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界·三十三中天






  所以彦烨会在这里停下与敌交战,一来是地形有利,二来是机不可失。试想风神之牙仅以数千人对乌玺国军数万计,在峡谷中尚能不与之交战实行‘拖’字决,而一旦出了峡谷,将要面对的,就是能够施展全力的妖兽大军和已方军士疲惫的双重困局。所以,如何能在谷中削弱敌军力量,将是最终求胜的关键。而纵观整条峡谷地形,也唯有此处,可以反戟一搏!

  无关胜算几何,此仗必打。一役之后,是前障扫清,还是功败垂成,再待定夺!

  数千双眼目,紧盯来路尽头的弯角——

  顷刻,烟尘漫起,敌军领头的雄兵已出现在拐道上!地军上空,是一直跟随主军的那批鱼鸲!

  此时接近岔口的一段路,峰壁上早已立好三百箭手,脚踩削直壁缝,或依嶙峋山石,列成最能发挥弓箭威力的雁行队形,蓄势待发。

  号角鸣!一百步,首轮射杀,三百张角弓上散珠箭齐齐飞出。

  六十步,再换连珠箭,频频见乌玺骑兵仰翻落马。

  鱼鸲群朝着山壁上的射手俯飞冲锋,劲风带过,也有将风神士兵扫落下壁的。但为了不折断翅膀,它们很难靠石壁太近,因此并不能直接袭击到对手。然而此举仍扰乱到风神之牙的瞄射,刘显挥旗下令,壁上大部分箭兵放弃地军,改向射杀空中鱼鸲。

  狭长谷道上,一时间飞箭如天马流星!

  眼见冲头排的骑兵奔出了狭道,地上泥尘一撒,弹出了拒马绳离地一尺,将乌玺军的披甲黑马生生绊倒,连人带马一个狠栽!后面紧跟上来的骑兵来不及改势,混乱中前撞后仰;再后面的远见前头状况,纷纷纵马跃过伤亡堆,不过,埋伏在岔口两侧的风神之牙又岂止准备这一副拒马?当下只见几排泥点飞溅起,绳索如琴弦绷紧,绳上刺泛白亮,顿时只听马啼嘶声无数……

  而此时在狭道中,又是一番响声如雷,且杂且巨——

  ——原来随着前方骑兵队的推进,乌玺军行在后方的铁索兵队也相继开来。这批铁索步兵,皮糙肤黑,头圆无发,身形类中等成|人,双臂却堪比蟹钳!手中执兵器“铁索”,索长过丈,一头连有铁猬球,拖在地上铿锵作响。

  他们一边行进,一边将铁索甩出,刺球砸向两侧山壁上伏射的弓箭手;随着轰隆隆的崩裂之响,壁上的岩石也被铁猬球刮碎刮落,纷纷落到狭窄的谷道中——这样一来,双方都因此惨遭伤亡。

  ……似乎不是很有智力的兵种。

  再看回岔口处。数排拒马连挡下来,乌玺国伤兵残马已是扑倒一大片,队不成形。距其六十步远的场上,一批风神箭手正列成锋矢阵容,趁敌军尚未恢复之际,朝着各个微异的方向开弓齐发,射出的箭群形似一支张开的镞头发散飞出——不仅从正面攻入敌方主干,还将其从中剖开,暴露出更多的目标并囊括侧面狙杀——此招尤适对付狭长阵形的敌军。

  在严密的箭雨袭击下,在这瓶颈似的岔口处及狭道内,乌玺国军的兵力竟已经损失逾万。

  基本上与预期一致,但终究还未将地势利用到淋漓尽致。敌众我寡的悬殊仍然很大——虽然这本就是一件难以扭转之事。

  而敌方剩余部队业已渐渐突出岔口,脱离狭道,进驻溶蚀平地。风神之牙在地形上的优势将不往复。

  锋矢箭群仍在飞射,用于将奔出狭道的骑兵向两边打散,避免其集中起来的冲撞威力。

  战场中心移入宽阔的平地后,这种中央突破型的箭阵很快失去效用。乌玺的骑兵属于轻骑种类,骑士手握双刀,只以腿肚驭马。而当骑兵冲击起来,步兵尤难招架。

  风神之牙上峰号令响起,众士闻风而动。只见场中大部分箭兵迅速分散开来,各自分批重聚,并按一定组列攻御方式,开始独立作战。

  所谓的这种组列攻御方式,即是一种环型密闭防御圈的形式——箭兵分里中外三层,外层是围成一圈的盾甲兵,左手持盾右手执弯刀,负责一重防御与偷击;中层则是密实的盾牌兵,双手各持一盾,其一向外其一朝天,二重防守;最里面是精通各种箭矢的常射手,专司攻击。

