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锦劫
眼前柔软的黑暗浸透,我听见他在耳边道:“忘记就好了。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其实交给他我就该放心了。既没有违背做人的道义,也没有泯灭人性和良知。这些是他替我保全的,我还是暂时不要任性的好。
“蒙着我的眼睛干什么,你以为我会大闹大叫么。”我一把挥开他温暖的手,毫不眷恋:“我是成年人了,起码心智比你要成熟。”他淡淡收回了手,轻叹道:“你还是在怕。”这句话一针见血,我反驳不出任何内容。
他难道就不能对我不这么好,这样子下去他能得到些什么。我握住胸前衣襟,心口处一阵缘故不明的抽紧。我已没那个力气去揣测他抱有什么目的、又有怎样的利益牵扯了,难得有个人对我好,就暂且装一次糊涂吧。只要不动摇多依赖一些又有什么关系,我委实太过疲累了。
“回去吧。”我转头朝来时的路走去。赏灯的闲情逸致我是没有了,只是对大张旗鼓的老爷子有点惋惜——人家连遇险时的小烟火都给准备好了。我不受点伤自己都觉得没法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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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一回到沈府我就开始犯困,倒头蒙上被子囫囵睡了过去。有人说睡觉是种惯性,睡得越多就越起不来。这句话说得极是。其实提防也算一种惯性,提防的人多了,见到谁都忍不住揣测一番,只是突然间不猜也就不猜了,没什么原因,也没什么定性。可说不准哪天想到了,就又疑神疑鬼起来。
这一觉倒是睡得很踏实,许是昨夜太过于疲累。一睁眼睛天已经大亮,我做事又拖沓,前前后后的便弄到了午后才把自己收拾完毕。窗外的一枝梅已经开盛了,渐次绽放清淡喜人。我正盯着它出神,老爷子揣着壶温酒摇摇晃晃地进来,说要我陪他喝两杯。
“也有阵子没和你二爹爹好好说话了。”他坐过来,凌乱地抽了抽气。外头想是挺冻人,鼻尖都泛上一层淡红。
我接过酒盅来斟上两杯,二话不说自己先喝干:“您又有什么烦心事了?”老爷子瞅瞅我,不动声色把自己的也干了,摇头感叹道:“女生外向,不中留了,不中留了。”我愣了一下才想过来,原来是关于沈蝶心的,这老头思维转的真快。
“她……又自个儿走了?”我重新满上杯,缓缓问道。老爷子呵呵地笑,却笑得我心里发酸:“这是第几次了,把她从阎王那儿救出来,这不,身子才好了,就又溜没了影。”我缄默,也许她真的那么喜欢柳昭云,喜欢到抛弃一切也要追随他的地步。一个人的一生能遇到如此影响自己的人,真不知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
老爷子自顾自地斟酒喝酒,依旧含笑:“以前总是觉得,女儿家的天天疯跑又成什么样子,趁早嫁了人是正经。现下她年纪大了,名声也坏了,找婆家是找不到的,也就随她吧。”归根结底他是希望沈蝶心过的好一点,起码希望她自己以后不会后悔,也不会堵死了退路。
那毕竟是他亲生的女儿。
我攥了杯子漫不经心地把玩,顿了顿这才道:“也许她认为这样才是最好,她早就找到了好归宿,有了值得交付一切的人。”老爷子叹气道:“她第一次离家只有十七八岁,现下已经这么大了,却还是不懂事。”家长都是这样,儿女不按照自己规划的路子走那就是毁了自己的,这就是所谓的代沟啊。
我抬手又准备倒酒,被他一把捂住了手,半眯了朦胧的醉眼看我:“你可不能再喝了,大病初愈的别多喝酒。越儿,二爹爹老了。真的老了,老到能知天命了。以后沈家这里里外外的,就全靠你了。”
我心头猛地一震:“您在乱说些什么?”他摇摇头:“不服老不行了,世上要真有什么秦始皇用以长生的丹药,也只不过撑个百岁罢了。到了那个时候该去的都要去,强留又有……又有什么意思。”我看着他皆白的须发,他真是醉得不轻了,沈蝶心这个女儿让他操碎了心。说完他便随意地歪倒而眠,不是因酒量而醉,而是因为愁情。
我轻步起身,把喜乐唤进屋来。叫她好好看着老爷子,我不便吵醒他,随便去院子里转转,她焦急地叮嘱一声:“少爷您可千万别趁着老爷睡着了就乱跑,一旦有个闪失奴婢怎么交待。”老爷子都这样了我还能跑?做人总都要讲个良心。
夕阳碎金,优雅地在薄雪中铺展开来。我随意找个台阶坐下,心里想着老爷子突然间这没头没尾的一番话。也许不是反常,我曾听人说,即死之人对于自己的生命总是特别敏感,难道说老爷子真的大限将至?算算从我活过来到现在,他为了我做了多少事,帮了我多少忙,突然这样说起来,我还真是不知所措了。
说起来,我也一直在骗他,他疼甚爱甚的那个沈清越,早就不在人世了。沈家给了我一条命,又在濒危时救了我一条命,现在他却突然告诉我预感到自己要死了,我怎么能这么平静地接受。
还是不知不觉我已经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家人?
