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奴儿






  马车在竹林里狂奔,苗雪卿紧随其后。车夫不断转头看他,见他越追越近,他没命似的使劲鞭打着马儿,马儿嘶嘶叫着,卖力奔跑。

  苗雪卿飞身跃起,跳上一根竹子上,双腿一蹬!利用竹子的弹力飞向马车,他稳稳当当地落在车顶上,持剑往下一刺!车夫哀嚎着,被活活刺死,尸体拖着一片鲜血滚落在地上。 

  苗雪卿单手扯住缰绳,马儿长嘶着,提起前腿,在原地转了几圈才停下来。苗雪卿稳住马车之后,转过身,一手挥开车子的暖帷。

  年轻的妇人抱着一个三岁出头的小女孩,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小女孩依偎在母亲怀里,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在昏暗的车厢里闪烁着童真光芒,苗雪卿看着她不谐世事的眼,杀意登时消散,只觉胸口一阵发紧。

  当母亲的紧紧抱着她,让她的脸埋进自己温暖的胸脯里,她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用带哭腔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喃着:「乖……别看……没事的……没事的……」 

  苗雪卿感觉喉咙里一阵干热,握着剑的手彷佛被巨石压着,怎么也提不起来。妇人细细的哭声不断飘来,听在他耳里如针刺一般。 

  苗雪卿把心一横,咬着牙挥起剑──剑却定在半空,无法落下。妇人抱着女儿,缩成一团。 

  他下不了手……他无法下手杀掉这对手无寸铁的母女!可是这样就无法完成任务了!他就失去当杀手的资格了!苗雪卿在心里挣扎。 

  沙沙沙……夜风吹过竹林上空,地上的残叶在飞舞。苗雪卿动作缓滞的放下手,把剑收回鞘中。 

  「你们走吧……」他轻轻开口,声音低得就像吹过湖面的一缕晚风。 

  满脸泪痕的妇人,怔怔地抬起头来,眼前的苗雪卿已经不见了…… 

  苗雪卿心情沉重地回到大宅里,屋内的所有人都被杀死了,那里尸横遍地,充斥着鲜血腥臭的味道。握着关刀的大汉倒在同伴的尸体上,已然身首异处。 

  黄崎云双手环胸地站在原处,盯着他,严厉地问:「居然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杀了没?」 

  苗雪卿低头不语,黄崎云踏前一步,粗鲁地揪住他的衣领,怒道:「回答我!」 

  苗雪卿抬起头看他,眼里没有一丝恐惧,淡淡答道:「没有。」 

  「没有?!」黄崎云不可置信地重复他的话,他吼道:「你给我说清楚一点!」

  苗雪卿又不吭声了,黄崎云正要发火,一旁的蒙面人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要离开了。」 

  「呸!」黄崎云啐了一口,放开苗雪卿,他指着他道:「看你回去怎么跟少主解释!」 

  苗雪卿眉头也没动一下,只是轻轻抿唇。黄崎云对其他人道:「好了,撤退!」 

  「是!」一行人迅速离开现场。 

  跳跃的烛火映照在苗雪卿白皙清秀的脸庞上,他跪在地上,双眼呆滞地望着跟前的地毯。夏侯誉坐在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夏侯勋坐在父亲身旁,手里把玩着扇子,彷佛眼前的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分别坐在两旁的是独扇门的三位分舵主,几名侍卫则守在他们身后。 

  黄崎云站在苗雪卿身旁大声嚷道:「他居然心软,把那对母女放走了!这种人根本不配当独扇门的弟子!」

  一旁的靳州分舵主柳渊插嘴:「那么那对母女呢?现下怎样了?」 

  「柳舵主放心,小人已经派人追捕了,相信很快就能捉到。」 

  「既然已经派人去了,那这事不如就这么算了吧……」柳渊知道苗雪卿是夏侯勋的人,而自己向来与夏侯勋较好,自然是尽量帮苗雪卿脱罪。 

  想不到淡州分舵的孟丘离却道:「如果放过他一个,日后其它弟子任务失败,是否也要放过?要是所有人都像他这样,那还得了?」孟丘离自从奉承夏侯勋不成,就恼羞成怒,变为处处与之作对。 

  「他只是头一回参加任务,会出差错也无可浓非。」 

  「这算出差错吗?他是故意放她们走的吧?」

  「唉……说不定雪卿只是不适合当刺客,把他调到别的分部去不就好了?」 

  「我们独扇门本来就全部都是刺客,不适合当刺客的人还来这里做什么?」 

  柳渊与孟丘离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夏侯誉见他们这样吵下去会不可收拾,只好问一直没吱声的钟权:「钟舵主,你的意见呢?」 

