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妖
那女子一身大红嫁衣,被流荒当歌拖得险些跌倒,一抬眼撞进轿前的画角眼里,那里头,深如墨砚的瞳仁里,仿佛有洪荒倒退的汹涌颜色层层叠近。
她一愣,突然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画角莫名其妙,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很是不解,她可有长得那般吓人?
“哎呀呀,你怎把她吓昏了?”流荒当歌乍然跳起来大呼小叫道,“我还要她把我的曲唱给你听呢,你不知道,她的歌能杀人呢,她一唱,我都要服她……”他呼啦啦扯了一大堆,天花乱坠的胡说道。
画角一脸错愕,诺诺地道:“城主将曲子弹出就好,画角会舞。”
自见了画角后,那个叫朝欢的女子便卧床病倒了。
流荒当歌只吩咐叶贞说万不能让她死在楼里,其余怎样都好,便日日和那叫画角的女子抚琴编曲,不再过问。
而月白楼自从丢了画角这棵摇钱大树,花娘娘可苦绿了脸,成日地唉声叹气,怨哉连连。后来打听到是流荒城主掳了画角去,花娘娘更是愁到望苍天无语的地步。城主喜好抢人,这在流荒城早不是什么新鲜事。更何况,这整个流荒城都是他的,他不过非常婉转地拿了自己的东西,她花娘娘敢说个不字吗?
不料这日,小厮领了个美艳的女子来,说是要卖身。花娘娘一见来人模样,顿时笑开了花。这棵摇钱树可不比画角那棵差啊,瞧着鼻是鼻、眼是眼,怎么看都像画里走出来的人,闻着,还有一身的桂花香气,别提有多可人了。只是……只是……
花娘娘有些为难地说道:“只是姑娘你这白发,不太吉利……”
那个有桂香的女子轻笑一声,软软地道:“娘娘眼光独到,香儿这白发才是您那算盘该打的地方呢。”
“呃。”花娘娘一时语塞,干笑两声,扯了几句话便把那叫香儿的女子留下了。
自香儿来到,月白楼的生意再次风生水起,更胜从前。香儿虽无画角风华的舞姿,却有清绝天下、艳压群芳的美貌。流荒城里不光男人喜爱香儿,连女人也眼巴巴地瞅着她发痴。最开心的莫过于花娘娘,那打算盘的手噼里啪啦没个消停,什么叫日进斗金,她活了大半辈子的总算一了宿愿了。
这等大事,身为流荒城城主的流荒当歌自然不能不知道,也自然不能枉费了他身为人主的大作为。
于是,一顶软香小较抬着停在月白楼后门,旁边一个白面老者,撑着一把油伞。
你若不爱,我也总有人爱
流荒楼来了艳名天下的香儿姑娘,画角姑娘一夜之间地位直下,沦为端茶倒水的女婢。
人前人后,人人在叹息,人人在感慨,人人在羡慕。
除了画角姑娘。
人人都把眼瞪成个“奇”字,这画角姑娘不吵不闹,安安分分做起倒茶姑娘,那面上笑颜不减,更胜从前。
一时之间,平日里碍于城主这尊大佛挡着,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的人全一溜烟凑到她跟前,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这日,张三、赵四、钱李、黄七、红藏全跑到茶园子里,一会帮画角采茶,一会帮画角洗沙,一会帮画角遮阳,一会帮画角倒水,这般那般全抢了去做,闲得画角差点去墙角蹲着看蚂蚁了。
“画角姑娘,你渴么?”赵四过来问,平时嗓门大得惊人的汉子在她面前忸怩得竟似个小媳妇。
画角抬眼一笑,细细的笑纹自嘴角漾开去,一波一波,美到极致。
赵四整个人轰然一声愣在原地,喉口好似堵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心魂都给那笑摄了去。
“谢谢赵大哥,我不渴。”
“我、我……你、你你……”赵四结了舌头,紧张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钱李过来一掌拍到他脑门上,斥道:“你是吞了苍蝇么,这般看着画角姑娘?走走走,一边去,别独占着和画角姑娘说话的时间。”
赵四嗫嚅着,红了脸。
画角又是一笑,竟也红了脸颊,她问:“你们可都是喜欢我,才做这些?”
张三、赵四、钱李、黄七、红藏难为情一笑,忸怩道“姑娘心善,我们……我们真心喜欢姑娘,平日只敢远远看上一眼,这几日能同姑娘说上话,着实高兴……”
“不是因为别的,就单单喜欢吗?”她又问。
五人齐齐点了三下头,异常坚定。
“呵……”画角满足地笑起来,白皙的面上添了几许红晕。
你若不爱,我也总有人爱。若还有人爱我,我便不成妖。
就此,竟能令她开心好久?
