,手指颤抖的厉害。她就可以这么爱茗竹,爱到承受别人的恨也要保全他的地步,而我,我该靠谁。谁能信我。
他厉声暴喝:“住口!想保全你那个杂种,就趁我没改变主意前赶快滚!”脚下却在使力,几乎要把我碾碎的力度。窒息感一并涌上来,骨头碎裂的声音中烦乱欲呕。
我抬头看他,他居高临下地和我对视,那双凤眼没有变过秀媚如初,里面盛满了怒意但也有稍纵即逝的悲戚。我一定眼花了吧,悲戚?他悲戚个什么呢。
“您……为什么不能……信我一次……”一张口,血沫便止不住地从喉咙往上涌,晕红了一片葡萄绒的地毯。红的触目惊心。
同样的话,此时说出来,早已万念俱灰。我想我这一辈子,下一辈子,生生世世都不会再对他说这句话了。这样遥不可及的要求,不,明明这样简单的要求,可是他做不到。
信我一次也好。我们其实只差了这一点对不对。这并不够突出的一点,怎么就足以致命。
所有的物体都在晃动不已,隔着迷迷糊糊的朦胧我似乎看到他蹲下身来,有水滴砸在我的脸上……住了那么久,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个屋子漏雨。还是我早已陌生了这个府邸。早已认不清是非。
闭上眼,就不想再睁开。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梦里我看到一个男人背对着我,转过脸来的时候身后桃花如雨,月色纷飞。仔细一看却是宇文谦。他缓缓走到我面前,告诉我:“我此生唯一的愿望,便是登上那座万人景仰的龙椅。不想伤害你,却早由不得我自身。”淡淡的雾气笼罩过来,他一下抱住我,我定睛一看,那张脸又变成了宇文忧。一脸的伤痛和悲哀,紧紧地抱着我:“你休想离开我,休想。”
我是心理变态吗,这种时候还在做这样的噩梦。
神智慢慢地回转,耳畔传来怒吼声:“你给我救他!救他听到没有!我还没问完!我还有很多话要问他!那样耍完了我,竟然敢就这么死了?!救不了他,就拿你来偿命!”啧,谁啊,这么大嗓门儿吵什么呢,嫌我命大是不是,非要把我吵死不可。还没想完我又昏进一片沉黑里去。
眼睑被什么光亮刺痛了,一点点渗透着注入灵台,眼皮如此沉重我差点睁不开来,只有拼尽努力才终于张开一条缝隙。
久违了的光明一刹那汹涌而来。
头痛欲裂,胸口处缠得层层叠叠的白,我艰难地坐起身来无限茫然。室内空无一人,景物却颇为熟悉,是我原先所住的偏院。
我这算什么,怎么会在这个鬼地方醒过来,柴房呢?柴房在什么地方?我不是还没出来呢么。
低头再想,沉痛的记忆终于全部涌现出来,擦黑的天,鲜艳的血,耳边一声毒过一声的怒骂,还有个连衣服角都没碰到过的老婆,一个闻所未闻就变成我生的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却突然全部看开了。说到头都是自找,怪谁也没用。打个比方吧,一个早被人砍了十八刀的家伙,还在乎谁再给一个巴掌么。我觉得我应该好好想想怎么逃出去,而不是干坐着等着谁谁谁来兴师问罪,谁谁谁来亲子认父。
刚欲下床,胸口却翻江倒海无比疼痛,我苦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用,连下地走路都如此困难。岂止下地,连平衡都无法掌握了,身子一歪斜斜栽倒在地上。撞在桌子上好大一声响。
砰的一声巨响门已被人推开,我愣愣地抬头,白衣白发,温静似风,一双桃花眼微眯着惊讶和急切。
“你醒了?”好老套的台词。
“拜托您换一句开场白,不要总是甘心于狗血好不好。”我缓缓支撑着起身:“出去出去,重新冲进来说一次。”顿了顿,我补充:“别忘了要‘有新意’。”
“……”看得出他松了一口气。但明显不知道我在瞎白话什么。桃花眼里的急切转变为疑惑。
“玩笑啦,玩笑。哈哈哈。”我干笑了两声,发现实在笑不出来,只好调整面部表情作罢。
他跑过来扶起我:“你在乱动什么?”我随口敷衍:“渴了喝口水而已。”他看我一眼,接了句:“你就不会叫人?”悲哀啊,怎么现在喝口水都要受制了,简直不能在这时空谈人权啊。
他递了杯茶水过来,我接过来狂喝,他接过去再倒递过来,我没办法仰头干了,他再倒……我情不自禁吼了句:“有完没完了!”吼完心情顿爽,对着僵持原地的白发帅哥道歉:“不好意思,我实在喝饱了。”