眼前出现一双锦靴,顺着抬眼看去是戚回风一双细长漆黑的桃花眼,菲薄的唇抿得紧紧,一声不响地在我旁边坐下,半晌才道:“三日后,跟我去皇城。”
这么快就已经定下来了?我有些骇然地扫他一眼,他仍是望着前方不语一言,想是也格外伤着脑筋。我转回眼来不再说话,与宇文谦有关的事物至今我只能想到两样,流光璧玉,还有就是繁锦山。
为了秦始皇的丹药方子,他曾经把我逼入了绝境。可就是这么个无用的方子,这么个老爷子都唾弃的方子,普天黄土之上,唯有他才有办法知道,唯有他才有权力拿到。
尽管老爷子说了,到老便知天命,强留实在没有意思。但从他的话语里我还是能听出眷恋。我没办法就这么坐视不理,对一个为我倾尽心血的老人。
那个繁锦山的方子……我便不拼全力去拿,小小做一下努力总是可以的。上一生是宇文谦欠了我的,这一生我要他原物偿还总不过分。
我吹一吹冻僵了的双手,看也不看地对戚回风道:“还真够紧的。看来明日就要开始拾掇了。”依稀感到他很是惊讶地看我,也没错,他一定以为我不愿意回去的。
但如若抱有什么目的,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我只要我在乎的人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只要对我有恩的人,真正对我好的人活得没有遗憾而已,就算知道会失败,也要做一做努力,不必拼上性命,随口提起足矣,不成的话也就只有不成了。
二十八
本是想走水路,快去快回也好放下心来。但这事毕竟不是沈家的排场,再怎么也轮不着我说话。大冬天的河面结冰,船只想走也走不过运河。启程那天老爷子亲自来送我,几个婢女从旁扶着却还是摇摇欲坠的模样,他好像真的一夜之间就老了那么多。
“越儿,在皇上面前别一楞子往前冲,多说两句好话,不出两天就能回来了,啊。”老爷子好声好语地劝慰我,难为他这种时候还把我放在一位上。我点点头道:“您放心,我也是不小的人了。怎么着也傻不到跟皇上作对。”
他走前两步,摸摸我的脸颊:“皇城里有你爹爹和大爹爹在,千万别害怕,二爹爹也……咳……”还没说完,便是猛烈地一阵虚咳。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戚回风,他皱着眉,眼里是惋惜,是无奈,而不是让人心安的镇定。我有些绝望起来,连他也没有办法了么。
我放开老爷子依依不舍的手,强忍着难受挥手跟他告别。比起什么去皇城试着要方子,我倒更想早点回来多陪陪他,情义再怎么薄,也在我心底占着个爹的分量。
霞色暮色漾成一片光影,我顺手撩起帘子,看着车轱辘下扬起的灰尘。戚回风似乎有什么难于启齿的话要说,不言不语了很一阵子,这才憋不住开口:“繁锦山的方子,你还是不要想了。”我的意图这么明显?他怎么能看出来?
