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全)





总是放很多很多的辣椒进去,戚少商一边汗流浃背,一边肆无忌惮地地流着眼泪。
ARMANI的新款外套不小心溅上油渍,他也毫不着意,因为不会有那个人在身边佯作嗔怒地敲他的脑袋,说他吃东西的样子永远像个土匪。

戚少商其实想给他再写一封什么,但多年的石沉大海回讯全里已将他的热切与期待慢慢磨平,剩下的那点,他不再敢轻易挥霍。
而且,始终不知何从下笔,致什么问候,一句“Hi”打出来,便知下面的“How are you?”是无论如何也写不完的漫长虚弱——离开我,你过的好吗?
告诉我,你是否想念我如同你被我想念……

跟太多太多的人交游应酬,戚少商几乎开始对酒精免疫。在那些觥酬交错后面,看不见真心,有的,只是利益。
有时候他捧着硕大的水晶玻璃杯,会突然失语。
在谈笑风生的背景声音里,把头深深地埋在透亮晶莹的液体后面,各种各样的酒,或快或慢的语言,幽幽流淌着,散落在不知名的记忆里。
可每次一个人在深夜独饮的时候,他却总是无法例外地喝醉,哪怕只是一口。
月色穿过窗棂,酒杯,威士忌,冰,水,柠檬,冰凉的手指,最终模糊了他的眼睛,让他想起离开的人,和离开的城市。
没有那个人在身边,戚少商突然悲哀地发现:原来每座城市都一样,里面都是空的,无论外表有多么堂皇。

戚少商给顾惜朝新换的手机打去那个电话的时候,本以为他会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毫不留情地掐断。
但顾惜朝这次没有。
他接听,对他说:嗨。
戚少商坐在宽大无朋的办公桌前,手猛地一震,端着的一杯极品碧螺春“啪”的一声翻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无息地被吸尽了翠色的清澈汁液。
时隔四年,他们再一次听到彼此的声音。

戚少商预想不到的是,顾惜朝听起来远比自己要平静得多。反而是自己曾经堆积在心里多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彼此说了些近况,顾惜朝的态度并不过分的抗拒和陌生,但又保持着刚够断却其他念想的距离。
“什么时候结婚,可别忘了通知一声,就算我人到不了,礼也会到的。”
戚少商愣了一下,仔仔细细,来回反复地琢磨着顾惜朝这句话的涵义、语气、声调,还是完全品不出一点点超出语言本身的意味。

“你就真的……”戚少商哀伤地嚎叫了一声。
“少商,”顾惜朝打断了他,冷静平和地把话说完:“现在这样,很好。对你我都好。”
然后他在电话那头礼貌地笑了一下:“我还有事,先聊到这儿,有机会上北京看你。再见。”
放下电话,戚少商呆呆地枯坐了半晌,才低头去捡地上的杯子——秘书新买回来的骨瓷杯比不了不锈钢,轻轻一磕,就碎了一个角。
他不知道顾惜朝此刻正站起身来,走到茶水间,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一次性的纸杯上印着两只相亲相爱的小猫咪,是新来报社实习的小姑娘跑去买回来的。
顾惜朝一直是个很环保的人,但自从戚少商走后,他再也没有买过一个水杯。

两人开始陆续地恢复联系。
偶尔的通电话和电邮,知道彼此的安好,各自便暗暗的放心。
戚少商对顾惜朝的想念,犹如经历了最酷寒的严冬,迎来了春风吹又生的温暖季节,一点点破土、喷薄、茁壮,而一发难以收拾地蔓延。
他细心地收集着顾惜朝笔下所有的报道和文字,由中感受他时而忧郁,时而锐利,在温暖的天气里叹息,一笑犹如春风,却喜欢野蛮的悲伤,并且悲戚着背弃。

顾惜朝也开始在深夜编稿的寂静里,无可抑制地记起戚少商那些个慵懒的神情,所乐于讲的很动听的故事,尽管不协调,却很迷人。
那段彼此共度的时光,戚少商,那个总大睁着漆黑明亮的眼睛的阳光少年,喜欢邪气而天真地看定他,没理由地自由笑着,还对生活有着满满的暴烈的梦想和热情。
戚少商笑的样子,戚少商抽烟的样子,戚少商在堆满泡沫的洗碗池前回头吐舌头的样子,每一个每一个细微举止,阳光神情,都曾填满了他的每一个每一个日子,根本,至今,挥之不去。

他们彼此想念,在彼此不相见的城市。
想念彼此谈话中凛冽的风雪,和越来越像游戏的沉沦。

我们一直怀疑人生的唯美,一直觉得生生死死的爱情只是一则美丽的神话。
而一生的爱情确实往往就发生在那几个瞬间,但事实上即便没有了爱情,我们也要生活。
只是我们一定会为过多的枝蔓付出代价,而且可能付出的是真真实实的爱和痛。
我们等的是那个人的回首,还是我们自己的未来?1年,10年,还是一生?
就像我们常常要过很多很多的“桥”,过与不过,无非是两种结局:不过,是一生的伤情,过了,最坏只是孤身走路,反之,则可笑拥幸福。
此情此境,我们,过是不过?


