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梦沧澜





“师兄……”他感到自己的手几乎就要抬起,像儿时一样抱住兄长,纵身投入他怀内,将所有委屈苦楚都哭个干净。然而,却再不能。无人发现转瞬即逝之间,这以强硬刚毅著称的首辅眼中曾流露过孩童一般炽烈的暖意,只看见那只能以宝剑辉映的双瞳散出永远的清明神光。沐沧澜双手置于身侧,仰首望瞿濯英,唇边仍蕴一抹如兰微笑,淡淡道:“师兄,孩子总要长大。”
瞿濯英长叹一声,松了紧握,扶着他肩,凝目相看:“沧澜,你告诉我:你花这么大代价赶到我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沐沧澜目光一肃,剑光一凛:“护驾。”
瞿濯英却听出别的意味,直言相问:“护的哪个驾?”
“真不愧是师兄,一猜就中。”沐沧澜笑了,难得流露轻松神色,“太上的驾自然要护,没了他,找谁来着落今上的亲政、虎符的下落。我可绝不能让别人抢了先机——对了,师兄,这些天来,除了你的人,没人见过太上皇吧?”
“照你的吩咐,派去服侍的都是最可靠的人。”瞿濯英眉心一拧,轻声道,“不过,沧澜,太上的情况……似乎不太妙啊。”
沐沧澜不意外,亦不回答,继续道:“今上的驾更要护,我有预感,四王他们就要动手了——太上南归是最微妙的时机,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说着,深深望向瞿濯英:“师兄。”
瞿濯英故意摸摸鼻子,做一脸无奈苦笑:“你说吧。”
他不禁也笑了,灿如流霞:“如果事变当日,你能见到虎符,那么就请率紫金精锐统领三军助今上平叛;而如果未见,那就还凭此内阁票拟,以这五千枭骑保今上平安。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记得告诉他:忍一时之气,将来便总有回旋之机。”
“等等。”瞿濯英又一次一把抓紧了他,“这话,你怎不自己对他说去?”
沐沧澜怔了一怔,脑中转过千万说辞,可在这目光注视之下,竟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唯光阴如水,任无声有声,都照样奔逝于人世流转之间,千唤,无一回。
门上响起了扣响,有人恭敬的在门外报告:“将军、太傅,太上皇有旨,传召太傅。”
瞿濯英手一紧,却被沐沧澜轻轻推落,披衣起身,整束好青衣。
在他因伤微蹙了眉峰,勉力去系紧袍带的时候,瞿濯英终于走了过来,“我帮你。”说着就绕到他身后,替他束紧。
沐沧澜感到那手温暖,稳健如初,一股暖流熨平了身上每一处伤口。
“谢师兄。”留下一句,他推门而出,并不回头。
瞿濯英只觉手心一空,望那远去背影,一拳击在桌上,水盆被碰翻,一腔赤红抛洒而出。“奶奶的,敢跟你师兄交代后事?!沐头,你等着!”
前来通报的下属看见紫金将军眸子里仿佛能蹦出火星。

十 天高云浅(三)
“陪朕出去走走吧。”没有想到,这是二人见面后,燮阳帝所说的第一句话。
一时的恍惚,都被两个城府甚深的人暗地里压下。
沐沧澜跟着他迈出屋门。
刚越过国境进入紫金关内,多年沦为臣虏的经历令燮阳帝的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损害,平时稍大一点的响动都会令他大发雷霆,于是瞿濯英就特意安排了一个僻静所在——在边关古刹玉泉寺里辟了间幽静院落给他歇脚。燮阳帝入住后,倒也未再提出不满,只是几日来都闭门不出。所以这一日,还是他第一次走出门来。
边关焚夏骄阳刺目,此时虽已暮色沉重,但日薄西山,却仍有余威,沐沧澜看见那久不见阳光的人抬起手来挡了一挡,手的阴影在那越发苍白了的脸上投下一团深黑,连那凤氏皇族一向引以为傲的高挺鼻梁亦沦陷于这一片沉暗,斑驳不清,孤高不复。蓦然间,他发现如今被尊为太上皇的人鬓边、头顶闪烁的银光原来并非阳光的反射,而是,数量可用触目惊心来形容的银丝——他突然想起,眼前的人还不到四十——这还是他亲口对他说的:“原来沐爱卿也是四月里的生日,本太子也是呢,呵呵,不过,足足早了爱卿十载光阴。”言犹在耳,却早物是人非。
沐沧澜只是静静看着,看那瘦高身影已现出佝偻,影子在斜阳下拖得老长,缓缓的逶迤向院中的藏经阁,一步步拾阶而上,默默的跟了上去。
楼阁高处,血色残阳之下,漠漠平原一望无际,山峦起伏,长城蜿蜒,蓊郁林色一直融进无穷无尽处的萧索天色,大好河山,尽收眼底。
凭栏的人回过头来,于夕阳中端详那人容颜,戎马倥偬,兵火交织,庙堂森严,勾心斗角……无数过往曾经回旋而来,那梨花般的容颜早不复当初纯净鲜亮,却依旧如一道冷光,动魄惊心。只是,他也老了很多了——“本太子长爱卿十岁呢。”隐约记起当年的自己曾说过——当年相对,意气风发;而今再逢,两鬓皆灰。
于是,他勾起一抹冰冷的笑:“爱卿,好久不见。”
十年前的称呼,却已非十年前的彼此。沐沧澜淡淡回之一笑,用的乃是当下的称谓:“太上皇,别来无恙。”
“太上皇?”燮阳帝冷笑两声,“你封的?”
