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马特乌斯克林斯曼)
最后,一切的一切回到了最初,那个明媚的下午,那个平常的联赛,那一记惊世骇俗的倒挂金钩,年少的射手身上披满来自天堂般纯洁的光辉,那个入球是上帝的杰作,他也是。
我到底是恨他,还是恨他的纯洁?
这纯洁终于被破坏了,我是高兴还是生气?
我不知道,我害怕知道。
10分钟后,我回到了房间,脱下他冰凉湿透的衣服,用温水洗了他的上身,擦干。
真瘦,说来奇怪,成天在更衣室都是半裸,从来不曾注意他瘦了这么多。
我有一点对付常见兴奋剂过量症状的办法,是意甲联赛里私下听说的,不用队医也大概也能帮他应付过去,但愿那个人干得不太过分。
最后我终于跌坐在椅子上了。他还在噩梦里独自挣扎,在我帮他擦洗的时候时常推下我的手腕,但是没有一点力气。
无论如何,我是把他带回来了,至于算不算“好好的”,安德雷斯,我不知道。
第 5 章
第二天上午的对抗训练很糟糕,前锋们如同梦游,后卫则一个个像呆头鹅,福格茨不耐烦的大嗓门在各角落里反复轰鸣,大家状态不佳,他现在连基本训练都每场必到。看来佛朗茨皇帝陛下没少给他压力,那个越来越秃的脑门明白地宣布了这一点。
他不喜欢我这个元老队长,这一点我心知肚明,从他让我从前腰改打中场自由人就知道了。自由人——可没它的名称那么自由,这个位置还有个毫无诗意的名字叫“球场清道夫”,它对球员能力的要求近于变态,防守时要全面破坏对方路线,而进攻时必须能够快速插上,只有克鲁伊夫、贝肯鲍尔这种无以伦比的素质全面的球员才能在这个位置上大放异彩。微妙之处在于,如果你不具备相应的能力的话,呆在这个位置就倍加丢人现眼。
看来也许算将了一军,但我是洛塔尔•;马特乌斯。
德国只有一个马特乌斯。
乏味训练中积攒的火药桶气味,终于在临近结束时,在我和穆勒的传接练习里爆发了。我承认安迪穆勒是个天才的前场队员,无论助攻还是射门都很出色,但他狂妄自大得离了谱,尽管我也有类似的名声,只是可惜,他还嫩。
第三个没有传好的球之后,穆勒已经忍不住抱怨了,他丢下皮球,一边叫喊着一边向我跑过来。我无动于衷,看都没看他一眼就传出了下一个球。
呼地一声,球紧擦着他的脸飞了过去。
穆勒从惊呆中清醒过来,叫喊变成了咆哮,几个队友过来用力拉住他。福格茨看见不对劲,从远处跑来:“洛塔尔!你怎么回事?”
一股无名火在我心头乱窜,但我知道对教练应该怎么说话。
“一个球传大了,安迪误会我挑衅他。”
穆勒听见这话,更加暴跳如雷。队友们都放弃脚下的训练围了上来。
就在这时,我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个声音,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安迪,洛塔尔是正常传球。”
平静、温和、声音也不大,但是乱糟糟的场面好像马上安静了。
他穿着新训练服,手里抱着一个足球,就这么从人群里冒了出来,依然那么醒目,无论站在哪里,他都能第一时间成功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他回来训练了,今天?
尤尔根•;克林斯曼,你不想要命了吗?
“让安迪帮我练一会儿传接,可以吗?”他弯腰放下球,望着福格茨说,蓝眼睛还是那么清澈平静,看不出一丝波澜。
我真佩服你,尤尔根。
我好像能听见自己的牙关在咬得格格作响,我忘了安迪穆勒,忘了教练福格茨,忘了球场,只看见他平静的,却让我痛恨到极点的虚伪!
就好像任何事都没发生过,他像回来领糖果一样回到了绿茵场。
好吧,那么来试试吧,是你自找的!
“我来。”
我打断了福格茨的答话。每个人都愕然回头看着我,那双蓝眼睛跟着也转了过来,但我视而不见。
“尤尔根和我很久没练过配合了,我们可以一起恢复一下。”我相信从声音到表情我都无懈可击。
但是,当然比不上他。
教练想了一下答应了,驱散了队员,把气哼哼的穆勒赶回更衣室,离开之前示意我们开始。
他的目光从脚下的球上转移到我脸上,迟疑了片刻,走过来。
“洛塔尔——”
“开始吧!”