  类属于兵法中的圆阵,也含有疏星阵的思想,却又绝不仅止于此。

  各小组兵士就按这种方式组列、配合作战起来。从上望下去,犹如是撒落棋盘上的围棋子,在与敌军缓慢周旋。

  骑兵的冲击对上这类小股作战且防御力强的阵形,效果明显大减——当其冲来时,阵形顺势偏移旋转,内层箭手进行拦阻射击,同时外层的兵士会揪准骑兵冲过后不能立即回头的空档,跳出以弯刀偷砍马腿——然而即便如此,在被骑兵冲击的那一刻,水渍四起,列阵众人只能仰仗平常操练的默契,听随身体感觉行事,稍一不注意,便不知身边谁会成为马蹄践尸、刀下亡魂,那仍是相当危险和恐怖的经历。

  说到外层兵会跳出偷击,此时他们身后漏出的缺口就由中层——二重防守兵填补。当然中层盾兵绝不仅仅是候替,他们手中朝天的另一盾,正是时刻防御着来自空中的袭击。

  空中的情况虽是混乱,却也勉强在掌控之中——由刘显率领的远射手仍攀附在四周山隙突壁上,力杀鱼鸲,吸引其不与陆上参战。

  剩下的箭兵,则是利用绑了网绳的铁箭与铁索步兵纠缠。好在这种兽兵虽然破坏力强,脑子却不大好使,只要能缚住其力量,稍加扰乱,它便会行动不准了。

  此刻观察整个战场,表面是相持不下、难分高低的局势。

  而暗地里的汹涌潮流正在酝酿中,不知什么时刻,也许就在下一刻,它便会冲跨这种表面平衡的对峙。

  ——似乎在控制中,实乎在控制外。

  因为两相平平时,比的是持久力。别的不说,就单说兵器:箭矢数量毕竟是有限,如果这长久的僵局不破,首先败下阵来的,必定是风神之牙!

  帅台上,彦烨握住木栏的手指节紧到有些发白。遂,下定决心般,神色果敢地,从令旗中抽出一面黄斑旗、和一面绿芽旗。

  他要下套。

  一招极险之套。

19。

  主帅台下防守的三进三出兵力圈突然发生改变。

  像暗流一般,悄无声息地向左右两方撤走,只余下浅浅的一层防御。

  原本在场中组阵的士兵,在看到各伍长手中的令旗变换后,也开始逐步移向战场震、兑两方,不知不觉中与帅台下移来的军队融连起来。

  ——整体看起来,像是以主帅台为中心,左右两边各延出一队兵士,并随着圆阵士兵的缓缓加入愈发壮大。

  似乎是要形成包抄之势,正在潜移变化着。

  但只要稍一观察,便会发现此法的巨大弱点——中空的主帅门户!此时撤去了严密防御圈的帅台,薄弱到简直不堪一击,轻易就能被将军!

  顾惜朝斜睨着银发男子,不知觉中脱口而出:

  “此计极险。”

  “看着!”

  彦烨说话简短,从未有过的认真和紧窒。

  当然,如此明显的漏洞不可能不被敌手注意。此刻正是直捣黄龙斩杀主将的大好时机!很快地,乌玺国兵中聚集出一股力量,朝着这防守最为薄弱的阵心冲杀来。

  而风神之牙伸向两侧的队列还未成形——也就是说,这鹤翼阵只成就了“雏鸟”之羽,尚未达“成鸟”之翅——阵未成,一丝漏洞也会造成溃败。

  所谓的鹤翼阵是一种攻守兼备的阵形,可开可合。按常规来讲,它尤其要求大将本阵防卫严谨,防止被敌突破。而彦烨恰恰相反,他将帅位防御减弱,改把兵力押在两翼增强攻势。如此大敞门户,实为险中之险。

  开门迎贼。顾惜朝当然看出他的打算。故意将己方最大弱点暴露于敌前,诱使其集中战力攻击这一点,而无暇顾及其它的纰漏——比如说现在阵形未成的虚隙。而实际上,己方早已在最大的弱点上设下伏套。当敌人察觉到不妥想要转而再攻其它纰漏时,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鱼与熊掌都不得了。

  彦烨神色蓦然拢紧。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只要它们入套……

  乾坤必转!

  分别由燕洛骐和赵义德带队的两支“鹤翼”也已伸展开来,只等敌军全突入阵型中部。

  乌玺兵的突击速度渐渐转缓。

  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仔细看去,以主帅台为目标进行冲杀的,似乎只有铁索步兵。而它们也并没施展出全力,行进地异常缓慢。

  彦烨心头暗道一声“不好!”,身体探前倚上木栏。顾惜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很快发现,敌方骑兵正在按一种微妙的走向,形成什么局势。那么冲入中部的铁索兵,只是一个将计就计的幌子而已?!