“沧澜不敢。”他从容直视,“如此称呼不过是顺乎天意民心而已。”
“天意民心?”燮阳帝消瘦的面颊上深眸显得更加黝黑,寒光幽幽,冷冷反问,“老天爷会站在你们这头?”
他挑眉扬起自信的笑容,眼神坚定似含讽刺,道:“太上皇不妨自己来问一问、自己来看一看:这河晏海清是谁保卫的,这承平盛世是谁开创的,眼前这静谧的山河是拿什么换来的?”
说得沦落敌手的人不由眉心紧绞,燮阳帝心中一跳:他比以前尖锐许多。这些年,竟是什么揭开了这匣中龙吟,这般锋芒毕露璀璨夺目?想着,在北蛮都有所耳闻的流言蜚语顿时攒聚起来,脑海中一念陡生,浪花暴涨,不禁眯眼睨视:“那所谓民心呢?民心会支持一个与自己师父淫乱的皇帝?”
沐沧澜的眸子静如秋水,冷冷看来并无愠怒,反有隐隐怜悯之意:“这个沧澜不知,但知乱世之中,百姓平民命如蝼蚁,一世苦苦挣扎,唯求三餐温饱、安居乐业而已。”
燮阳帝啪的一击木阑,尘埃四起,咆哮道:“你沐沧澜休要说得好听,你们就是拿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耳盗铃?你与你那好徒儿干下的丑事如今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堂堂帝师以色媚主,他身为天子居然不避不讳的公然将你置于寝宫!你们两个所作所为自有天下在看。老天有眼,岂容你们胡作非为?”
“老天?”他的眸子望向远方暮色四合纤云肆卷,深远过那苍穹云天,“老天若真有眼,便不要落洪水冰雹,不要降旱灾蝗灾,不要血火杀伐无边战火,不要贪官污吏勾心斗角!只要春花夏风,秋月冬雪,五谷丰登……”满天红霞中,一轮新月已悄然东升,清莹光华,无有私照。燮阳帝见他笑如明月,向那远天,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倘若苍天当真有知有觉,又如何能这千百年来冷颜无改,永远这般无动于衷?”
“天若有情天亦老。”燮阳忽然呵呵轻笑,低头看着尘埃落定,一地紫灰,“不处上位,这个道理,你永远不会懂。”
沐沧澜收回目光:“沧澜的确不懂。沧澜只知无论谁处上位,都应施仁义、降甘霖,而不是陷民生于水火、社稷于刀兵。”
冰冷的言语如那屈辱的岁月,千刀万剐着曾为俘虏的人的心,但他更记得自己曾是这江山的主人,燮阳帝抬起头,逆光中看不清那深陷的双目,但听得出那声音里的情绪起伏:“你是在怪朕?!——轻动干戈?还是……”
他制止他的多余猜测,只扬手一指那巍巍山岳,滚滚黄河:“天若有知,可敢直面这黎民苍生,说一句‘无愧’?!”
燮阳帝猛地转过了身去,两手紧抓着阑干,猛咳了一阵,孱弱的身形似乎随时都要随风飞逝。“爱卿……”他感到喉咙里梗着这称呼,耳中却听不到唤出的声音,只听见自己从牙缝里面冷冷蹦出:“这还轮不到你来质问朕!”疏忽转身,他压抑的低笑,盯着那人:“你也配跟朕谈‘天’?老天会保佑一个野种统治我凤家皇朝?”
最后的杀手锏却未得到预料中的成效,沐沧澜神色无改,“自作孽,不可活。”他淡淡抬睫,“太上皇这些年应该早有体会。”
“哈哈哈哈!”燮阳帝桀骜的长笑,“是啊,是朕自己做的孽,挑了这么个野种来夺走了朕的一切!但朕——”他凝视他,“朕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狂笑中,暮鼓晨钟突然响起在这边陲之地,惊起寒鸦无数,黑羽纷腾,遮天蔽日,盘旋数圈后又归于天际。那里,暮霭沉沉楚天辽阔。
沐沧澜举眸,如血残阳沉入他沧海深眸,平静言道:“陛下,需要微臣做些什么?”
