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断章之 破城
长长的剑身,划破清晨的薄雾。遍地野草冰屑,沾在微湿的地面上。人世间的抑抑落落,都仿佛萦绕在一个人身上。
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面前这个纠纠雄壮的大汉,清清楚楚地道,〃果然是你。〃
戚少商轻轻一震,却见大汉摸摸头,露出几分精明又几分憨直的笑容,〃可不又是我。〃
远远左侧树木传来脚步声,戚少商目光一凛,顾惜朝却摆摆手,眼睛只盯着萧天弼,那汉子收枪在后,胡须翘了翘,咧开嘴似是在笑。
下一刻已见他转出树林,戚少商颇通辽语,听他唧哩呱拉一通急说,拦住了听到声响前来搜寻的探子,他心下疑惑,向顾惜朝侧首看去,却见他微微一笑,摆摆手。
待到萧天弼再转来时,三具尸体都已被不动声色的掩藏到草丛里,戚少商长身玉立,目光炯炯。他本自北方而来,千山阅遍,但这个笑容亲切的白衣人,一旦长剑在手,便有了一种茫茫出尘天地郁发之感。
他心里暗道,这副容貌方是中原的俊杰人物,才配得上那股英气勃发的气势。至于另一人
他目光转过去,黯淡天光下,愈发显得那青衣人神情几分憔悴,容貌却颇为英俊削瘦,唯眉目之间尚存清厉之气,依稀可想见几分江南的秀致风流。
他眨眨眼,啧啧称奇,〃传闻中原有一种神秘的秘术叫做易容术,〃他指着顾惜朝,似乎对方脸上长出了花,〃我本以为是把丑的人变俊。。。。。。〃
顾惜朝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想必萧兄弟是打算带我们出山了。〃
他说得直接,且毫不客气。外貌雄伟的大汉脸上却露出几分奇怪的神色,他问,〃我哪里露出了破绽?〃
〃哪里都是破绽。〃顾惜朝语气轻淡,〃你将辽话说得极熟,又同是北地民族,外貌近似,想必你也是以此混入萧如远的军队多时,殊不知,辽地早已汉化多年,萧氏一族纵是远亲,也是显贵一门,早失北地萧烈之风,那日在酒楼上第一次见你,我便对你起疑,哼,那萧如远狠毒有余,精明和气概却远不如你,像你这样的人物,怎能屈居庸人之下。〃
他淡淡一笑,〃我夜探国相府,遇到那柄风雪扶摇斩的时候,有人裂石相救,那时天色沉暗,梁欢没看清你的人,远远的我却记住了你那杆银枪,后来屋顶相遇,我稍微试探,你果然露出破绽。〃
那汉子听得目瞪口呆,〃我说了什么?〃
〃你说你的故乡有人世间最丰茂的森林,最辽阔的山峰,最寒冷的冰原,最辽阔的大海。嘿,辽国疆域虽大,却绝大部分都是冻土,符合这等条件的地方。。。。。。〃他渐渐露出笑意,〃人永远也不可能忘却故乡,那时我便猜测,你来自长白山。〃
戚少商至此终于豁然动容,他一直觉得这汉子绝不简单,却没想到他居然来自更遥远的女真。他心下暗叹,却听那汉子喃喃笑道,〃我发现在你这种人面前,实在是不能说太多话的。〃
他退了一步,左手抚心,皂白分明的眼睛明亮灼人。
〃在下完颜宗弼,有幸相识中原英雄。〃
〃原来是大金四皇子。〃青衣人淡淡道,〃四皇子一路窥伺在旁,却隐而不发,不知是要此刻黄雀在后,还是另有图谋?〃
戚少商长吐了一口气。
凉风掀起披风一角,暗丛中不时划过兵戈的反光。
这完颜宗弼借托的身份,官虽小,却是管粮草的实差,他为人又豪阔,全营兵士竟有半数识得他,三骑公然驰过,只遇上了几个上来盘问的暗桩,也悉数被他三言两语打发过去。
这个大金四皇子外表疏豪,却胆大心细,又甚有谋略,一路行来,顾惜朝不由心下暗忧。如果不趁此时除掉他,只怕今后又是心腹大患。
但。。。。。。
〃此次萧如远出使辽国,并不止盗图那么简单,背后另有图谋。可惜我现在的身份只是一名小小偏将,但据我猜测,应是辽主已知宋与我大金联盟,此番怕是要突袭大宋,取得先机。〃
〃此番我与西夏国主已缔成新盟,而北线我大金捷报频传,屠尽辽狗之日已经不远。〃
〃在下此行只为暗地结盟,不为其它。两位兄台恕我直言,那破城录小弟我从来不曾放在眼里。〃
〃我大金铁骑横扫天下,靠的是最勇敢的汉子和最锋利的快刀,按我说,不如教这姓萧的拿去,到时沙场相见,看是我们的刀箭锋利,还是什么劳子的器械精巧。〃