张三、赵四、钱李、黄七、红藏讶异地看她,这个画角姑娘,果然不同于一般人哪。几人心下对她的喜欢,又深了几分。
那个叫香儿的女子远远看着,唇边含着半朵桂花,轻轻一咬,桂香四溢。
近来,人人都捕捉到了流荒楼里一丝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好比朝欢夫人怕见画角姑娘,画角姑娘怕见香儿,香儿姑娘是城主的新宠,城主又避着她。这些诡异不寻常的角角关系,楼里的几千只眼珠都非常敏锐的觉察到了。
比方说……画角姑娘第一眼见到香儿姑娘,就极反常的要避开,不想香儿姑娘几步上前就一把搂着她哭得梨花带泪,还一口一个“姐姐”,一口一个“对不起”,一口一个“不怕你再为我杀人”云云,活活吓退了一干人等,平时好管闲事的城主大人竟当没看见似在太师椅上摇摇晃晃吐着葡萄皮。
再比方说,画角姑娘第二眼见到香儿姑娘时,直接两眼一闭挺尸去了。任香儿姑娘一口一个“姐姐”,一口一个“对不起”,一口一个“不怕你再为我杀人”云云。再次惊得周身一片人毛骨悚然,连多看一眼画角姑娘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画角姑娘第三次遇到香儿姑娘时,已经聪明的懂得逃跑,不想香儿追了几步竟摔倒在地上,那柔若无骨的身子跌出一片血迹来,触目惊心。直看得整个流荒楼人人心疼,个个对画角怒目而视。
至此,流荒楼的画角姑娘,再无人敢爱。
那美绝的面容,赫然是个男子
画自轩。
画角搬来一大坛子酒,独自坐在院里,倒满一茶杯烈酒,仰头咕噜一声就下肚,烧得肠肚直滚。她本不喝酒,也不会喝。但今日不同,她偏要做那人不喜欢的事。
他不喜欢酒,她偏喝。
他不喜欢剑,她偏舞。
斜月泠泠,刀光映月。她舞着一把长剑,长袖翻飞,腰间鼓声噔噔作响,脚踝的白镯发出泉鸣的声动。
眼底流光,身形一旋,倏地绽开一朵裙花,花间纤长的白足一个踮跳跃向半空,裙裾猎猎,连月光都碾淡。
“白妖。”一声极细极柔的轻喝。一袭月白长裙的香儿立在花丛中,月光下,她已拆了发髻,披散着一头柔白长发,白皙的脚踝上一个绯色的镯子映着冷月,显出一点妖异来。她唇边一朵桂花,脂粉未施,那美绝的面容,赫然是个男子。
画角故意不去看他,兀自舞着长剑。
一个凌厉的穿刺,眼前突然现出张脸,剑下一声裂帛声。她一顿,松开剑退了几步。
井兔公子轻声一笑,纤长的指夹了洞穿身体的剑出来,微一使力,那剑碎成裂片落在地上。他的身体未见半点血迹,月白的长裙依然干净的不沾一丝灰尘。
她轻叹一记,明知他不可能伤在她的剑下,她却偏有些害怕,他明知她会怕,却偏要用身子来挡。这个人呐,注定扎根在她心上最痛的地方。
他掳她过来搂进怀里,也是轻轻一叹:“你不该骗我。”他的指轻顺她的黑发,淡声道,“你也骗不了我。”
她偷了他的墨砚,他认得那香味。
他低眉在她发上一嗅,笑得极轻:“你知道只有我的香墨能染这白发,是刺啬说的吧。”
她轻哼一声,语气带着些许娇嗔:“井兔公子的唇何等厉害,黑发被你点成白发,不用你的墨砚难道用我的么?”
“呵。”这一回,他笑出声,“你知道我的唇厉害?”未等她答话,他已吻上她,桂花齿香辗转在她唇上,他低语,“再这样下去,你便成妖了。”
她心上一痛,推开他。心上的旧伤,本就是为了自己心死,不该忘记呵。
他看她,笑得桂花轻落。
白妖抓过桌上一坛酒,仰头就饮。
半坛酒下肚,她已醉得步伐凌乱。
她指着他道:“你害我,刺啬老头说的对,你在害我,你不许别人爱我,他们爱我你就不高兴,你就要破坏。说什么我是你姐姐,我为你弑夫?你是骗子,你就是个大骗子!你欺人欺己……”
欺人欺己?他讨厌酒,井兔公子眼下一片厌意,迈步离去。
白妖念念叨叨骂了半个时辰,稍事清醒的时候忽见眼前的人变成了流荒当歌。
她一指戳到他的额上,埋怨道:“我本以为来找你是对的!”