燮阳帝愣住,万万没有料到他会就这样说出这一句来,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忽然都派不上用场。一时沉默,他搜索着所有应对之词,甚至是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簪花宴上,琼枝重蕊下,自己是怎样回答那凝霜胜雪的人儿,面对着那双清澈见底的双眸——“沧澜愿助太子殿下开创承平盛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知殿下需要微臣做些什么?”自己是怎样说的?“爱卿肯助我一臂之力,何愁盛世不成?只要爱卿肯留在东宫,常在本宫身侧。”——那时说出那样的话时,可有料到今日的结果?一句话,晃动了时空,却已改不了注定的结局。
燮阳帝望着残阳下彼此纠缠的黑影,一字字道:“朕仍只要爱卿长伴朕身侧。”
西风来,哀鸦悲鸣,几片黑羽落入岑寂古刹,沿着斑驳石阶飘然滑落,落入一地青草碧绿,那碧色是虽血红残阳亦不能融解的生机四溢,让人想起那无边无际的草原,蓝天白云下,夏草疯长,朝气蓬勃。
沐沧澜点了点头:“臣领旨。”
燮阳帝看着他,眼中不知浮上是满足还是悲戚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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燮阳帝落下最后一个字,然后慢慢的吹干了墨迹。身边那人不言不动。于是,他掏出了一个布袋,里面是一块泥巴,他小心翼翼的将之敲碎,那里面仿佛藏着他最后的珍宝——的确如此。泥土剥落,露出一方金光闪闪的小印——正是他最后使用的贴身之玺。拿起那方小印,手禁不住颤抖,他掩饰的咳嗽了两声,猛地抬眸:“你真想好了?”
沐沧澜淡然勾勒一笑:“陛下做事,什么时候需要问臣下的意思了?”
他的尖锐刺痛了他,燮阳握着那印,冷然道:“沐沧澜,你别忘了你还欠朕一条命!”
“臣自然记得:在蛮子阵中,是陛下奋不顾身扑住那蛮兵,臣才得以苟活至今。”沐沧澜望着白纸黑字,坦然笑道,“臣这不就是在还吗?”
燮阳帝眯起凤眸:“你只是为了这个?”
“呵呵。”他轻笑,“还能为了什么?”
“你?!咳咳咳咳……”暴怒的心头忽然涌上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燮阳脱口就是一问,“你不是为了他吗?”
薄唇上绽出一朵笑花,沐沧澜挑眉:“为了谁?沐沧澜能为了谁?陛下写下这纸诏书又是为了谁?这亿兆黎民、万里疆土难道不比区区一两个人值得得多?”
“家国天下的道理朕用不着你一个臣子来教训!”像被刺中了最隐痛处,燮阳眼中爆出阴骘的光,“你敢说你这么做不是为了他凤怀曦?”
“是为他。”沐沧澜眉目端凝,并无窘迫,从容言道,“因他和这山河一体,不可分割。”
“那朕呢?!”燮阳盯着他,经年的风霜模糊了过往的誓言。沐沧澜望着他,眸中隐有悲哀憾恨,更多却是怜悯:“当年陛下肩担社稷之时,沧澜也是这么想的。”
原来!
水落石出,却已是一刀两断时刻。
燮阳蓦然掩面,溢出声声惨笑:“沐沧澜啊沐沧澜,你不用说得如此这般清高,你当真能太上忘情?你对朕,难道真的就这么云淡风轻吗?在北蛮,你对朕见死不救,你让大炮轰蛮子的大营,你是不是想着炸不死我,也非挑得蛮子杀了我?还有,你令畿辅的官员不许迎驾,你让朕亲眼看着蛮子屠城,心如刀割!这一切,你敢说你没有一点私心,你不是在打击朕报复朕,你不恨朕?!”
沐沧澜摇头,眸清如水,徐徐道:“怨过,但不恨。”望着对方诧异的眼,他解释:“怨,是因为失望。不恨,是因为我知道那一次并不全是陛下的错。”过往的伤已经弥合,只留下永久的痂,但确实已经不再痛,他淡淡继续:“我知道那一晚,是四王在我的酒里下了‘春日醉’——我一喝下去就反应过来了——他身上甚至还带着那股恶心的异香。我本该立刻离席而去,但还是硬着头皮端着那酒壶走到金殿中央,全身上下就好像着了火一样。”
“你于是望向朕……”燮阳嘴角抽动,不知是哭是笑,“把酒壶递给了朕。”
“我是想……”
“朕知道你想什么,你想让朕将四王抓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