这一番话说得甚是豪迈,戚少商若不是瞧他面色难看,只怕立刻就要击节鼓掌。都是一群直里来去的蠢人,宁愿无谓牺牲,只为博一声正大光明。他冷冷哼了一声,心下却一阵烦燥。
一股凉气突然从悬钟|穴逆袭而至,他不由冷伶伶打个了寒粟,竭力敛住心神。
领先一个马身的戚少商突然回头,眼里几分忧耽,几分复杂,向他扬了扬下巴。此刻三人已快到豁口处,山势较高,两侧山谷中隐约可见黑影瞳瞳。顾惜朝一怔,眼睛眯了起来。
这显是在两翼休息的步兵,加起来只怕有五六千人之众,若有战况可从两侧掩杀,再加上埋伏在山上的精兵,萧如远将这一万余人悄无声息带到大宋边境,怕是真如完颜宗弼所说,是有预谋偷袭宋境了。
他心中盘算不休。瓦桥关至此太远,若要取得援兵,最近的一个关口是溢津关,翻过日照山的双峰,便是默勒河汇入黄河之处,过河之后便是溢津关。
如今辽金交战正剧,谁也想不到辽军竟会分兵大宋,若是兵力不止这一万,奇兵突袭夺得溢津关,河北西路与永安军路正在调动换防,中路空虚,若让辽军打通通往太原的通道,不但北可援上夹击金国,南下更可突破三门关直抵汴京。
。。。。。。
〃我只可送你们到这里了,不过北峰之下伏兵已甚少,又是守卫最松懈的时候,两位可从容离去,至于两位的下属,我可代为寻访。〃
此处已是豁口尽头,急风一阵紧似一阵在缺口处流转,三人勒马于乱石阴影里,底下草丛里的伏兵位置已可尽数了然。
〃小弟虽仍不知二位来历,但总是中原风流人物,现在两国并结联盟,将来总有机会沙场并肩,再共谋一醉。〃
这番文绉绉的话由一个长眉骨奇的塞外大汉说出来,说不出的怪异却又诚恳,戚少商不由微微一笑,拱手道,〃山长水阔,后会有期。〃
横地里却听顾惜朝轻道,〃四皇子可知敌意所向?〃
完颜宗弼微微一怔,肃然道,〃在下苦思了数日,才想到他们可能意在打通宋辽通路。〃
〃既然如此,四皇子可有妙计施之?〃
完颜宗弼沉思了片断,方缓缓道,〃在下已飞书宗翰将军,建议南下锦州以防辽军偷袭。〃
〃为时已晚。〃顾惜朝转过身,淡淡道,〃大当家,溢津关兵力如何?〃
〃步卒约有两万余人。〃戚少商的声音仿佛被刀片刮过,十分冰冷凛冽,〃就算你能把瓦桥关的飞骑军调动出来,能来此围截的也不足一万人。〃
完颜宗弼猛地睁大眼睛,〃你们想。。。。。。〃
黑色披风里伸出一截青翠的衣袖,淡淡朝两个山谷间的腹地指了指,〃这个山谷十分狭长,大军施展不开,可以抵消辽军兵力上的优势。四周峭壁林立,林间枯木缠蹄,不利于骑兵却非常适合步卒箭手伏击,可惜入口处开阔了一点,如果辽军发现中伏后退,还是能逃出一部分来。〃
戚少商摇了摇头,〃我们兵力不足,山谷那么长,容易顾此失彼,如果绕到山脚下埋伏,时间一长也容易被发现,又势必要减少中间和豁口这一带的伏兵,如果辽军不退反而全力前冲,只怕前锋会被击溃。〃
完颜宗弼目光闪了闪,插话道,〃我随身带有五十余人,就隐在山下,俱是箭术高手,界时可在后以火石故布疑阵,暂阻其退路。〃
顾惜朝侧头想了想,突然一笑,〃不用。〃他的笑意分分化过,竟有几分冷冽的温柔,〃你不是负责补给吗,让你的人袭击粮车,大军在数日之内必不能开拔,再将剩余粮车和补给用的弓箭运到山谷左侧,然后带着你的人上山。〃
见二人瞠目而视,他悠悠一笑,〃刚刚上山时,我发现左峰上有一条很深的溪流,此时雪水初融,如果截流几天,再突然掘开。。。。。。〃
〃那可比什么擂石滚木都管用,〃完颜宗弼快意大笑,又突然省起不能高声,笑声顿时转成胸中沉闷的回响,〃对,哈哈哈,咱们学回关羽,水淹他奶奶的七军。〃
戚少商忍不住一笑,〃完颜兄果然对中原典故知之甚详。〃一整容,他目视二人,缓缓道,〃此战就算不能全功,也必能打乱辽军奇袭中原的计划。〃
三人相视一笑。完颜宗弼掏出一面小旗递给戚少商,〃这是我的族记,可作传令。〃
戚少商接过展开,黑旗上一只白色鹏鸟展翅欲飞,他眼神闪了闪,小心叠好放入怀中,却听完颜宗弼深深吸了口气,〃两位珍重。〃
戚少商一笑拱手,顾惜朝却只缓缓策骑而出,淡淡道,〃留着一条命,我们沙场见。〃
急风旋而又旋,完颜宗弼目送二人身影渐渐驰下,转入林中不见。
中原,那曾经遥望了千万遍的地方,不仅有万千斯文的亭台楼阁,也有不可一世的勇将高侠。
他从来只为河山大川激荡的胸膛突然惊过一丝惆怅。
乱世浮沉风雨飘零,各自走的是刀光剑影血战沙场的路,眼下虽是人中翘楚,翩翩而立,谁又知道,这一别之后,可有再见的机会?
