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梦沧澜





“皇上……”胡福声音里也带了哽咽,“太傅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请皇上千万要想开一些……”
两行清泪沿着九五之尊的面颊流下,无休无止,十七岁的天子哭得像个孩子:“是朕!是朕害了他啊……”
“不,皇上,您万万不可自责,千万要保重龙体!”望着那不住流泪的人,胡福额上磕出了鲜血,“太傅护驾乃是臣子本份,并非皇上之责;化功解毒,也是他自己的决定——启禀皇上:太傅的内功,是他自己化去的!”
“你说什么?”怀曦睁眼,精光暴射。
“老奴说的是实话:刚才您走后,太傅醒来,自行化去了内功。”
“怎么可能?!”他想起朝堂上他非同寻常的荏弱,“他身子那么弱,哪里来的力量化功?”
“皇上!”胡福重重叩首下去,“老奴不敢再欺瞒皇上:前日太傅晕倒之后,老奴为了让他能安心在宫里修养,请医正在药里放了十香软筋散。老奴欺君犯上,请皇上降罪……”
十香软筋散?!怀曦已再听不清旁人的言语,脑中轰鸣成一片:难怪他会昏睡了那么久;难怪他会虚弱得连站都没法站;难怪他会连伸手一推的力量都没有,而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挡那致命的魔爪!
难怪……
难怪,他会有那样的笑,带着那样深沉的悲哀……
难怪……
想着想着,他忽然开始苦笑起来,慢慢又变成了纵声长笑,声音如一只受伤的枭鸟,万丈天光都为这凄厉的声音而微颤,一阵风刮过,炽热的焚风竟也能使狂笑的人畏寒似的,紧紧的,用双手环住了双肩——
那副名曰“帝王”的黄金枷锁沉沉的锁住了所有温暖,名曰“寂寞”的冰冷的海总要将这一生深深掩埋。
我不愿!
我不甘!
年轻的君王将十指掐进了自己的两肩。
“起来吧,朕,不怪你。”——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听见皇帝淡淡道。
抱了必死之心的人大喜之下几乎说不出话来:“皇上……”
怀曦抬起了头来,望着面前梨树繁茂的叶片,眼中也似为那葳蕤晕染——“要怪,就怪天吧。”只听他沉声道,凤眸一闪,随即便奇异的平静了下来。
说罢,站起身来,沿石阶而下。
一阵风过。
身后,一片绿叶,在这生机万丈的季节,随风落于尘埃……
每月初一是例行的大朝会,一大清早,正殿内已跪满了百官。只听三声鞭响,众人立时肃穆,偌大殿宇之中不闻半点声响。今日,连平时的黄钟大吕吉祥鼓乐也都免了,只见皇帝自暖阁疾步走出,几位内阁重臣也跟着急行至御座前跪下。
怀曦走到正中的明黄帝位上坐下,俯瞰底下臣子三跪九叩,舞拜中似扬起黄土尘烟,谁也看不清谁的嘴脸。待他们叩拜完了,他伸手示意免礼,随即冷冷道:“带上来!”
侍卫们将前日的四个刺客押了上来,摁在地下。
怀曦咬着牙,语如冰珠迸射:“你们到底是受什么人指使,快给朕从实招来!”
四个刺客皆一身是血,想必是已在天牢里受过严刑拷打,此刻仍咬紧牙关,只是不语。
怀曦便道:“你们当知你们犯的乃是弑君之罪,罪诛九族。若是肯供出幕后主使之人,朕或许可以网开一面,饶过你们家人,否则必将你们凌迟处死,连同亲属一个不留。你们可想好了?”
押人的侍卫早在几个刺客的大|穴上暗中施力,疼得几人浑身抽搐,一头大汗,却仍是不言不语,甚至连声呻吟都没有。
气氛顿时僵住,纵九五之尊此时也无技可施。
幸好旒珠挡住,其后皇帝的面孔因气愤而扭曲,两手握拳,只恨无处施力。
正在这时,下面却有人施施然出班,言道:“皇上,您金尊玉贵如何能跟这等草寇一般见识?区区这几个毛贼,何劳皇上躬亲御审。”
怀曦挑眉:“那依四皇叔的意思……”
四王笑笑:“天朝制度,大案当由三法司会审,皇上尽可以交给他们。”
三法司指的乃是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一听这话,众人不由都注意到什么——“郑风如呢?”——内阁次辅御史台堂官居然不在朝上。
怀曦眉棱一搐,只见四王呵呵一笑,笑里寒气逼人,破天荒的在朝堂上第一次说了句玩笑话:“别还在被窝里呢吧?”
