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奇谭之一 空翠 下 by:璇儿





铁铮弯下腰去打量他,柳听竹却闭了眼睛不理他。铁铮笑道:“怎麽?准备等死了?柳听竹,你不要说我公报私仇,是你自己造孽。” 
柳听竹根本不睬他,铁铮道:“你不要再想有人来救你了。萧书岚就算在场,他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柳听竹终於张开眼睛,瞟了他一眼,却扭起嘴角笑了笑。 
“你笑什麽?” 
柳听竹笑道:“笑你假仁假义,做什麽都要打著一个‘正义’的招牌。我说,铁铮,你整天挂著这个面具,累还是不累?” 
铁铮脸色一变,喝道:“你死到临头,还胡说些什麽?” 
柳听竹淡淡一笑,也不回言,又闭了眼睛。铁铮冷笑道:“那萧书岚呢?他何尝又不是?现在一样的扔下你走了?” 
柳听竹又笑,道:“我知道你是想说这话刺伤我,不过很遗憾,你再说什麽也伤不了我了。” 
铁铮忍不住道:“为什麽?” 
柳听竹睁开眼睛看天,道:“没有心就不会痛。” 
铁铮冷笑道:“本来就只是只狐狸,还说什麽心,什麽感情?你配不配?”一旁坐著的县令忙问道,“铁捕头,他真是狐狸啊?” 
铁铮笑道:“难道县太爷也不相信?” 
那县令搓著手,嘿嘿笑道:“不敢不敢,只是看他这样子,实在是不像……”铁铮瞟了他一眼,笑道:“那是不是要铁某把他的狐狸皮给扒下来,县太爷才信?” 
柳听竹猛然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瑟缩。铁铮抓住了他这一瞬的惊恐,笑道:“怎麽?终於害怕了?” 
柳听竹眼神又平静下来,淡淡道:“恐怕你会失望了。” 


47 
铁铮见他神情淡然,忍不住问道:“你当真不怕?” 
柳听竹微微扭了扭唇角,那嘴唇白得几乎跟肌肤分不出来。“也罢,活活地烧死也好。总比被这些人剥了皮拿去卖的好。反正只有一只小猫样大的狐狸,一人一口也还不够吃。烧成焦炭,什麽都辨不出比较好。” 
铁铮听出他声音中颇有讥嘲之意,心下奇怪,都到了这当儿了,他还在嘲笑什麽?却听得柳听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铁铮,我也再问你一句。你为何执意要害我?我已将死,你用不著把那些仁义道德的大道理抬出来,便直说罢。我也不信仅凭我那日逐你,便让你将我恨得到了骨子里,必要除之後快?” 
铁铮一怔,却一时间半张了口不作答。柳听竹叹了一声,闭上眼睛。跟人在一起久了,也染上了人的脾性,什麽事都要争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否则心里就过不去。 
铁铮背过身,打了个手势。两个壮汉把他绑在那桃木的木架上,柳听竹却既不动弹也不理睬。 
县令凑到他身边,悄声道:“这……铁捕头,他似乎不怕这桃木啊……” 
铁铮笑道:“他有两千年的道行,会怕你这普通的桃木?” 
县令只吓得退了一步,道:“那……那如何是好?” 
铁铮笑道:“放心,这桃木的架子,再加上天师的这道符,足以让他现原形了。” 
宋瞳一直忍著一肚子怨气,铁铮御赐金牌在手,找他要符也不得不给。见柳听竹脚底下的柴草已点燃,浓烟呛鼻,他原本虚弱,只一阵阵的呛咳,被缚在桃木架上又无力闪避。那也罢了,那柴草里烧了符,他如今元气大伤,哪里抵挡得住,全身骨节一阵阵地格格剧响,但觉魂魄几要离体而去,心知片刻间便会现形。 
柳听竹手足被锁住,头颈尚可转动,低头望了一眼脚底燃起的火,唇角居然现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意。 
我本在山中过著清净日子,你为什麽要把我带到不属於我的世界里?既然带我出来了,又为什麽把我一个人扔下,让我受这等羞辱?萧书岚,我不会原谅你。死也不原谅。 
青烟升腾,柳听竹的淡青身影,渐渐模糊,变浅,变淡……青烟散去,桃木架上却已不见柳听竹的踪迹,一只小小白狐,卧在地上。 
原来是宋瞳在旁看著,还是不忍他落入火中,伸手把他拂在了一边。 
百姓中一阵安静,继而是一阵高似一阵的呼声:“杀了它!” 
宋瞳犹豫了片刻,低头去看脚边的小狐。它已闭了眼睛,对周遭的一切不闻不问。是死是活,似乎也不再关心了。 
已有百姓想冲上来,宋瞳抢先一步把小狐抓在手中,见它还是全无动静,已经是横了心等死了。叹了口气,道:“也罢,你好歹也非凡物,好歹也修炼了两千年,我也不忍让你死在愚人手中。让我给你个了结吧。” 
右手扬起,忽听不远处,有个带笑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低沈清越,却似压过了人群的嘈杂之声。 
“手下留情。” 
宋瞳心中一凛,抬头望去,只见人群之外,有个白衣男子站在那里。逆著光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气度高华,淡定自如,站在这方圆之地,却似站在光华殿堂之上般。 
他身後站了两个随从,低首垂眉,恭敬之至。 
宋瞳大惊,便欲下跪,那白衣男子挥了挥手,示意不必。一旁的县太爷怒道:“你是何人?” 
白衣男子微微笑了笑,道:“你手中那只小狐是我的。我愿重金买下,这里有被害死的家人,要多少,我给多少。” 
县太爷奇道:“他是阁下家中之物?” 
白衣男子笑了笑,道:“不错,很久以前便是了。” 
县令道:“这妖邪害我地方无数生灵,岂可由你一言便放?” 
白衣男子一笑,身後的随从踏上一步道:“县太爷,请这边借一步说话。”县令虽然狐疑,但还是走了过去,也不知那随从亮了什麽给他看,县太爷一跌就摔倒在地。忙不迭地对著那白衣男子磕头,直磕得额前出血。 
白衣男子挥了挥手,道:“罢了,不知者不为罪。” 
另一随众道:“县太爷,银两我等稍後会送到府上,就劳你分发了。” 
县令不敢抬头,只管一个劲磕头。白衣男子朝宋瞳笑道:“宋天师,还是你有本事,把这宝贝给我找回来了。” 
宋瞳叹了一声,见手中小狐已睁了眼睛,一双黑幽幽的眼睛骨碌碌地转,满脸警惕的样子。把小狐递了过去,道:“这哪是臣的功劳。其中巧合无数,只能让人扼腕。” 
白衣男子伸手接过,小狐却在他手里挣扎不停,直伸出爪子抓他。男子也不著恼,笑道:“那就待日後听天师慢慢道来。” 
宋瞳见他抱了小狐,转身离去,在他身後道:“微臣也有一言相劝。” 
男子回头,道:“讲。” 
宋瞳道:“每月十五月圆,若他化作人形,切莫近它。” 
男子笑道:“为何?” 
宋瞳道:“请皇上听微臣此言,日後微臣自当细细禀报。”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转身离去。铁铮见了宋瞳举止说话,已知其详,退在阴影里,看著他携了小狐离去,也不言语。 