“洛塔尔,”他盘过球,转身,动作还是清楚漂亮,只是表情看上去复杂而犹豫:“谢谢你,昨天——”
“我说开始了!”我提高了声音,但随即又压低了嗓子,球场上不可能有第三个人听见我的话,“既然你的演技这么出色,今天我就帮你练练假摔,看来这是最适合你这种前锋的战术。”
终于,我满意地看见那双眼睛里浮现出了我熟悉的被刺伤的神情,随后是怒火、嘲讽、愤恨。然而都是一瞬即过,很快又是那样波澜不兴。看来他已经习惯了,不再徒劳地辩解,也不再横生枝节。
我们又回到最初的相处模式,永远不要妄求改善,这就是我们唯一的相处方式。
那么,就像男人应该的那样来战斗一场吧。
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呼啸,我踢出了一个风生力猛的长传。
第 6 章
夜色降临了,只有我们两人还留在足球场上。灯光雪白刺眼,凌厉的传球从我脚下破空而出,而他一遍遍重复着凶狠的射门。说来可笑,德国顶尖的两个世界级球员,正在没完没了做着十几岁少年队的训练课目……
但他和我都知道这是一次什么样的斗争,而且都不会向对方屈服!
沉闷的足球滚动声,抽射打在门柱上的碰击声,我的呼喝声,他一声不出,只是反复跑动,停球,射门……
汗水从我额头上流下来,而我的跑动量在这个训练里比他小得多。
你还能撑多久?
他的启动速度明显慢下来了,身影开始发飘,甚至,我似乎听见了喘息声。
但我脚下的球一刻也不停。我一点都不心软,甚至我恨不得自己是后卫,在对抗练习里狠狠地逼抢他,铲倒他……
在灯光下我看着他被汗水打成一绺绺的金发,射了一记又高又飘的球,来啊,“金色轰炸机”,来一次你拿手的鱼跃冲顶吧……
他正在擦汗,似乎听到了足球破空的风声,但没有反应,远远地,我仿佛看见他茫然地向我望了一眼,往前迈了一步,就跪倒在草坪上。
可是机械的惯性刹不住,我脚下已经有下一个打算从左侧长传的球了。
正在出脚的一霎那间,一只脚伸过来,干净利索地把球抢断了下来。
布雷默把球稳稳停在他已经换上的皮鞋底下,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从没见过他的目光这么凝重而失望。
“够了”。他看着我只说了这句话,然后狠狠地把球踢飞到场外,转身向尤尔根走去。
被独自丢在球场中央的我,木然仰起头。汗水从眉毛上徐徐滴落下来,渗进眼睛里,蜇得很疼,可是我喜欢,也许这样,我就不必苦苦折磨着自己去分辨,究竟有没有流过泪……
天穹空荡荡的,无边无际,没有一颗星星。
只有北德意志凛冽的寒风依然在没完没了的呼啸。
“为什么?”布雷默站在更衣室的门口盯着我,而我在对付外衣上一堆麻烦的扣子。
“没你的事。”我冷冷顶回去。
“洛塔尔•;马特乌斯!”他爆炸一样的怒吼起来。“你究竟有完没完?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了没你的事!”我也提高了嗓门。“你不是说我一定得把他找回来吗?现在他回来了,还要怎么样?!难道你要我像哄孩子一样哄他才满意?”
