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梦沧澜





只见那人已又恢复了往常的淡静,低声道:“曦儿你准备一下,开始调整内力,悄悄弄断绳索,等到了真隆部,见过你父皇,我们就走。”
怀曦用力点了点头。
在太阳彻底坠落大青山的时分,他们抵达了蛮族可汗所在的真隆部。刚刚得胜的蛮族正在庆祝自己的胜利,欢笑声、歌舞声充斥了整个营地。身为质子的怀曦自然不会受到什么礼遇,但也没遭到什么更坏的对待,被一个蛮兵一脚踹进了帐内,听那蛮兵得意的用蛮语大笑:“什么狗屁太子,跟只小鸡一样,你的皇帝老子正在后面的笼子里哭呢!”说罢,扬长而去,却不知早已精通蛮语的少年露出丝微笑。
等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两人都挣脱了绳索。外面的守兵早忍不住加入了喝酒狂欢的队伍,只有一个倒霉的被留下来看守,此时正眼巴巴的望着欢乐的人群,怀曦毫不留情,手起掌落,送他去黑暗里狂欢了。
出得帐来,两人小心翼翼的摸索着前进,看见不远处果有座小木屋,屋外有岗哨,更有巡逻的蛮兵。两人交换了眼色,都觉为难。正发愁时,却见屋门一动,一个人踉踉跄跄的跌了出来,骂骂咧咧的还没站稳,又被劈面而来的碗碟等物砸倒。蛮族士兵都被他逗得大笑。只见他好不容易爬起来,想对着门里发火,又没真敢,只能恨恨的朝门啐了一口,灰溜溜的走了。
藏在草丛里的二人俱是眼睛一亮,也不用言语,便悄悄的跟了上去,趁那人不备,狠狠的将他扑倒在地。
“呜——”被怀曦捂住了口鼻的俘虏憋得满面通红。水木便道:“松开可以,你得安静,不然……”他掐住他咽喉,微微挑眉。
俘虏连忙点头,怀曦便松了手,不过另一手仍死扣着他胳膊,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我是天朝人啊,咳咳,英雄,咱们是同胞……”话没说完便被怀曦冷冷瞪了回去:“少废话,报你的身份!还有,屋里是什么人?你去干什么?”
俘虏眼睛转了两转,回答:“我是被俘的军中文书,屋子里乃是咱万岁爷,他绝食已经一天了,大可汗……不,蛮子就让我去给他送饭,好劝劝他。”
父皇。怀曦在心里喊了一声。只听水木又问:“就你一个吗?还有别人来劝吗?”
“有,我已经是第五个了,但,但个个都被皇上骂了出来。”刚说完,便觉喉咙上倏忽一紧,他听到了自己气管上的骨骼碎裂的声音。
“老师?”怀曦未料那人竟会真下狠手,慌忙松开自己仍扣在死人身上的手。
“他在说谎,他才不是什么文书。”水木随手推倒了尸体,开始动手剥尸身上的衣服,“你看他右手上的茧,那不是握笔的,而是握刀的。”
“那……那还会如此脓包?”这么容易就被制住,还吓成那样。
水木冷笑了声:“脓包才对了。”
怀曦明白了他言下之意:这样的将军、这样的兵,才有这样一场必败的仗。想着,眼睛不禁一黯,还要再问,抬眼却见水木正把死人的衣服往身上披挂——“老师你?”
“这样一身行动起来就方便多了。”水木边穿边道。怀曦见他眉头拧得像个绳结,知道是洁癖作祟,倒有几分好笑,便帮他分散注意,故意问道:“这衣服的样式好奇怪啊,好像不是咱们天朝的呢。”
水木低头看了眼:“大概是真隆部的官服吧——这些无耻之徒居然在蛮族也作起官来。”说完也总算穿好,对怀曦道:“你先在这里藏一会儿,我去给你也弄一件。”说着,便飞了出去。
过不多会,便见他回转,丢给少年一套衣服:“只有这人和你身材差不多。”
怀曦一看,竟是件蛮族内侍的服装,刚要抗议,却见那人脸上难得一红,心里不由一软,忙别过身去一面偷笑,一面将衣服换上。
就这样,两人这次大大方方的走到木屋前。水木朝蛮族守兵一躬身:“大汗让在下来劝劝我们皇上。”怀曦在一旁用纯正的蛮语翻译了。那守兵一点头,便让二人走了进去。
那是怎样一番情景:显是临时搭建的木屋简直摇摇欲坠,屋里只有一张破床,连被褥都没有,只用稻草铺了一床一地。借着头顶上一盏昏灯,怀曦看见床上侧伏的人影,消瘦的身躯一动不动,苍灰的鬓边已见霜华——这竟就是他三年不见的父皇!