“你这么着急去皇城,不是毫无目的的。”他微微侧过脸来,眼神锋利明亮:“沈二老爷的身子……我是看的出来的。”
我本就没想隐瞒。何况到了那里我也隐瞒不住,于是懒懒往后一靠,怎么随便怎么回:“算是吧。不过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要说有关系,也是我要救我家老爷子,怎么也轮不着你来说三道四。”
他轻轻一扫,眼风掠过,那样的眼神让我觉得我说话太过放肆。他本就不是一个这么容易低三下四的人。这样的话,估计已经到了他的极限。
车厢里颠簸着凝滞了很久,我等着他翻脸或者大发雷霆。结果却是一声奇迹般的轻叹:“宇文谦他……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宇文谦了。”
他叫的是宇文谦,而不是皇上。我顿时感到事态的不平常。敏感地偏头去看他。
他的脸隐在阴影里,修长指尖搭在膝盖上,不明显地微微颤动一下。
“什么意思?”我抓住那句话不放,死死地盯住他。车轮滚动,光斑在他漂亮的鼻梁上飞速逝过,宛若错觉。
“他……”顿了很久很久,他方才开口,以不同寻常的艰难一字一句地说:“他已记不得你了,也许……他的脑子里,压根……就没认识过你。”宇文谦不记得我?他不认识我?我的脑子里一片新鲜的浆糊。
我张了张口,又张了张,终究没发出一个音来。打从听懂他上一句话的意思,我就彻底愣住了。
“而对繁锦山上拿下的方子有所图的人……他都杀无赦。”戚回风加重了杀无赦三个字的音,垂下头来的时候白发冰凉,擦过我的脸。
我不认识似地看着他,好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你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他还是垂着头,声音低沉:“不错。我知道得很清楚。我说的句句是真。”我却还是恍惚:“可是他……为什么?”他在膝上的指尖倏忽抓紧了衣角:“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他抬眼,竟是乞求的神情:“不要提到方子的事情,你就听我这一次。”我被他这种出人意料的眼神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地道:“好了好了……听你的,我……我不提就是。”他重低下头去,我情不自禁出了一身冷汗。
定下心来想想,终究还是觉得不对。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感觉,都太让人感到反常。宇文谦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他真的不记得我,那个墓碑又该怎么解释?
我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要问清不可:“我也只问你这一次,你能不能跟我说次实话?”寒意一点点融化在盯牢他的眼睛里,他身子一震,终于缓缓对上我的视线。
车身蓦地一个摇晃,他的脸一下子凑近,几乎要贴上我的。我能感到他若有若无地呼吸紊乱,半晌才听到他沉声道:“因为是我亲手给他的惩罚。我始终……没办法完完全全地原谅他。”
“不原谅他什么?”我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有一点颤抖。他深深地看我一眼,然后说:“不原谅他为了自己,就可以胁迫我加害于别人,不原谅他那样大张旗鼓、装腔作势地表现对你的不舍……他根本是最没有资格的那一个。”他说的越多,我就越听不懂,愣愣地看着他,莫名到极致。
“所以我给他下了失情蛊。”他唇角勾起的苦笑富含诱惑:“这是苗疆一种罕见的巫蛊。能让人把心中牵挂动情的人完全忘却,仿若从未相识。若他本对你无情,这种巫蛊不会对他有任何影响,若他对你有情,则会完全忘了你……但如若真的有情,我才无法原谅他。他不配记得你。因为哪怕到最后,他也没有放了你……这样的人,也配说对你存情么……”
所以,现在他……我扬眉凝着他距离极近的瞳孔。
“结果,他真的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他轻轻说出最后一句话。我浑身的力气刹那像被抽干,一时间竟没有任何的念想。
二十九
“抱歉。”我没来得及说话,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这样也好,我本来就站在没有话说的立场上。
可是他又对我道什么歉,宇文谦记得我还是不记得我都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我只是觉得自己白白浪费了一条命,到头来老爷子的事情一点想头都没有了。
“你在道什么歉?”我平静地撑起身来,路上沙石崎岖,车厢也就空空咚咚颠簸个不住,一个摇晃,他的脸几乎要贴到我脸上来。他被吓了一跳,赶忙回身坐正,表情颇不自然。
“抱……抱歉。”他又磕磕巴巴说了一句,别着的脸隐隐透一层薄晕。只不过这次道的歉和上次的内容不大一样。我算是败给他了,一副沉静似风的模样,却老是在这种无聊事上窘迫万分。
我无语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