●(9)、

后来戚少商与顾惜朝见过一次面。
那趟出差采编的行程安排得不算太紧,离开北京的前一天,顾惜朝考量再三,还是打了那个电话。

他们一起走在北京深秋的街道上,有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情长路更长地走了一段吧。
这种无奈,真是叫人揪心的事情——不多不少的沧桑,与不多不少的佻挞,比例是暧昧的,也是体贴与体面的——爱着,但是不敢纠缠。

戚少商手插在裤袋里,肩膀上搭着黑色的西装,有一下没一下地偷偷抬头,窥视身边人的面容。
这么多年了,顾惜朝的样子都没有怎么变过。眉目如洗,衬不出世故人情的跌踉与斑驳,冷剔剔的容不得半点暧昧。
在北海的酒吧街兜了一圈出来,又开车去了大前门,最终从西兴隆街一直走到门框胡同深处,双双坐入了烟熏火燎人声鼎沸的小饭馆里。

“我就听说你来了,但想着你忙,都不敢找你出来喝酒。”戚少商手放在油渍渍的木头桌子底下搓了又搓,大北风天里,额头上却沁出一层薄薄的汗珠来。
是害怕找寻,还是害怕被拒绝?
两个人各自想着关于这个令人无语的问题,沉默了一会。

“那我要是真的走了呢?”
顾惜朝突兀地问了一句,轻勾着嘴角,以说笑的口吻。
话一出口,两个人却都怔住了。
这话那么熟悉。
腔调、语气、内容,跟五年前那个六月的子夜,那个抵死缠绵的时刻,一模一样。

我要是真的走了呢?他曾经这样问过他。
他曾经这样答他,说那就去找他,直到把他找回来为止——如果把你弄丢了我就去找你,一直找一直找,一直找到我绝望为止——
顾惜朝眼角动了一下,心脏有一瞬间的停跳,就如多年前的那一瞬间,温热的血液真真切切地在那一刻凝固过。

“两位吃点什么?”服务员适时走了上来,打破了这种沉寂。
点了蒜香肘子、沙锅丸子、扒白菜、红烧平鱼、京酱肉丝,叫了两瓶纯生,聊些闲天,一人一支对饮。
寻常的环境,寻常的氛围,曾经沉重的了不得的情思,抵不过几句浅浅的问候。
叫主食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指向菜牌上最后的牛肉面。
两人都怔了一下,空气像是凝在彼此之间,直到服务员把面端上来。
烂烂的牛肉片,炖得软软的白萝卜,筋斗得刚刚好的面条,麻辣的牛肉汤上面漂着几根碧绿碧绿的新鲜芫荽。

指尖动了一下,戚少商抬起筷子,把自己碗里的牛肉一片片夹过去,又把对面的芫荽一根根挑过来。
他默默地做着这个动作,和多年前一样的熟稔。
“少商——”顾惜朝再也忍不住,暗哑着声音,喉咙里迸出这两个藏了多年的字。
戚少商没再多想,左手一动,把他的右手握住了:“什么也别说,这个梦,我不想醒。”
一双手凌在半空,保持着一个奇怪的相握的姿势,良久,不知是谁拉动了谁,终又偃旗息鼓地伏向了桌面。

“我们都不是孩子了,该有各自正常的生活。”顾惜朝低低地。
“就这样么?”戚少商心里堵得荒,很想冲破什么,手机忽然震天介响了起来,息红泪的头像在屏幕上跳啊跳。
冲破僵局的最后一把气力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尽数抽离,戚少商不耐烦地卡断,然后直接关机。

顾惜朝静静地看着他做这一切,黯然地叹了口气。
即便……如此……又能……如何?
现实里能够选择的太少,可以企及的不多,有多少人能学会冷静地旁观?
什么叫无欲无求,什么叫立地成佛?
大多数时候,看看左手右手紧紧攥着的一切,要真放下,恐怕竟一件也舍不得。

