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梦沧澜
郑风如知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不犹豫,抬头说道:“回殿下,微臣家在东海,茫茫波涛,日升其中,月出其里,星辰浩瀚更是非陆上可比,因此自幼爱观天象,大后博览群书,从此对天文地理也略知一二。叶大人所说荧惑南移之事,微臣日前也有观察,荧惑确似偏位,但却绝无叶大人所言之严重。”
“黄口小儿,你腹中有几本历书,胆敢信口雌黄?”叶璇回身便道。
郑风如微微一笑,瞥眼阶上,十三岁的储君冷笑正浓,叶璇官场老手如何会反应不过来,立时讷讷,不敢再言,狠狠瞪他一眼,转回身去。
郑风如不急不徐,始终蕴一抹春水浅笑,眸光却是咄咄逼人,回答道:“风如年轻,的确不该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这就想请教大人:若如大人所说,荧惑南移直冲南斗,那它究竟将何时移入南斗?”
“这……”叶璇迟疑,这一番荧惑之说本就是子虚乌有——郑风如说见荧惑“微”移已是留有余地——这天上星星如何能为言语所动,让未移的星辰移入南斗岂是他人力所能为之?心中大急,又不敢看四王,只得强自扛了,回答:“大约……至少……半月之后。”暗暗祈祷只盼半月之内四王大局已定,到那时再无人敢提此事。
却哪料有人不肯放过——怀曦哂笑一声:“半月之后?哼,等朝廷真听了你的妖言迁都金陵,大家再一起抬头看星星吗?”金殿传音效果自与别处不同,少年清朗的话音震得众人鼓膜嗡嗡作想。一时间,天地俱静,所有交锋都随他话锋所向一齐汇聚在殿上某处——
秀美青年挑眉而笑:“叶大人不觉时间久了点吗?如今兵临城下,山河垒卵只在千钧一发,大人便要用这样得不到证实的言论影响国策?”
“那……那你说如何?”
“风如看也不必等到十五天后,现在便请大人证明自己,确有实力做出正确之推断。”
“怎么证明?”
郑风如朱唇一勾:“大人可敢与风如小赌?”
“放肆!朝堂之上怎可言赌?!”忙有人出声喝斥。
却被怀曦眸光瞪回:“非常时期非常之举,且听他说完!”
四王咳嗽了一声,怀曦却不回头,四王也就只好沉默。
郑风如看了怀曦一眼,桃花潭水深感君恩,再无丝毫犹豫,朗声道:“风如推算今晚将有天狗食月。叶大人看呢?”
一直落于下风的叶璇终于露出笑来:“荒唐啊荒唐,你没看见外面大雨瓢泼?!”
郑风如秀眉一滞,不禁咬了下下唇,却正见怀曦目光投来,不看殿外大雨只看他。心立一横,他上前一步:“殿下,请殿下作裁判,风如愿与叶大人一赌今晚!”
怀曦手在袖中紧握成拳,点了点头:“好。”
只听四王在背后沉沉说道:“那本王就毛邃自荐作个见证吧。”
三 先生之风(下)
雨中的东宫因主人的归来而沸腾嘈杂起来,暮色四合,却再听不到以往沉寂时的雨打重檐声——储君居处亦如天子居所般辉煌盛大,只规模略小而已,雨点击打在青色的琉璃瓦上、檐下的铁马上、朱红宫墙上、冰冷石栏上,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如今,只听得见身周这一两声被自己拨动的水声——手指无意识的滑过水面,沐浴的人仰头靠在浴桶壁上,目光如水,漫漫流过房间四壁。
这是他曾住过七年的房子,然后离开三年,如今回来竟已有几分陌生——也许就从未熟悉过吧,他记得自己好像还从未细看过这处居所,从搬入的第一天起——那时还是少年游,风华初上年十九。中进士,入东宫,从五品洗马辅太子左右,一心要助储君成一代令主。雄心勃勃的时光,无暇注意衣食住行,只道太子体恤,让他与另外几个没有家室的年轻属官都在东宫内居住。房屋狭小简陋,却未有丝毫不满,更有一段时间,因住所在这里才让他躲避了那一位位高权重之人的纠缠,满心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只思要竭全力报君恩,也实现自己的一腔抱负。却不料……年少之梦,如纸脆……心灰意冷下终生搬离之念,然未料,倒是他人先离了这宫殿搬入更光明堂皇所在——一道圣旨颁下,升他为正四品少詹士——他知自己已被圈在了这东宫禁。从那一天起,学会了雨打梨花闭深门,掩卷但听暮雨声。任东风催动屋外几番花开花谢,轩窗再不启,庙堂上,他只作隐形人。
几乎已忘了曾有过怎样的梦……
回忆的舟沉入现实的河,谁料想到这波澜聚散?!