怀曦捂了唇,生生压下那声呼唤和哽咽,却见水木已比他更快的走到床前,伸手去探床上人的鼻息。说时迟,那时快,侧伏的人影忽然一跃而起,一道寒光直刺面前人咽喉。水木惊愕中慌忙一闪,寒光掠过他下颌,切断了束帽的系带,一头乌发鸦翅般的铺展下来。
“是你?”燮阳帝的轻呼声中,手里的匕首掉在了地上。
“父皇!”怀曦终于冲到了他跟前,扑通跪倒。
燮阳帝良久才转过眼来,对着儿子:“怀曦?”
“父皇!”在天朝宫廷时,碍于天家礼教,彼此极少流露父子亲情,但此时情况之下,怀曦再也忍耐不住,扑到他身前,抱住他膝盖,哭道:“父皇,儿臣好想你。”
燮阳帝轻叹了一声,终于伸手抚了抚他乌发:“好孩子……”
听到这句,怀曦哪还再撑得住,立时哭倒在父亲怀里。却看不见燮阳帝缓缓直起了身体,瞥向对面,问道:“你怎么来了?”
青丝下是谁的眸光亮如昨日?只见水木微一敛身,回答:“太子是从铁刺部过来的。”
“唔。”燮阳帝随手抚着儿子的头发,神态里又渐渐恢复了帝王特有的似听非听之状,只冷冷的等着说话的人继续。
水木便接下去道:“请皇上放心,臣会立刻护送太子回国。”
燮阳帝将大掌放在了孩子的头顶上,轻轻扬起削薄的唇角。
水木垂眸,盯着地上匕首的寒光。
终听得燮阳帝一笑:“好。”e
水木抬起头来,看见落魄帝王眼中深沉的微笑,原本就微凹的双眸如今因饥饿、脱水而更加深陷了进去,显得那眸子更加的深远难测。他忽然生出丝疑问:这样的人,怎会做出这样惨败的出兵决策?
流光无声的在二人对视的眸中滑过,在这样的情景下的相遇,似乎是梦,又似乎是路上早已注定的一道转折。而这转折,又将给他们,给这天下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好不容易收住大哭的少年却全然不知身旁汹涌的暗潮,哭够了,他终于抬起头来,对着父亲道:“父皇,咱们快走吧!”
却不料燮阳帝摇了摇头:“不,是你快走。朕不走。”
“为什么?”
“外面重兵把守,朕目标太大,是断走不掉的。”见怀曦还要再言,他以帝王的威严阻止了他,“怀曦,你记住,你不仅是父亲的儿子,更是天朝皇帝的太子!朕对你说的每一句,都是不容违抗的圣谕。现在你给朕听好了,朕令你立刻回国,不得有误!”
怀曦连眼泪都一起被他目光镇住了。
燮阳帝说完,口气柔软了一些,说道:“好了,你先到那边去一下,朕还有话要和他说。”
怀曦只得乖乖的走到墙角去。
在他背后,燮阳帝站起身来,水木却俯下身去,捡起地上的匕首,奉上。
燮阳帝没接:“给你了,你替朕杀掉了想杀的人,这算是赏你的。”
“这……”
“你身上这件衣服的主人就是出卖朕的那条老狗。”燮阳帝冷笑,挑眉看着面前人,“朕一向不是个宽宏大量的君主,即使是拼了帝王之尊,也绝不放过伤害朕的人。”
秋水般的匕首映出那人低垂的黑眸,没有丝毫的波动。
“还不起来?”燮阳帝看着他,忽有所悟,“莫非你还有所求?”
“皇上圣明。”他深深叩首,额碰泥地,“臣还想讨皇上一句圣谕。”
燮阳帝俯视着他的脊背,目光像要在上面穿一个洞,幽幽答道:“好。”
他猛然抬首,却对上帝王闪烁的目光,只见燮阳帝一笑,撕下一截袖子,递与他。
二人的眼波一撞,他无法不接,却见燮阳帝笑过后,猛然咬破中指,在断袖上写了八个大字——“破虏为先,勿以朕念”,淋漓的血字刺得人眼睛一疼。
燮阳帝斜睨面前之人,终于见到那静水瞳中光影一晃。皇帝昂起头来:“还不谢恩?”
