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界·三十三中天






  ——这样也好,可令高手专心过招。

  注视着那方,顾惜朝心底快速想过各种对策。他将扶住阑干的手微微抬起,准备朝前走近几步。

  耳旁忽然一阵风响。旁边高处,亭阁横梁的一头竟然松脱下来!长长的梁木像轴杆一样划过半圈,疾风骤雨般打在顾惜朝身上,他还没来得及叫出声,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眼前就景色一花,整个人被横梁挂出了石栏!

  仓惶处,莺声急。

  他胡乱想要抓住胸前梁木。

  钻心的刺痛却从手心处传来!是那掌中遍布的纹络,和先前在地上擦裂的伤痕!

  身体不堪重负地下沉。他痛哼着,求生的本能要他撑下去。他很清醒,知道这时候松手代表着什么。

  那只是很短的一个片断,在他心里却跨越了很久。

  久到他能数清自己的呼吸。

  仓促得也让他藏不了恐惧。

  耳中嗡鸣一片。

  即刻,有人听到了响动,正回头过来看。

  他最后提紧一口气,丝毫不敢吐纳!不管有多痛,都不要松手!就在这难耐的‘即刻’结束的同一刹,顾惜朝,却突然直了双目。

  也许人,对于自己的某个时刻,都有感应……

  他在那一瞬间,没了手,没了痛,没了身份,没有记忆,没了情仇……

  只在胸中气息吐泄的同时,叫出了那一声,竭尽所有的——“少商!!”

  声音令他震耳欲聋。可实际上,是被风吹得很轻很轻,凌凌乱乱飘飘絮絮……

  但当眼前画面消失的前一刻,他似乎真的看见了戚少商回过头来的一瞬,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和一双眼睛里如同黑色的火焰般猛烈窜升而起的恐惧!

  那是令生命燃烧殆尽、心碎了碾成死灰的恐惧啊!

  高台上,戚少商震乱的喊声骤然间响起,他不顾一切扑向那一处的台边。

  可是人再快,也追不上时间的流逝啊!几乎在他赶到的同时,下面的人,就已经像只降落的雁儿,将翅膀收起在了温暖的大地上……

  旁边的勇士拼命地拉住他、拦着他,他激吼着挣闯着如同发了狂——

  是不是惊艳的东西都不能长久?

  是不是美丽的时光总不易长留?

  就像在同一刻,坠入深渊的龙舌石,就像深山绽放的七心雪莲……

  猛然地,戚少商甩开了四周围着他的人,一个挺身跨出石栏,纵身跃下!

  ……

  叠云逐风依旧。

  地裂孤暗依旧。

  高台,萧瑟依旧。

  台上,飞卫出手接下一支劈空射来的长箭。石阶之下,杀呐之声响起。先前留在广场中战斗的风神箭兵,此刻冲上了高台。

  领头之人,是飞卫的直隶下属,余纨基。

  抛开赤金羽箭,飞卫目光坚定而凝练。他接着做出一个动作:翻转手中之刀,双臂将其横执,亮于身前。

  ——刃背对天地,不对任何人。

  就像忽然截流的水。

  就像空中骤停的风。

  面对着飞卫的举动,余纨基明了,他亦抬起一掌,示意停箭。

  “奉金錞甲约令,我们要擒了他回去。”

  仅止陈述的语调。余纨基看着飞卫,看着他身后,亦看着那一端被人围着的边栏。

  他知道,他们在痛喊的,是失去了什么。

  飞卫身后,炎夜半跪在裂缝边缘。他的脚下,是龙舌石坠落的深渊——是追不回从前的坟冢。现在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个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晚烛残照的老者,浑身那么苍白,那么地空洞、和寂落……

  余纨基盯住飞卫双眼。仿佛一夜之间,跨过了年岁,他已然不是那个事事跟随飞卫之后、学着对待喜怒、对待张敛的属从了。

  “将军,”他说,“一昧的愚忠,不是男儿本色。炎夜已经不是我们的麾主。你把他交给我,你就还是,令纨基尊敬的将军!”

  士兵中有欲上前者。却闻飒然一响!炎夜抖展出手中祈寒。这把剑,他始终没有离手,以后,至死,也不会。

  飞卫深深看着置于眼前的佩刀,嘴边有一丝看透,却也像一丝苦涩,他说:

  “我不会跟军中兄弟动手。”

  抬起眼眸,继而淡然一笑:“而他,宁死也不肯成为阶下囚吧!”