闭目,再睁开时,如水眸光已再无氤氲,瞬时恢复成那永远沉敛的海,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步履听来尚远,却是直扑而来,肆意轻狂,声彻石阶,一时竟又能闻见风雨作响,金石之声——东宫之内,还有谁敢如此放肆?不由一笑起身。
穿上纯白中衣,外罩玉色长袍,束起迤逦发丝,一一穿戴整齐,整理完毕,正好听见敲门声起,沐沧澜走出屏后,从容开门:“殿下。”
“叫曦儿。”怀曦一步踏进门来,眨眼狡黠一笑,“不然,我就治你欺君之罪,‘水、木’老、师。”
沐沧澜只得淡淡一笑:“谨遵王命。”
怀曦却还不依不饶,端着太子架子,硬是近逼一步,仰头看他。
他只得唤道:“曦儿。”g
少年粲然而笑,深黑双瞳登时清华流泻,深沉里蓦然多了几分光明,拖长声应道:“是——老师——”
沐沧澜直觉后退一步,问道:“曦儿来是有事?”
“嗯。”怀曦却只顾说话,直觉的仍往前冲,面上忽觉微热——是因雨,夏日傍晚也凉似水,却为何身前空气如斯温暖?也因雨,狭小房间潮气发酵,却为何蒸入鼻内竟有一缕淡淡清馨?暖香缭绕,如刚温就的花雕,不经意间不在意时竟挑起少年血气之中第一丝迷醉——他,刚沐浴过吧?脑海里不知何时浮出这样的念头,眸光在睫毛下轻抬——忽然不敢直视,那素净肩头的一两点水晕——那水珠是如何挣脱了那紧束发丝,滑落那乌发玉颈……
脚步早已一滞,正懵懂时,忽听一声——“曦儿?”
老师——
这声应难道竟没发出?可为何全身上下都已被什么牵动,难道牵动它的不就是这一声回应?疑惑的抬起头来,那人同样疑惑的眸光落在自己仰起的脸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出神,颊上血管一挑,他忙敛容,故作打量之色的道:“今晚郑叶之赌,百官观战,老师为何不着官服?”
沐沧澜随手一拂袍袖,淡淡作答:“我还在丁忧之中,不便穿。”
他急切相问:“那老师何时丁忧期满?”
“明日。”他望着少年玉带金冠器宇轩昂,不禁想起当年初见情形……想不到一晃竟已是整整三年。
怀曦却不知他心中感慨,只是自己一通狂喜,恨不得立时金鸡报晓旭日东升,迫不及待要看那人一身粱冠金绶玉佩罗裳,玉笏流光,夺目朝堂。喜形于色道:“太好了,明日我就去宣布:封老师太子太傅。”
沐沧澜也不辞,羽睫一抬,眸光如出鞘剑光:“那要看明日太子站得有多高。”
一股热血冲上脑际,怀曦昂首:“请老师看好了。”
说罢,二人不约而同都大笑起来,窗外一个霹雳,竟是谁也不觉。
只是一笑,沐沧澜已很快收敛形容,让怀曦坐下,自己则隔了张几案,坐在他对面,说道:“曦儿自信,为师宽慰,不过,虽智者千虑也必有一疏,况朝堂谲诡,世事翻覆,有些事也不能尽在掌握。”
怀曦明白他意,询问道:“老师可是忧虑今晚之赌?”
沐沧澜点点头:“此事说来也是因我多事,当时不该将这郑风如给逼出来,原想让他替曦儿你驳斥妖言,却谁知他竟能引出这一桩听天由命的事情来。”
怀曦不由笑了:“老师不提我都忘了问:老师是如何将这活宝给推出来的?”
“活宝?”沐沧澜摇头苦笑,“曦儿这形容还真是确切。我当时站在最后,观察诸人脸色,无一例外都是些没有主张的应声虫。只有这郑风如目光跃动,紧紧盯着叶璇,每见他说一句话就冷笑一下。以前我就听说过这郑风如的名声:十七状元,惊才绝艳,只可惜所学太杂,又性格古怪,更因拒绝了太师的招赘,最后只落得在翰林院干些闲差。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见他这副表情,自然是心存驳斥之念,又不敢轻易开口,我便取了块碎银,砸了他麻|穴一下。”
怀曦已然笑岔气,边咳边道:“老师,原来你暗器也使得这般好!”