  钟权瞄了瞄在场各人的神色,道:「我没意见,你们拿主意吧。」 

  要是换作从前,他一定会站在孟丘离这边,奈何上回账簿的事欠了夏侯勋的人情,所以只好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既不得罪孟丘离,也不冒犯夏侯勋。 

  原本处理苗雪卿的事并不需要惊动其它舵主,夏侯誉完全可以私下处理,可不巧的是,这几天刚好是独扇门例行的舵主会议,分舵与总舵的人都聚在一起。而今出了纰漏,为表尊重,不得不叫上他们列席。

  夏侯誉没办法,只得瞟着儿子,道:「勋儿,雪卿是你的人,你说该怎么办?」 

  垂着头的苗雪卿手心一颤,紧张地等待着夏侯勋的回答。夏侯勋用扇子轻巧着自己的手心,悠悠笑道:「是我不好,不该让雪卿去参加这种任务。」 

  孟丘离冷笑:「这么说来,少主愿意出来承担责任了?」 

  「是的,那孟舵主希望我如何承担?」夏侯勋笑吟吟地反问。 

  孟丘离不好太露骨,讪讪道:「小人不敢,谁犯错了就谁受罚。少主一定会公正地处理这件事吧?不会徇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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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别的意思,只是小人听闻,少主与这位苗公子关系亲密,少主要维护自己的人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算是少主您的亲信,犯了错也要……」他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夏侯勋蓦地站起来,打断他的话道: 

  「孟舵主请务必放心,我一定会严厉处置犯错的人,决不徇私。」 

  苗雪卿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只管一直低着头。这时,一名全身黑衣的侍卫跑了进来,单膝跪下道:「报告掌门与各位舵主,那对母女已被抓获。」

  苗雪卿的身子明显一抖,只听夏侯誉道:「很好,人呢?」

  「当母亲替小孩挡了剑,已经死了,那小孩还活着,听从掌门发落。」 

  夏侯誉问:「勋儿,你看怎样?」 

  「把孩子带进来。」夏侯勋道,苗雪卿诧异地看着他──他要干什么? 

  小女孩大哭着,被绑住手脚抗了进来。大家都不知道夏侯勋的用意,只见对方站起来,缓步走到苗雪卿身前,将一把剑交给他。 

  苗雪卿看着那剑,瞬间明白了过来!夏侯勋轻笑着道:「雪卿,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杀了这孩子吧。」

  苗雪卿的脸唰地变得惨白,迟迟没有接过那剑。夏侯勋又开口了: 

  「只要你现下当着大家的面杀了她,我就原谅你的过错……」他说完后,看向其它舵主,问道:「大家有别的意见吗?」 

  柳渊和钟权都表示赞同,孟丘离不得不跟着附和。夏侯勋望着苗雪卿,轻道: 

  「小傻瓜,你看你都给我惹了什么麻烦……就算你放了她们,她们一样活不成……」 

  苗雪卿眼圈通红,死盯着眼前的剑,夏侯勋又把剑拿近一点,道:「动手吧,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苗雪卿咬紧牙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接过那把剑。虽然只是一把很平常的剑,可是他拿在手里,却彷佛有千斤重。

  他缓慢地站起来,转向那名被仍在地上的小女孩。 

  只要杀了她,就能度过这次的危机,自己与夏侯勋都能脱难……动手吧!苗雪卿!就算你不动手,其它人一样会杀了她!苗雪卿在心里对自己吶喊。 

  小女孩睁着一双惶恐的大眼,懵懂地看着他。苗雪卿知道自己必须杀她,可是为什么……手举不起来…… 

  自己的模样映照在小女孩的水灵的眼瞳里,苗雪卿亲眼看到了那个拿着剑、宛如夜叉般恐怖的自己!这就是他吗?这就是他现下的模样吗?不──!他不要变成这样──!