“谢皇上。”面前人捧着血书,又一次沉沉叩下。
皇帝听出了他谢恩中的不满:他怎么可能给他他想要的东西呢?这一襟血书虽然也在一定程度上给了他某种默许,可和传位诏书还是相差十万八千里。看着匍伏在地的身影,皇帝眼里闪过丝残忍的快意。
“起来吧,别跪了。现在朕终于知道你这三年丁忧都丁忧到哪儿去了。”扫了墙角的少年一眼,又看了眼对面的人,燮阳帝闭上了眼睛,“好了,走吧。”
水木朝他一丝不苟的施了君臣大礼,将血袖藏于怀中,带着怀曦走出门去。
一直到他们离去,燮阳帝也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只忽爆发出一阵压抑的长笑,最后掩面倒在床上。
逃离却没有想象中的容易,蛮族大约已经发现了二人的失踪,开始大张旗鼓的在营盘内搜索。幸亏两人都穿着蛮族服装,这才暂时无人发现。而在出逃前,水木还特意返回去割下了那叛将的头颅,此时的怀曦已然对血腥习惯许多,只要不特意去注意,也就逐渐忽略了这只挂在那人腰间的布包。
只是重重关卡阻挡了出逃的脚步。蛮族营地乃以大汗营帐为中心,往外按与大汗的关系远近一层又一层的以各部落的帐篷相围,最外头则再是一圈的兵卒防卫。看起来没有栅栏、墙垛,却是处处都有守卫。两人转了一阵,每闯到外围,就碰见敌人的巡逻骑兵,也不敢硬闯。眼见东方已泛鱼肚白,水木便建议干脆在找个地方先藏起来,静待时机,怎样也要等天再黑了再出逃。
这本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却没想时机当真出现了。
两人刚刚找地方躲好,就听见突如其来的号角声,正在吃早饭的蛮族战士们丢下吃了一半的食物,纷纷拿起武器,奔出帐篷,一看便是出战的架势。怀曦抹花了脸,找了个动作比较慢的蛮兵询问,好在一口蛮话地道,倒也没被怀疑。如此,便成功的探得了消息:原来天朝五十万大军倒也未真全军覆灭,还有一支三万人的部队毫发无损。这支幸免于难的队伍是由神机营都督张克化率领,本是跟随大军行进,后燮阳帝突然想起神机营新造的几门火炮不知造得了没有,便令神机营回京拉炮。这一来一去之间,没想倒救了这三万人一命。这时,张克化得知皇上被俘,急忙率军赶来,要救帝君。
“选在敌人吃早饭的时候进攻,这张克化打仗还有些头脑。”水木听罢,沉吟道,抬眸看向怀曦,“咱们逃走的时机来了。待会等仗一打响,蛮族冲锋之际,咱们就混在乱军里冲出去。”
“好!”怀曦一听,立时来了精神,耳听那蛮族号角一声紧似一声,倒像是仙乐一般。
终于听到一声炮响,大地微微震动,却是离得很远。知道是己方发起的进攻,不由疑惑:“老师,这炮怎么准头这么差?”
水木摇头:“不是准头差,而是压根就无法瞄准——皇上就在敌营里,万一被炮火所伤,要如何是好?”
怀曦恍然大悟,忽生一念:“不如,咱们现在趁机去救父皇吧?”
水木仍摇头:“不可,依我估计,现在皇上身边的看守只会更严密,又或者莫勒真隆会直接将他置于身边。”
是啊,还有什么是比敌国皇帝更好的护身符?少年不是不懂他所说的道理,但,心里却不知怎么有一片阴云笼罩不去:为什么?为什么他就那么笃定救不出父皇,连张克化都在外面拼命营救,他在里面却丝毫不肯去努力?不过眼前的情势不容许他再追究下去,在又一阵炮声响起的时候,水木拉着他猫着腰冲入了向外涌出的蛮兵里。
终于冲出蛮族营地,迎接他们的却是天朝的炮火。因虑燮阳帝安危而不敢往营内打炮,神机营的炮弹就纷纷落向了大营之外。即使武功再好也不是大炮的对手,两人一路连滚带爬,躲避炮火,倒是身边的蛮族士兵果真勇猛,竟是不畏炮火,个个都只知死命的往前冲。二人跑了一阵,只见眼前火光冲天,烟雾迷道,毕竟身在敌营,一时难辨东南西北。只听又是一声巨响炸裂在不远处,脚下大地猛然一阵摇晃,怀曦一个踉跄便栽倒在地,刚要爬起,却又被人劈头盖脸的扑倒。
大地终于有了一瞬的安静,怀曦从层层灰土下钻出来,看见刚才压在他身上的人——“老师?!”也顾不得再隐藏身份,脱口就操着天朝话大叫,边叫边拼命摇晃那人。幸好,在不知叫到第几十声的时候,那人悠悠转醒。
“吓死我了,老师。”怀曦忙扶起他,“受伤没有?”
水木摇头,示意没事,随即便戒备的看向四周,目光忽然一滞。
怀曦跟着他看去,立时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方才的大喊大叫果然引来了蛮兵,只见一个蛮兵对同伴说了句什么,其他几个人就点点头又朝前冲去,而那说话的蛮兵便径直朝他们走来。
虽因方才被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