48 
明黄帐幔一重又一重,深宫中本来房间便多,一间连著一间,朝光的一片明亮,背光的却暗得紧,白日里不点灯也难视物。 
一群大监就擎著灯,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房间里转来转去。一会打开柜门,一会钻到床底,甚至还有爬到梁上去看的。 
一个圆脸的老太监操著手站在那里,盯著他们找寻。 
“还找不到?” 
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上来回道:“李总管,我们把这座锦阳宫都翻过来了,也没见踪影。” 
老太监一双细眼一瞪,尖著嗓子道:“再找不到,不见踪影的就是你们的脑袋了!”只吓得那群太监唯唯诺诺,又散开来四处去寻。老太监提著嗓门道:“把这宫里全部点上蜡烛!笑话,咱宫里还少这些?点它千支万支,还怕找不到?” 
正找得不亦乐乎,老太监忽然面色一沈,低声喝道:“皇上回来了。” 
赵佚走进来,左右一顾,见一群太监都吓得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到书案前坐下,道:“怎麽了?这里闹鬼了?一个个这副表情?” 
李忠忙上前奉茶,一面赔了小心道:“皇上天威,这锦阳宫怎会闹鬼?皇上说笑了。” 
赵佚接过茶呷了一口,道:“那倒说说看,大白日的,你们点得满室通明的,这是要做什麽?不会是怕朕跌倒吧?” 
李忠咬咬牙,是祸躲不掉,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一大票宫女太监见他跪了也齐刷刷地跪了下去。赵佚倒吃了一惊,道:“怎麽了?” 
李忠当先磕下头去:“请皇上恕罪!”後面人也跟著磕头,满殿里一时间只听得磕头声。赵佚略一思索,也猜到了几分,笑道:“恕罪?恕什麽罪?” 
李忠不敢抬头,鼓起勇气道:“回皇上……不……不见了……” 
赵佚一面随手翻案上的书卷,一面闲闲地道:“不见了?什麽东西不见了?李忠你什麽时候也这样小题大做了?” 
李忠听赵佚的语气,忙道:“皇上明鉴……” 
赵佚笑道:“不见几日了?” 
李忠听他并无恼意,如蒙大赦,道:“已……一日有余了……老奴已经带人寻遍了锦阳宫方圆,御花园都尽数找过了,仍然……”见赵佚伸手又去端茶,忙换了茶捧上,又道,“是老奴没周到……” 
赵佚道:“这麽久了还没找到,他就不吃东西麽?”想了片刻,道,“御花园里这时有什麽结了实的果树吗?” 
李忠一怔,回头道:“小顺子,御花园的果树是你在管,你说说看。” 
小顺子禀道:“回皇上,如今结得最多最好的便是樱桃。”回头一指道,“西北角上那株樱桃树已生了多年了,今年樱桃结得特别多。” 
赵佚起身道:“去那里看看。” 