沐沧澜肃容,沉睫:“情非得以。”
怀曦不敢再放肆,忙收声听他说下去。只听沐沧澜接着道:“这郑风如出列所言倒当真是不负人所望,只是……”他轻叹一声,又一次摇头:“这大雨倾盆之下,他竟能提出看月之赌!唉,这般狂妄……真真出人所料,将来……”又叹一声,终未再言。
却见对面少年笑容依旧,海雨天风也吹不散那一脸渐盛光华,只见他唇角微勾,剑眉轻扬,定定看他:“老师不必过于担忧,有句话不是你常用来教育怀曦:人定胜天。”
心房一震,最深梦徊处竟似被少年感染,热血泉涌而至,带得话音发颤竟难以克制:“太子有这般决心,臣定当鞠躬尽瘁。”
少年脸一红,低声道:“老师怎又忘了?”
他蓦然想起自己刚答应过什么,曾答应过什么——从初遇那日,少年便一遍一遍的恳求——只是一声:曦儿。心中一软,不由弥补的唤道:“曦儿。”见少年立时重绽光彩,却忽然生出一丝抽痛:这称呼,这孤独的少帝还能再拥有几天?
旁人已见了即将铺展的帝王孤途,当事的人却还未了悟,那时的少年只沉浸在登顶的紧张热切之中,是因喜悦当头年少无知,还是因苦涩滋味有人代尝?直至后来独临绝顶,才明白高处不胜寒,才明白即使是那强行留住的体温也挡不住帝王路上的风凉……然而此时,毕竟无知无畏,温暖的呼唤声中,不止是帝王愿,在炽热的心田上滋长。
这时,忽听门外响起敲门之声,沐沧澜凝眉,想不到这东宫里竟不止一人敢将门敲得这样嚣张。立时猜到了来者是谁,一开门,果然见郑风如立在门外,却没猜到他旁边还有一人。
怀曦端坐不动,任由沐沧澜将来的二人引到身前,见礼道——“臣郑风如(草民谢光)见过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怀曦道,目光很快被郑风如的同伴吸引,“你叫谢光?”
一听到太子这么问,一般的人都会立刻自报家门,何官何职何事觐见,有的甚至连祖宗八代都一起说出来,那谢光倒是与众不同,只是一味沉默,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就像没听见一般。怀曦倒也不生气,只望着他头顶上两个发旋暗暗忍笑。
郑风如自也早料到这情况,忙代回道:“回殿下:谢光是臣的同门师弟,自幼寡言少语,并非有意轻慢。”见怀曦饶有兴味,便又笑着补了一句:“不瞒殿下,这一句请安的话,臣在家中也与师弟练了好久。”
怀曦笑了:“罢了罢了,孤不怪罪于他,你且说带他前来是何用意吧。”
郑风如上前一步:“殿下,臣带师弟来此,乃是为了今晚之事。”
“来得正好,孤也正要问你:今晚之赌,你有几分把握?”
郑风如面不改色:“必赢。”
此话一出,房内之人除谢光都不禁一震,饶是沉静如沐沧澜也忍不住凝眸逼视。郑风如迎上他目光,似早有准备,再不像早朝时回避,清湛一笑:“只要殿下肯助臣一臂之力。”
“你说。”怀曦心中起伏,面上却不露声色。
郑风如道:“臣听闻太子曾指挥神机营使过火炮,所以斗胆想请太子谕,借火炮一用。”
“何用?”
“太子也看见了,此刻大雨滂沱,一时难住,臣恐今晚也是云雨沉沉遮蔽月象,因此请借火炮,用以驱雨。”
“驱雨?”怀曦与沐沧澜对视一眼,“你是说:以人力驱雨?”
“不错,臣正是要借火炮之力,将驱雨剂置于炮弹之内,送上天空驱散云层。”
怀曦还在沉吟,只听沐沧澜道:“这需得能将驱雨剂射到空中才行,火炮根本达不到这样的高度。”
“这点不是问题。”郑风如微笑着看向身边之人,“有我师弟在,便有解决之道。”
谢光在他的目光凝注下终于抬起头来,平凡无奇的五官凑出一笑,只是一笑也未能给他增色多少,仍是不减那木讷模样。清俊绝伦的郑风如看他却像看宝,转头对怀曦二人说道:“我师弟乃是家师的得意弟子,家师一身绝学都尽数传给了他,尤其鲁工之术、格致之学更是强上我百倍不止。只要让他将火炮略加改造,便一定能使之高射——其实,连驱雨剂也是师弟一手炮制的。”
怀曦师生二人还在将信将疑,却听那谢光终于开了口,也不知是镇定自若还是天生如此,说话当真是不紧不慢:“这炮,就只能打这一次,后座力太大,打一下,就散了。人,也要跑得快。”
“哈哈!”怀曦终于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