我的确生气安德雷斯居然站在他一边。在“三架马车”里,我一向认为他与我的私交超过与尤尔根的,我们都是那种在球场外拙于言辞的德国男人,而尤尔根在热情的拉丁人中总是更受欢迎。
我常常觉得布雷默老是试图调和我和尤尔根之间恶劣关系的努力徒劳而可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何时开始我不敢面对他疑惑的目光,我害怕,他能不能在我愈演愈烈的坏脾气里看到我自己也不敢看的东西,漆黑的、可怕的秘密……
布雷默叹了口气,关上门,找了把椅子跨坐上去。我无动于衷地拿好东西,去拉把手。
“扣子。”
将要迈出门的时候,我听见他在背后说。
低下头,果然从第二颗纽扣我就系错了,上衣的前襟歪歪扭扭,像一张咧开歪嘴嘲笑的脸。
还没有完全退去的烦躁腾地袭上心头,我猛力一挣,噼哩啪啦,那些讨厌的扣子雨点一样落在了地上。
把外套脱下来甩在更衣柜里,我颓然坐下,最后一丝力气都离开了我的身体,眼前又晃起球场上的最后一幕,尤尔根长跪在球场上,骄傲的金发低垂,落在那些在我们脚底反复受伤的小草之中……
时间一点点流逝。安德雷斯默默地看着我,好像一直要看透我的灵魂。
“他不会威胁到你,”他平静地说,“我们都不会。不想,”停了半秒,“也根本做不到。”
第 7 章
“什么意思?”我立刻抬起头来,盯着他,“安德雷斯•;布雷默,你在指责我嫉贤妒能?你认为我老了,要靠这种手段保住地位?”
布雷默没作声,和我炯炯对视着。
我慢慢站起来:“我给你一个道歉的机会,否则从今天起——”
“怎么样?”他不动声色地问。
岂有此理,这个世界怎么了?
我感觉血液正在冲上脑门,关节咯咯作响,这就是人们对现在的马特乌斯的想法?你们以为我已经到了害怕竞争的时候?
我们互相怒视,片刻里空气充满火药的粒子。是否今天注定我要和最后一个朋友也反目?
沉默之后,突然爆发的却不是怒喝,而是一阵大笑,这彻底把我搞糊涂了。
“洛塔尔,”安德雷斯笑得喘不过气来,“你这个笨蛋,你怎么踢了这么多年球的?还当了国家队的队长?真庆幸我不是尤尔根!”
他的严肃脸色不见了,刚刚还狠狠瞪我的目光里,现在只有温暖、真挚和友善。
“别忘了我比你还大一岁呢。洛塔尔,谁也不会这么想你,你是德国足球的灵魂,世界上只有你能抗衡马拉多纳。”安德雷斯看着我,语气里都是诚恳,“别再跟尤尔根闹别扭了,好吗?现在我们谁都不能缺,你知道欧洲杯之后,我们的情况可不妙。”
在他殷切的眼神下,我不知如何是好。
“伙计,你怎么就一口咬定是我找他麻烦?关系差又不是我自己决定得了的!”
布雷默含笑点点头。
“是。可是我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可能你不信。不管你们闹得多糟糕,我总觉得你并不真的讨厌他,一点也不……”
我的心脏顿时怦怦狂跳起来,安德雷斯却自顾着说下去。“尤尔根聪明,精细,有分寸,待人面面俱到又保持距离。不过他其实并没给宠坏,本质还是很单纯的……”
“错了,你根本不了解他——”我忍不住打断了安德雷斯。
他吃惊地看着我。可我该说什么?那天夜里的我看到的一幕?那个吻?兴奋剂后遗症?我一团乱七八糟的心情?
一瞬间我真的有冲动,把一切都告诉这个真正关心着我的好朋友,这样,或者会有一个解脱的机会吗?
然而,最后我只是沉默,不作声地把掉了扣子的外套再穿上,“走吧。我想我该回去了。”
布雷默站起来,也沉默了。
在我出门的那一刻,听见安德雷斯在身后轻轻说:“洛塔尔,这是我最后一届世界杯,杯赛以后,我打算退役。”
我回头惊讶地看着他。布雷默从来没有提起这件事,虽然他也轻描淡写地说过,这两年总有比较麻烦的伤病。
“我想能再捧一回世界杯,做梦都想。那年夏天太他妈的带劲儿了。洛塔尔,你知道吗,当我在决赛上最后把点球罚进阿根廷戈拉切亚的大门的时候,那样的感觉可以当场死掉。如果能再冲上去一次,我们就是历史上第一支四星冠军队,我答应过小马可,洛塔尔,别让我食言,你和尤尔根对我们都太重要了。”
马可是布雷默的小儿子,看着我的老朋友,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充满了胸口,我想起我们在青年队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想起一同看《伯尔尼的奇迹》时的热血沸腾,那时我们那么年轻,充满了对足球单纯而狂热的爱,同样单纯而狂热地崇拜着贝肯鲍尔。现在我们拿到过了世界冠军,熟悉的佛朗茨也早就没有了神秘的魅力,金钱、伤病、家庭、与媒体的复杂关系包围着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