  ——“放,或者杀。”

  “不可能放。”余纨基答!

  他又看向那一处的边栏——耳边响起戚少商与楚太子交换金甲时,说过的那些话。

  有些东西却是永远追不回了……

  而更多深沉的情感,交融进他的眼中。

  余纨基果决地一举手,兵士立刻在他的号令下搭起弓箭。箭是能够点燃的挈矢,簇簇火光,熊熊纷扰。

  “将军!请离开他!”

  这是他最后的劝导,亦是最后的警告!

  飞卫微微停顿后,收起了刀。

  他转身直走向炎夜。

  炎夜仍然半跪在地缝边缘,手中剑,抵住地面。

  他轻声叫他的名字,蹲下与他平视。

  “彦烨……”他的神色里,一片苍凉,含着苦痛,“飞卫无能,今生恐怕……已护不住你了。……待会,火箭无眼,我能替你挡得住多少,便算多少罢。”

  伸手扳住他的肩,紧扣的力道里,有着同生共死的交付。

  他跟随他南征北战,已经走过整整的五年。五年的时光,在人生中不算太短,也不算太长。五年来,他追过梦,也失过想要的东西,踏过雄岭黄沙,看过江流东逝,沐过血雨腥风,人有遗憾,才能知足,从生到死,五年,也可以变得沧桑。

  深深看着炎夜不带感情的侧脸,飞卫道:

  “这辈子认识了你,我不悔。”

  一只手按上他的。静寂的目光投过来。

  ——“我是不是永远都赶不走你?”

  飞卫闻言一停,低声涩问:“就这么想让我走?”

  炎夜冷冷淡淡,只是直直地盯着他。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多少年,竟然问为什么……

  也是,他的心一直向着前,不肯回头顾盼,又怎么能看得到身后的盈缺?

  飞卫低声苦笑:“你忘了?”

  眼中的他,浮华灿烂。炎夜看进那双眼底,也似找到了千丝万缕。而他自己的目光,却缓缓地,由水凝成了冰,封印于七情之外。

  冷漠。无相。

  “无心无情,何来记忘?”

  何来记忘……

  他是这样答的。

  飞卫来不及回应,他看到炎夜的掌向他挥来。炎夜气海被扎伤,乏功,但他仍然被这掌推得朝后一步踉跄。

  “给我滚——”

  炎夜的斥声传进他耳里!音未落,雪亮的利剑迎面挥挑,炎夜挣身而起,由下至上,猛一记划过了飞卫面额!

  不能信,不敢信……

  ——那瞬间,他听见了锦帛撕裂的声音!

  有一样东西,飞离他的额头,被挑上了天空。

  而血,也顺着从右眼的上方,湮淌下来。

  飞卫仰起的面颊慢慢转回,用一半红、一半浊的视线,慢慢地看向那朝他挥剑之人。

  他呆了很久,痴了很久……忽然一声惨痛呼嚎!低头捂住额眼。

  炎夜转剑收势。这势,他收得很不漂亮。因为太多的伤——因为已不能承。

  他看着那人。那双从来只有忠贞的眼眸里,好像第一次刻出了,死心的荒芜……

  他不知道伤了他多重,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痛……

  飞卫偻身后退,紧紧捂住伤口,步伐乱套,痛得几乎要发狂!余纨基从后正好接扶住他。他的嚎声像在哭。

  余纨基已然震怒!他瞪向那场中独留下来的冷血孤影,抱着身旁痛颤不止的躯体,双眼瞠红。没有迟疑地,他朝众士高吼——

  “放箭!!”

  炎夜站着,仰首朝向天空。
  
  霎那,烟花飞漫起来。——是火光,是箭,还是辰星。

  空中,有一条断了的虎纹头带翩飞。

  ……

  还记不记得呢?

  ——当年的你,和当年的我。

  ……

  列罗城,百鬼夜。
  
  青年持弓射杀着幻鬼。无月的夜里,瞄不清方位,他更多只能听声。

  不远处,还有另外一人,也在一同作战。

  那人是从内城中出来的。男子的头发很特别,银白色,放在黑暗里,尤其耀眼。所以他清楚地看见了对方的动作,并且倍感精绝。

  身后厮磨声刺耳,落雨杂扰不断,青年的战斗越来越艰难……

  敌人太多了。一次偶然的失机,他们被埋盖在了垮塌的凉棚下。灰烟呛人,青年累极了,木弓不知所踪,肩上的伤也被蹭裂得厉害。

  男子问他:还能战吗?