  当──手里的剑掉在地上,苗雪卿眼里滴下一颗晶莹的泪水。他转身看着面无表情的夏侯勋,牙关打颤地说: 

  「我……办不到……」 

  夏侯勋漠然地看着他,他转向黄崎云,不紧不慢地说:「那你替他办了吧。」 

  「是!」黄崎云手起剑落,一剑刺穿小女孩的胸膛。

  「呜哇──」小女孩最后一声哀号,就像从地狱传来的呼唤一般。苗雪卿难受地闭起眼,握紧拳头。 

  孟丘离再次趁机攻击夏侯勋,嚷着要他处罚苗雪卿,他们在说什么,苗雪卿已经听不清了,他的魂魄彷佛飘离了肉体一般,整个身体的感觉都变得飘渺起来。 

  最后,他听见夏侯勋道:「废了他的武功,再丢到外面去喂野野狼,这样行了吗?」 

  孟丘离终于闭上嘴。苗雪卿视野模糊地看着夏侯勋向自己走来,对方手里的剑泛起冰冷的青光。夏侯勋的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与不忍……算了,既然自己的命是他救的,那就把命还给他吧……至少,自己不用再去做那些残忍的事情了……苗雪卿的嘴角浮现出解脱的笑容,他闭上眼,伸出双手。

  夏侯勋站在他跟前,迅猛出剑──

  「呜……」 

  四肢的筋脉被生生剜断,苗雪卿痛得几乎晕死过去,但他强忍着口里的哀鸣。 

  锵!夏侯勋把剑收入鞘中。苗雪卿跪在地上,鲜血从手腕和脚腕里喷溅而出。 

  「把他扔到后山去。」夏侯勋冷冷地下令。 

  苗雪卿被两个人拖走,他半睁着眼,看着夏侯勋头也不回地走回座位上…… 

  马上的人粗鲁地把虚弱的少年扔下去,对方在地上滚动了几下,接着便一动不动地趴着。 

  「走吧。」 

  耳边的马蹄声渐渐远离,渐渐消失。苗雪卿伏在冰冷的泥地里,双眼死灰地望着地面。 

  这里是那里……好象是后山的山披吧……苗雪卿恍惚地想着。

  一团贴在自己眼前的青色晶莹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转动着眼珠看去──扇形的玉佩发出淡淡的光芒。

  是夏侯勋给他的……刚才的人把他扔下马的时候,玉佩也掉出来了…… 

  「呜……」苗雪卿想伸手去拿,双手却根本无法动弹,只是一点轻微的动作,就让他痛得快要昏厥过去。 

  明明已经使出全身的力气了,手指却只能移动半寸。不行……放弃了……他死心趴在地上,寒风阵阵,冷得刺骨。彤云密布的天空里,飘下几朵发光的粉末。

  要下雪了吗……苗雪卿看着飘落在眼前的野草尖上的雪花,雪越下越急,很快就把苗雪卿全身都覆盖住。 

  他却感觉不到寒冷,也再感觉不到疼痛。大概,体内的血已经凝结了吧……苗雪卿闭上眼,等待着死亡…… 

  一匹灰色的骏马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在林间急速奔驰。马背上的俊雅公子满脸焦虑,他使劲抽打着马儿,让它跑得更快一点。马儿顶着寒风大雪,一口气奔到山坡上。 

  「吁──」夏侯勋拉停马儿,翻身跳下来。 

  他气喘呼呼地点燃一根火把,在雪地上着急地寻找着。一看到有凸起的物体就奔过去确认,可却始终找不到「那人」。

  「该死的!」夏侯勋低咒着,依旧不肯放弃,他用脚将浓浓的积雪拨开,借着火光仔细寻找,在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雪堆都被扫平了,依旧一无所获。 

  「难道不是这里……?不可能啊……」他喃喃自语,蓦地,远处的一团青光闪进他的眼帘。夏侯勋飞奔过去,拨开积雪一看──是他送给苗雪卿的玉佩!

  玉佩在这里,那苗雪卿一定也在!夏侯勋激动不已地把玉佩捡起来,他将火把插在一边,罔顾寒冷地用手挖雪。 

  「呃……」夏侯勋挖到手指也冻红了,却连苗雪卿的一片衣角也找不到。 

  该不会真的被野野狼吃掉了吧?他惶恐地想着,不!不会的!他一定就在附近的!夏侯勋站起来,放声大喊:

  「雪卿──!雪卿──!你在那里──?!」 

  他的喊声在山头里回旋,直到被风雪吹散…… 

  咕噜咕噜咕噜……肉骨汤香浓的气味在破庙里飘散开来,火苗的光芒照出一室光亮。躺在草堆上的少年低吟着,费劲地睁开眼。 

  坐在火堆前的青年转过头来,俊秀的脸庞露出温暖的笑容。 

  「你醒了?」 

  破庙外,雪势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