沧桑之后,本该如是。
半生情缘,尘缘而已。
入戏也好入境也罢,终不过只是寻常儿女,或许只能期许依偎在尘埃落定时。
街角一抹灰蓝,是三四十年代末世的街景,如今怕是不太能常见。
这城市角角落落都换做了灯红酒绿的盛世盛景,而像这样油腻而含混的灰蓝,却只有让人醉生梦死的地方,才容易涂抹的出来。

终于不再有话,两人低头喝了口酒,戚少商从兜里摸出包“中华”,抽一根含在自己嘴里点燃,吸了一口,拿下来递过去。
顾惜朝摇了摇头:“戒了。现在只喝咖啡。”
他们彼此深深对望了一眼。
如果仅仅有对视中的默契还不够,那么我们就没有必要再去说一说我们曾经的来和怎样的去。
这一段相望是不会丰富以后的记忆,只能莫名地拉长本没有的凄凉。
那两碗热气腾腾的拉面放到冰冷,终于谁也没有动过一筷子。

“我该走了,还要回酒店收拾东西上飞机。”
顾惜朝在门口和戚少商道别。
戚少商眉一皱:“摆明不给兄弟面子啊?!我送你。”
不管他答应不答应,拖住人就往胡同口的停车场奔。
顾惜朝无奈,嘴里与他玩笑:“也罢,资本家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银灰色的奥迪A8很气派,顾惜朝坐上那个冰凉的座椅,心里微微地荡了一荡。
他抬起眼梢,看着身边眉目俊朗的挺拔男子,抿紧嘴角:是的,这才该是他的生活。
戚少商没注意到他细微的神情变幻,顺手扭开了车载收音机——息红泪买给他的那些高深的英国古典音乐唱片,他实在没办法喜欢。

音乐台里絮絮叨叨地送完半段祝福,开始播起一支老电影的旧曲。
八十多万的车,原装音响很棒,辛晓琪低回的歌声在车厢里萦绕,敲打着车里人的胸臆,最终,直指人心,撕裂了坚硬的表皮,露出最最柔软的一角。
天空上几朵暗沉的浮云越来越厚,渐汇成一道无垠的伤感的黑,大颗大颗的雨滴呼啸着砸了下来,嚣张跋扈得似要碎破世间一切的寂寞。
戚少商一踩油门,车身打了个旋儿从二环出口冲了下去,直开到一条寂静无人的落叶的街道。

风雨交加里,车停靠在路边,戚少商拿出手机开始一遍一遍地拨电话,5分钟后,他对着话筒那端声音甜美的DJ小姐急切地说:“我想再点一遍刚才放过的那首歌,我想告诉一个人,浮生辗转,我只爱着他。”
那些转述的祝福他们都没有听清,戚少商紧握着顾惜朝平搁在膝上的一双手,完完整整地听完了这首歌:

“人生如此
浮生如斯
缘生缘死
谁知,谁知
情终情始
情真情痴
何许,何处
情之至
……”

毫无预警地,戚少商反身吻住了顾惜朝的嘴唇。
“唔……”顾惜朝电击般地一震,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推开,打开车门跳进了茫茫雨幕。
戚少商一声不吭地追出去,从后面把他的手臂拽住,半拉半抱地死命把人往路边的行道树下拖。

手臂被扯得几乎要脱臼,顾惜朝痛骂起来:“放手!痴线!”
“你看这里,还有这里——”戚少商不理会他的又踢又打,伸出手指指向褐色的树干:“每次想你的时候,我都到这里来刻两个字,你现在给我数数,这里有多少棵被我伤害过的树?”
顾惜朝愣住,目光顺着他的指尖看去。
“惜朝”。
字刻得歪歪斜斜的,还是和当年一样的狗爬样。
“疯子。”顾惜朝勾了勾嘴角想笑,眼泪却落了下来。

大雨滂沱,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流淌。
他们就站在这昏天黑地的雨幕中相拥,忘情地接吻,衣衫早已尽湿,紧紧贴在一起,滚烫的身躯却像燃烧般火热……

隔着雨帘,在车厢里他们疯狂地Zuo爱,彼此都无比珍惜这多年来的重遇,却都隐隐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
顾惜朝赤裸的苍白的身体,像一匹被揉搓着的丝缎,发出轻微扭曲的声音。
戚少商打开他的身体,久违的手指因为相隔多年而变得格外敏感。

温柔而冷漠地、一寸一寸地呈现在冰冷空气中的肌肤在那人的指尖下轻颤,顾惜朝想像着他和息红泪Zuo爱时的样子,没有闭上眼睛。
车顶上的天窗拉开一缝,隔着玻璃雨滴在疯狂地肆虐敲打,恍惚成几束晃动的亮光,他就这样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