一行人到了那株樱桃树下,只见浓密绿叶间,红宝石般的樱桃已熟透,沈甸甸地坠了一树。 
赵佚抬头望了半响,转头吩咐道:“找个力气大的,把这树用力摇,一直摇。” 
这命令稀奇古怪,但是皇上的旨意,一群太监还不争先恐後?抱著那樱桃树一阵乱摇,只摇得玛瑙珠子般的樱桃落了一地。 
忽然有团毛绒绒的东西从树顶上掉了下来,赵佚眼看著不由得一笑,却不去接,眼看著砰地一声落在地上,那小狐摔得晕头转向,半日里才爬起来,嘴里还咬著一颗大红的樱桃。那模样又是可爱又是可笑。 
赵佚大笑,伸手把他抱了起来,道:“你爱吃叫人来摘不就是了,在这上面躲一天偷吃,你不累麽?”见左右太监宫女都忍笑忍得辛苦,便道:“以後每日里摘一捧樱桃送到御书房里来。” 
小狐不满地在他怀里动了动,赵佚笑道:“不能再多了,撑死了怎麽办?”小狐在他手上一抓,赵佚没提防,被抓了几道血痕出来,一松手,小狐又溜掉了。赵佚笑著摇头,吩咐李忠道:“看紧点,别让掉湖里去了。” 
一面回转身,自回御书房去了。李忠一面叫人盯紧小狐,一面蹑著步子跟了,暗自庆幸赵佚今日里心情被这狐狸弄得大好。 
赵佚批了几个时辰的奏折,抬头一看,天已全黑。皇宫内是安静惯了,锦阳殿离御花园甚近,白日里还可听见鸟鸣之声,夜晚便静得出奇。此时已是初夏,偌大一个莲池已可闻得蛙鸣声。 
忽然一阵零乱的琴声响起,弹得也不成调子,但听音色却是绝佳,清澈透明,正是自己惯常所用那张琴。赵佚心中奇怪,有谁向天借了胆,敢私自动他的琴? 
转到内堂,掀开帷幕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小狐正趴在桌琴,用爪子拨弄著琴弦。弹得还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正弹得起劲,忽然一轻,小狐滚著眼珠子回头看,却被赵佚抱在了怀中,笑道:“怎麽?想学弹琴?来,我教你。” 
掰开小狐的爪子,赵佚又不由得好笑。这小狐大不过一只小猫的样子,这麽小小两只爪,可怎麽弹?又不忍心让他失望,只有掰著他的爪子,教他宫,羽,商,徵。小狐的爪子却够不著琴弦,赵佚笑道:“下次给你做张小琴好了,瞧你这样弹著不累吗?” 
小狐却恼了,啪地一声把他手打开,窜到花园里去了。 


49 
这夜正是月圆十五之夜,天空墨蓝,一轮明月悬在空中。柔和的白光洒在园中,那小狐突然停住,仰起头看月亮。 
赵佚突然省起宋瞳的话,心中一惊,却见那小狐又一窜,却窜到了一丛芙蓉花里,不见了踪影。 
再抬起头看月亮,此刻薄云渐散,那光亮倒越发耀目了,窗前的烛火都是多余的了。 
赵佚信步走出殿外,唤了两声,那小狐却既不吱声也不出来,只听得那丛芙蓉花中有沙沙之声,微觉诧异,伸手去拨花枝,却听见有人低呼了一声,虽然轻,却是极动听的声音。 
赵佚更奇,把花枝拨开了些,只见花叶掩映下,看不清面目,一双黑如水晶的眼睛亮闪闪地注视地自己。 
那双眼睛很熟悉。 
赵佚微笑。宋瞳所言果然不假。伸出一只手,道:“出来吧。” 
对方迟疑了半晌,缓缓把手伸了过来,指尖方触到赵佚手指时,又倏地缩了回去。但只这一瞬间,赵佚便发现他体温低得惊人,直如同寒冰触体一般。 
“怎麽了?出来啊。” 
隔了半晌,花丛里方传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