不知是否受了御座上那面容紧绷的人的影响,殿内无一人敢跟着他笑出声。
怀曦挺直了脊背,鸟瞰下面。
“那刑部的人呢?”笑容嘎收,四王忽然厉声喝问。
“回摄政王:刑部尚书陈桥已告病多时啦。”身为“四王党”的刑部侍郎忙躬身趋步上前。
四王从他手里接过叠薄如片纸的东西,漫不经心的一扬:“皇上请看:这些,就是从这几个刺客面上扒下来的人皮面具,模仿几个朝臣的模样做的,做工精细,惟妙惟肖,依我看,不是一般的工艺啊。”
胡福下去将几张面具奉于圣前。
怀曦扫了一眼,淡淡勾唇:“四皇叔还是直说了吧。”
四王冷冷一笑,道:“好。这些面具还有那副毒爪,都是一个人的杰作——工部员外郎——谢光!”
怀曦听到了山雨欲来的满楼风声。
只听殿外一阵金属碰击之响,两个披头散发的人被押进殿来,因为死死抱着不肯分开,便只能一起被锁了来。刑部侍郎忍着一肚子好笑,边命人解开锁链,边道:“郑大人,得罪啦。”
一人抬起头来,拂开覆面青丝,眸中清寒,果然是那年轻俊美的次辅,朝人投去冷然一瞥,并不多言,只是手中仍不放松。
“圣上面前,如此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立刻便有四王党和保守的老人们数落出声。
郑风如充耳不闻,抬眸望着高高在上的天子,眼波涌动。
怀曦看到了那恳求,更看到了他们众目睽睽之下不闪不避紧紧交握的两手。
“分开他们!”却听四王吩咐。
“慢着……”怀曦刚要阻止,却听有人惊呼一声:“我们上当了,这个不是谢光!”
被强行分开后,一直被郑风如紧拥的人终于露出了真面——显然是假冒的!众人议论声中,郑风如跪了下来,闭上了眼睛:“臣万死。”
一阵剧烈的摇晃惊醒了马车里的人,谢光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感激好像已经睡了很久很久,只能隐约想起:不知是多久以前,师兄喂了自己一碗莲子羹,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对了,师兄呢?想着,他掀开了前头的布帘。
“哎哟,我的小谢少爷!”赶车的郑府老奴差点没急出眼泪来,却已无力回天。
谢光看见:巍巍城楼之下,一袭青衣于晨曦之中翩跹舒卷——“太傅?!”
衣袂当风,人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沐沧澜静静道:“拿下。”
四周官兵一拥而上,将这差点漏网的员外郎押了下去。
“太傅,咱可以回宫了吧?”侍立一片的小宫监忙问,要是太傅在外有半点差池,皇上不扒了他们几个的皮才怪!偷眼看去,这片刻工夫,那人额上竟已有了一层薄汗,心里登时打起鼓来。
幸好沐沧澜是点了点头:“好。”
正要扶他回宫,却又见他摇头:“等一下。”
“……太傅?”
“我要回府一趟。”
“啊?可是太傅,皇上他……”
沐沧澜极低极轻的冷笑了一声,回答:“我不过是回府换件衣服。”
“太傅您的衣服宫里不都备好了吗?”
“是朝服。”沐沧澜终于抬睫,疏淡眉目中依稀仍是那帝王之师万民之宰的风采,无人能抹杀,无人能掩盖,即使是如斯苍白。
“是,太傅。”旁人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要扶他起身,手却在触碰到那玉色手背的瞬间又骤然缩回,小太监急忙跪下了,叩首道:“奴才该死。奴才一时情急,冒犯太傅贵体,请太傅恕罪。”——知道他的洁癖,服侍的人都遵御旨不得直接触碰他肌肤。
却见沐沧澜摇头:“起来吧,告什么罪啊。”
“可是,太傅……”小太监还是吓得不敢伸手。
“哪儿还有什么洁不洁的?”沐沧澜在椅内望着眼前人来人往的熙攘京师,轻轻一笑,素如梨花,“你不来扶我,我自己怎么站得起来啊?”

八 君梦谁怜(下)
“御史大夫帮助罪犯潜逃,刑部尚书告病假已告了两月,三堂会审,三个堂官已经去了俩,请问这三法司还怎么审得了案?”四王的声音像磨涩的琴弦,发出尖锐的啸鸣。
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怀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四皇叔究竟想怎样?”
四王昂首,与御座上的人对视:“循成例,复祖制。”
“什么成例?”