朝阳正在升起。半山瑟瑟,半山红。
事情的发展总是让人意想不到。
大金四皇子居然敢亲自潜踪辽营,寻得机会破坏了辽夏多年盟约,而他们徒然间也得到强援。这一切,是不是都在顾惜朝算计之中?
一番西夏盗图,四国俊杰频出,龙争虎斗,各出奇谋。西夏皇帝是为了铲除外戚政敌,萧如远是为了瞒天过海突袭宋境,完颜宗弼是为了与西夏缔结盟约,反是他们。。。。。。戚少商摇了摇头,顾惜朝自然有他自己的目的,而他戚少商,又是为了什么?
马蹄滴答,越过树林。
顾惜朝不说话,戚少商也很沉默。
还有一点,刚刚谁也没说借兵溢津关,须得经过一处地方。
记忆如同小刀刮过白骨,几片血肉漂浮沉没,还有几片还粘着模糊的血丝。
戚少商很熟悉那个地方。他曾在那里啸聚一方,马踏过荒芜山梁,人呼吸扑面黄沙,涓涓而过的溪流如此冰凉。。。。。。
顾惜朝也很熟悉那个地方。他曾不止一次在地图上默默盘算,要怎么,踏平这片山水,取得那柄剑那颗项上人头。
黄沙萦绕之地,不但熟悉,而且刻骨难忘。
连云山水。人义水甜。
戚少商握紧马疆,面沉如水,竭力让自己的思绪不再四处奔腾。但他也不再回头,只负手于后,举起三根手指,晃了晃。
适才在山顶他已看得分明,右首四十步后,左首三十步外,各有三个暗桩。他向右摇了摇手,自己策马向左而去。
暗林里猛地响起喝叱,〃口令。〃戚少商依完颜宗弼所说,用辽语答了一句,林里便站起两个人,眯目向他们看来。
戚少商突然离鞍,衣袂与剑华一起翩翩飞掠,鲜艳的血光随着剑寒升起。
顾惜朝也动了。他没有离鞍,反而策马,一瞬那已冲到右首四十步外。寻常士兵纵是好手,又哪里是他的对手,只是一错身的功夫,两具血肉之躯就已被摧枯拉配的剑势突破。
回马顺手一剑,扫向最后那个正急速跃开的士兵突然间,血海|穴骤然一麻,瞬时一股尖锐的疼痛自十余道重|穴同时刺入,他眼前一黑,再也握不住手中长剑。
汹猛的颤抖由心脏奔流到指尖,剑光一闪即颓,人已自马上坠下。
响箭的哨音破空响起,那士兵回过头来,脸上还带着惊诧的表情,但下意识已举着陌刀迎头斩下。
顾惜朝心中暗叹,闭目不言。
剑光惊雷般绽过,那士兵狂叫一声,跌出丈外,口角溢血登时气绝。
〃你怎么了?〃轻诧的声音里含着几丝惊颤。
怎么在这里?偏偏在这里!
他愤怒地咬紧牙关,想努力平复内息,转瞬之间却已疼得满头冷汗,四肢抽搐,手指无力陷入土中,连呼吸哽在喉间。
戚少商大惊,再不想其他,右手抵上他后背,催动内力,却猛觉顾惜朝内息狂乱奔涌凌乱之极,自己一股纯正真气如入泥潭,竟不起半分波澜。他不信地睁大眼,手上内力再催,顾惜朝突然剧烈一颤,张嘴喷出一口血,又颓然倒下。
牙齿深深陷入唇中,映得唇色皆成了一种惨白。
戚少商心头骇然,再不敢乱渡真气。耳听四周纷乱脚步渐近,他知行踪已泄,一咬牙,伸手抱他上马,再顾不得原定路线,打马向侧峰冲去。
后面蹄声喝叱渐渐响成一片,再冲数十米,已到侧峰顶,他马快剑疾,瞬间已刺倒岩上站着的几个辽兵,抱着顾惜朝跃下岩石,突然心底一凉。
脚下是个深不见底的悬崖,对面的峭壁离得并不远,若在平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