流荒当歌拍开她的小手,狠叹了一大口气,一张好看的脸皱得跟黄花菜一般:“你这白妖怪,把本少爷害惨了。他大公子为寻你把本少爷的老窝都救出来了。你哪里不躲非要躲我这里来?我好心好意收留你,你还要跟我演戏?”他又叹了一记,凉凉白她一眼,“你真是够笨的,怎么说本少爷也躲了五年之久,你才半年就给找到了,还连累了本少爷。”他故作老气横秋道,“孽债啊孽债啊!”说着又做了个双手合十礼,“施主保重。”
一闪影,那个锦衣玉食的逃家城主也消失了。
她掩上眼,微微一笑。
你以为他不知道么?他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
他是故意让你走,故意不找你啊,小当子。
五年的时间,用来假爱别人,已经够了。
你懂么?
刀光映月,剑气铺雪。这一夜,忽凉得透彻。
梳一身红妆;为嫁人而来
流荒楼出了命案。
朝欢夫人的侍婢叶贞死在画角姑娘的房里,腹部插着一截断剑。
人们看画角姑娘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杀人凶手。
朝欢昏迷醒来,听闻叶贞的死骇然了一场,她问流荒城主要回了竖琴,说要为叶贞尽一点主仆之情,弹一曲《安魂曲》为她超度。
流荒当歌破天荒没有拒绝,遣人送回竖琴。
他命人安顿叶贞的后事,倾心尽力,却对“画角杀人”一事箴言不提。
画自轩被封,那些关于叶贞的死的东西被烧成灰烬。画角迁居到朝欢夫人邻边的女瑟居住下,依然同往日般端茶倒水,兴极起舞。一点也看不出,杀人凶手的模样。
流荒楼,依旧人前人后,议论纷纷。
不久以后,香儿姑娘失踪。人人都在猜测:画角姑娘杀了香儿姑娘,弃尸荒野。
这日,画角姑娘梳好妆容正要出门,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吱呀声,听着似乎有什么人在推门。
她过去开门,一个重物砰的倒下来。
眸光一紧,她退开一步。那只血淋淋的手却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琴……”模糊地发出一个字,那血肉模糊的人忽的倒下去,溅起几滴温热的红点,落在她的裙上。
她挣开他的手,拭去落在裙上的血迹,起身理了理长发,绕过尸体走出门去。
那个死在她面前的人,是半个月前还在她面前忸怩的像个小媳妇的赵四。
赵四,死了。
她本要去见一个人,现在,当然还去。
……岁月苍老,烟尘散尽,黄天清瘦时节雨,富海游弋,荒漠残景,哪是朝雪纷落处?……
屋内的人抱着竖琴,一声接一声唱着。那歌,那琴,那人,皆来自番外。曾梳一身红妆,为嫁人而来。
她推门进去,那个女子换下红妆,一身白衣坐在椅上,且歌且舞。见她进来,绽出一笑,叫道:“画角姑娘。”
白妖走到她面前,忽然问道:“你叫朝欢?”
朝欢垂下眼帘,手指轻轻捏在一根弦上,点头道:“我是。”
我是朝欢,从来都是。
白妖从她手里拿过琴来,在弦上一拨,声声乐音流水般泻出。
四十根弦,怕都是杀人的暗器吧。
她问:“朝欢生的那个地方,叫什么?”
朝欢以指掩眼,眉下一片淡淡的影,许久之后才答道:“微洗国。”
“哦。”白妖轻轻点头,突然把琴掷在地上。唰唰数声响,每根琴弦在断裂的瞬间四下四下弹开。朝欢早在她掷琴的刹那远远退开,惊悸不疑的看着她。
白妖十指夹着断弦,脸上的笑纹柔软泛开,一波一波,甚是美丽,眼底的光敛尽千华。
朝欢笑起来,笑带恨意,眸底含怨,她厉声道:“原来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白妖点头,指上的弦四下打出去,嵌入墙柱。
她接着道:“见到你第一眼,该忘记的,不该忘记的,我全都知道。”
朝欢咬牙,心下一阵恐慌:“你为何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