他回头默默地放下了杯子,沉吟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已想法告知了四殿下。不出十一月他就会来接你。”我这才发现天气转凉了,可这不是问题的重点,问题的重点是我的态度一下就冷了下来:“谁也别想决定我的去处。尤其是他。”
他惶急地回头,差点洒了那杯被退回去的茶:“不要这样。你会害了你自己的。那八种毒的解药只有四殿下有。”我冷冷一笑:“阁下不如说您其实能解,不过听命于四皇子不想给我解。”他一时没了话说,我换上极其友好的笑意:“这事别再提了。大不了我五年之际再回来找你们。”
“回来?你……你要去哪儿?”他逼问一句。我立刻蒙头躺倒不看他一眼:“哪儿也不去。哪儿也去不了。”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是他我知道,但我不想道谢。本来就没什么谢可道,说到底他们不还是怕损了那点利益。
“听说,三殿下要纳妃了。”临走到门口,他背对着我,下了很大决心般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曾以为我应该不在乎,不知为何胸腔猛地震痛。还是不同的,他在我心里,毕竟还是和其他人不同。
我以前对他说过,他要纳妃也没有关系,只要可能我就会一直跟着他。但是现在纳妃是那样理所应当的事,我被他弄得站立都不能,居然还会被这样的事刺激到,我想我大约真是变态?
那天夜里我一直盯着屋里的天花板发呆。蓦地门被人狠狠地踹开,那个锦衣华服的男人闯进来,满身的酒气。我以为我在做梦,刚要出口质询身上就是一凉,已被他牢牢压了下来。
“我在想什么,居然留了你这条命。”他压制着我自上而下地凝视,凤眼里闪过冷笑的影子:“也是,留着你的命就是要这样的,你现在似乎除了这种事已经没别的用处了。”
我拼命地挣动,伤口迸裂开来晕染胸口的白布:“要纳妃了,您还是自重一点的好。”他撇着唇角,像看到鬼似的看我:“自重?这个词你也有资格说?人尽可夫倒很衬你。”听到这句话我突然浑身没了力气,停止了挣动随他去。在他眼里我人尽可夫,我卑鄙下流,解释都是白费,我不就是个男宠么,这么伺候他,应该。
密密麻麻的吻落在颈上,毫不怜惜地撕咬着,几乎要把我吞吃下去一般。他钳着我的手腕冷笑:“学会装死了?有人来睡你不是你的荣幸?你那些伎俩呢,都使出来看看。”我静静地看着他:“您动作快点,完事赶紧走。还忙着呢不是。”这句话似乎一下就激起了他的暴怒,我好像总是很知道如何激怒他。
可是我们之间除了这个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本来如此熟悉对方的身体,现在连碰触都陌生如斯。我别着头看着旁边浓浓的黑暗,他就这么僵持在上方急促地喘息。忽然间身上一轻,我一愣回神,他已默默地站起身下地,背影朦胧。
“我恨你。”他明确且简短地说,伴随着咬牙切齿他一字一句地告诉我:“恨到了骨头里。我怎么想起来和你这种人上床。那样背叛我的人,我怎么会跑来这里?”
我轻轻勾起唇角,继续看我的天花板:“这样再好不过。”他在原地定了很久,终于气冲冲地出去,用脚带上门“砰”地一声巨响。一定很有型,可惜我看不见。
三十 离开
宇文忧就一直没有再来过了。不闻不问的似乎又把我忘在了这个偏院里。如同我刚来这个时空时一样,只一年多些就转了一个轮回。磕磕绊绊,风风雨雨,最终还是被遗弃在这个地方。我想我同样早就遗忘了,关于曾经缤纷过的那些日子,尘封在碎裂的胸腔处,再也没办法回忆。
也不想起来,就睡在凉塌上养精蓄锐。除了戚回风谁也不曾再来。茗竹也许还在,只是不进来,总在外边监视着罢了。胸口的白色一圈一圈地脱落,终于露出光滑完好的新肤。天气有些转凉,人就更加倦怠。
戚回风今日又临,照例简单弄了些药和吃的过来。且带过来一个更为惊悚的消息——万寿宫被人烧了。
“万寿宫是什么地方?”我故作吃惊地问。他捏着茶杯在手里把玩:“皇上的寝宫。”我故作更加吃惊状:“被谁烧了?!”他一笑,笑容有些惨白:“不知道。现下还在追捕。三殿下四殿下似乎都为这事进了宫。”
我不再追问,他却自行说下去:“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