却见四王不慌不忙的踱起步来。他旁边的刑部侍郎立即奏道:“成例即是宣和三年僖宗时候,乱党谋逆,天下大乱,最后朝廷乃循祖制,行‘四王议政’,终于成功一举平叛。”
四王议政?呵呵,是他四王爷一人议政吧!怀曦此刻不怒反笑:这哪里是要审案,分明是要逼宫!狼子野心,终于昭然若揭。想到此,心中反是异常平静,沉然目光缓缓扫过下面众臣,他站起身来,立于九层台阶之上,清晰的朗声说道:“同意‘四王议政’的,都给朕站出来!”
宫门次第打开,迎入那紫袍玉带——唯一可在宫中乘坐肩舆的人漫漫看过一路行来的龙阁凤台,紫烟流霞笼罩的金碧辉煌在晨光中莫测庄严。
“太傅。”一路上都有人呼唤请安。
肩舆上的人并不说话,只微微点头,目光自那云山雾罩上收回,梁冠朝服映衬下,不怒自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静定沉稳,风骨清绝。
紫禁守军要么就是随他守卫过天京的旧部,要么就听闻过太傅独闯敌营全身而退的传奇风采,人人都敬他若神。平日里早朝时分天还未亮,来去匆匆间都还从未亲眼见识过这天下第一人的风采,今朝难得晨光煊赫、肩舆堂皇,人们看他从容沐阳光而来——面色略素,是因以身救驾;身影清癯,是为国事劳形——一见之下不由都真心钦佩,目光一直追随他行至玉阶之下,见他终于启了唇,对立在阶前的侍卫统领道:“张宏图。”
“是,太傅!”
“当年是你跟着我夜袭北蛮军营,一把马刀连砍十个蛮兵吧。”
“是,太傅!”
“好,好汉子!今天,你可敢还跟着我闯一闯龙潭虎|穴?”
“敢,太傅!”这一次,回应他的是一片山海般的呼声。
“好,都是好样的!待会儿听我号令,让你们上殿你们就冲进殿去,叫你们拿谁就抓谁,不要问原因,可做得到?”
“是,太傅!”应声震云。
他相信,那金殿之内也是能听得见的。
沐沧澜下了肩舆,一步步向九十九级玉阶上走去。
金殿之内已经像炸开了锅,四王党抛出了所谓“四王议政”,而皇帝和内阁的支持者们则强烈反对,两派在朝堂上争着争着几乎就要动起手来。
怀曦只是冷笑,冷冷观看。
“皇上,慈宁宫那头已经派人照看了,太皇太后说她没什么旨意,她年事已高,于朝政早就不想再管了。”胡福俯耳言道。
“很好。”怀曦薄唇微扬,“你再悄悄的派人,调一班侍卫进来。”
“是,皇上。不过,皇上啊,摄政王可领着侍卫内大臣的头衔,侍卫们名义上都该归他调遣。”
“那你就直接问他们:贪生怕死的王爷和同生共死的皇帝,他们选哪一个?”少年天子从容一笑,眸中清湛,临万丈深渊却全无畏惧,坐看江山风云变色,仿佛只是闲看庭前云舒云卷。
看得胡福不禁心旌激荡,正要悄悄再溜出殿去,却见殿门豁开,一道天光照进满室昏暗。
九重阶上,皇帝急忙朝前走了一大步:“澜?!”
“陛下。”他扬起脸,目光于空中交汇,刹那错觉——仍是那时那日,大兵压境,国难当头,他在阶上,他在阶下,一道看一轮红日东升,遍照这大好河山。
“陛下,臣来迟一步,请陛下恕罪。”他仍像从前一样跪地行礼,一丝不苟,只是多了需要旁人的搀扶。
“太傅请起,赐坐。”一股暖流仍像从前样涌上,只是多了些许苦涩参杂其间。
沐沧澜坦然落座,殿内立时安静下来。
于是他就只当刚才的吵闹没发生过,自顾对皇帝奏道:“陛下,审理刺客的事,臣有个建议。”
“太傅请说。”
满朝屏息凝听沐沧澜一字字言道:“臣建议:三公会审。”
“三公会审?”
沐沧澜点头,从容一笑:“三公便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分掌政务、军务和监察,此为始皇所设,乃千百年来朝廷政局之基本,也是三堂会审的起源。今日,既然三堂不齐,不如恢复本初,行这三公会审,如何?”
皇帝自然立刻答:“甚好。”
沐沧澜颔首微笑,眸光如水,一一滑过殿内诸人——载舟覆舟,却是这最圆融平和之物,最后蕴聚于一人脸上,静是沧海,深也是汪洋:“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四王哼了声,反问:“不知这‘三公’是指哪三位?”
“现下朝廷制度是军政合一统归内阁,故宰相和太尉便由张相和在下忝居,而御史大夫——”他没有看跪在一旁的郑风如,而直视向四王,“王爷向来公正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