  他苦笑:我没力了,你杀出去吧!

  要出去,就一起!

  我会拖累你。快走,它们随时会冲进来。

  不,你能帮我。男子很坚持。你的箭技不赖。

  很快,男子找到了他丢失的弓,递回他手上。

  拿着!不要轻言放弃。

  他突然觉得熟悉的木弓重有千斤,他害怕连累战友。

  一阵锦帛撕裂的响声——男子扯下了自己的一圈袖布,几下捆在两人的腰带上。
  
  他很愕然,愕然呆住。

  男子说:现在我们的命连在一起,只要带子不断,你都给我撑下去!

  他震撼。手抓住那条系带。

  这不是游戏,这是生死之战啊!

  那时刻,他的心头点起了一把烈火,从里到外,把全身都给燃烧了起来!

  ——最终,当然是赢了。

  青年答应男子,替他守住这晚的秘密。

  他留着那段虎纹袖带,回去了自己的地方。

  直到半年以后……两人的再度相逢。再后来,他成了他的副官,开始分担起他使命里漫长的征途。

  一切,似乎,就是从那个雨夜开始的。



58。

  ——我顾惜朝,今日与戚少商共谐连理,请月老为媒,诸天神佛作证。愿今生不离不弃,相伴到老。

  ——我戚少商,今日与顾惜朝共谐连理,请月老为媒,诸天神佛作证。愿今生不离不弃,相伴白头。

  一拜天,二拜地,三拜余生至亲。

  烛火宫灯,满堂的喜红。



  他站在废墟石坞中,脚下,有一片青色衣衫。

  他俯身,缓缓托起血染的黑发。满目灼红。



  ——我以前,从来都是为别人而活。但今后,我却想为自己而活。我没有家,却比任何人都想有个家。放眼天下,除了惜朝,没人再能成全我!

  ——少商,我那个时候,真的听见琴声了……

  ——既是血海深仇,又是生死与共。这笔帐你要怎么来还我?

  ——我没打算还啊,赖一辈子好了。



  “惜朝,这不算还债,你又欠我了。”他垂下手,抚碎他脸旁发梢的倦怠。

  那双眼睛仍看着他。

  如同有生之年,痴痴地看着他。

  “你想说什么?跟我说啊……”



  ——少商,不要再生我的气。我如今只剩有你,只能有你了。

  ——我答应你,往后的日子都会守着那方水潭、那间茅庐,…嗬,兴许还会有一片高粱地。我和你弹琴舞剑,把酒百年,世间功名利禄再不入我心。



  你在说什么,我哪有生气?我只是……

  只是胸口这里,好痛。

  弹琴舞剑,我等着你,把酒百年,我也等着你。别再离开了……



  漫天的火光,从高空中坠洒下来。

  如烟花满苍穹。

  戚少商挺立在登云台下,不闻他哭,亦不见他动。

  也许人间悲极,便不成悲。

  只那火光降落到的四处,忽然变得一片血红。

  在这铺天盖地的红里,他的身影,逐渐红彻,清晰如碑……

  镌刻,誓约。

  永世碑。



  原来世事,没有输赢对错。

  所谓英雄,只是个美丽的传说。

  郊外战场,硝烟烽火,征伐不休。世间轮回,物换星移,演绎交替。

  人类、暗虫、乌玺……也许这个世上只有一处地方,物无分疆界族群、贵贱善恶,事无论新旧巨细、时空虚实,都可以相融共与。

  那处地方:三十三中天界。

  ——他,傲骨深藏,不露城府,一朝气吞山河,十年不动湘江。

  ——他,有情有义,忠君坦荡,本该一马长歌,却堪明月沟渠。

  ——他,半生戎马,功名扬外,不能居高思危,困绝狭隘之泽。

  ——她,赤子之心,梦绕家国,只为纯真怀系,长使魂飞崇岭。

  ——他,心思滑慎,性犯桃春,聪明反来自误,雷霆偏差气魄。

  ——他,有神龙之名,不世之人杰,卫道之英豪。侠义录里,有他凛然正气;神州事里,亦有他至烈深情。

  ——他,常志比天高,不服世理,不服人情,狂傲有加,鬼神无惧。剑走偏锋,也要走得惊绝璀璨;跨风逐日,也要逐得撼天动地。

  他们,流落在时空的长河里——千亿命运谱,你歌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