  原来这一招计谋已被敌军识破!骑兵不动声色中转到两翼外侧,瞬间钳制住翼头,形势陡然危矣!

  顾惜朝跨到彦烨身旁,看到场上已被敌军围袭得有些招架不住的右方队翼,深吸一口气,急切道:“放弃艮位吧,把兵力集中到一侧,改为偃月阵兴许还有救!”

  这个时候,在乎不了一城一地的得失了。

  他看着彦烨,彦烨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失神,口中无意识般重复了一遍“放弃艮位”,忽然就觉醒似的迅速对传令兵喊:“并旗号!”

  代表某种意义的号角立刻吹响,传遍全场,场中风神士兵听令行事,右侧翼头倒行欲撤出艮位,而骑兵紧咬不放。这时处于中部的铁索步兵突然转向,挥甩着锁链挡在风神士兵倒行之路上,似要将右翼头与主队的连系完全隔断;再看战场左侧,另一拨骑兵从翼队外侧冲杀,竟欲破进阵型后方来!

  阵脉已被打散,已经来不及了——

  杀呐声响彻战场,却是敌军之声。

  彦烨整个人像是被雪水冰浸着的感觉……

  戚少商自隆丘后方冲上帅台:“此地已守不住,须向后撤离!”



  场中的局势在时刻变换着。

  右翼头已无法打救。骑兵从左侧铺天盖地冲击而来,燕洛骐率令的一支队伍迂回与其缠打,仍是眼看着要被其突入到己军后方了。此时,左、前、右三面均是乌玺敌军,若再被其切断后路,怕是只有全军覆没一途!

  风神之牙已经下达了撤退令。

  彦烨等人从高台上下来,向峡谷后段方向转移。阮小飞带队从侧方迎上,简短报令后,眼光焦灼看向战场:“我去相助燕将军!”

  然而没走出几步,却听他“啊”地一声低呼,脚下迟疑。

  彦烨回头,却见——燕洛骐所率领的兵队,顺着场中地形,正散成两路交叉纵队,分别朝东北与西北向。这是衡轭阵的前身,顾名思义是形同车前横木的阵型,对于左、前、右方来军都能同时抵御的阵型。

  此刻列出此等阵势,摆明了欲与敌拼杀,他这是要……?!

  彦烨心中不安顿趋强烈!

  忽听燕洛骐宏厚的声音从场中传来——虽然四处嘶声雷鸣,他的声音却异常清晰:“末将截断敌军追击,请麾主速速离开此地!”

  彦烨脑中轰然一声,阮小飞抢前急急悲呼:“将军——!”

  燕洛骐脸上一副坚毅决然之色,再次开口,已是威愕厉声:“阮小飞!保护麾主速速离开此地!”

  阮小飞被震慑,竟没勇气再上前。

  言罢看向戚少商,眼中托付之意。戚少商郑重而坚定地一点头。

  燕洛骐这才回转头,赫然一声长啸,高声对部下兵士道:“我与众兄弟今日共葬于此,虽死无憾!!乌玺国与我等之仇,今日也一并清算!!”

  “杀死乌狗!”众士高举手中兵器,血气鼎盛。

  士气陡然大增,个个眼眶渗着血红。人一旦抱定必死之决心,纵是天皇老子也要惧怕三分吧!衡轭阵,竟一时将围攻的敌人反困于其中,无法冲脱。

  燕洛骐立在两纵队交叉处,奋力挥舞长刀,三面开杀,八方浴血。

  箭矢没了,便用弯刀;弯刀钝卷,便用铁盾;铁盾破了,便用肉身撞击。身残体缺,也无人后退。

  最后的景象便是如此。

  他们换来的是主军撤退的时间。

  这些汉子直到命里的最后一刻,仍是沙场上无畏无惧的骁勇男儿。

20。

  峡谷的后段是一条多曲的蜿蜒长道。

  大约一刻钟前,风神之牙主军撤入到这里——虽说是主军,却只不过剩下了千余来人,说是残队也不为过。

  彦烨紧捂右臂行在队伍当中,适才在撤跑的途中,他臂上的伤口裂开了。几名将领行在周围,包括顾惜朝与戚少商。众人看上去都神容急迫,甚至是有些狼狈。

  从没有过如此尴尬的境遇,作为战败之师没命地奔逃着,躲避敌人的赶尽杀绝,等待自己的穷途末路——应该苦笑的,却笑不出来;应该懊恼的,却无从恼起;应该痛哭的,心里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