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之时






“你回去就穿上,只穿棉衣不保暖。”向北说。

“干嘛给我?”张风起问。

“新年礼物啊,你也要送我。”向北说。

“我又没有东西送你。”张风起看着袋子道。

“嗯……这倒也是。”向北道。


路灯从侧面照在张风起的脸上,勾勒着他清俊的轮廓。

向北的心忽然怦怦的跳起来,喉咙有些干涩,他低声道,“风起。”

“嗯?”张风起抬起头。

“我想要你……要你闭上眼。”向北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干嘛?”

“你……闭上眼。”向北看着他道。

张风起依言闭上眼睛。

向北俯身,唇擦过他的。

只有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一直看不清的东西豁然被照亮了。



“要做什么?”张风起睁开眼问道。

“什么?”向北无意识的道。

“你到底要我闭上眼睛干嘛?”张风起问。

向北愣住了,“我刚才……”

张风起等他半天,不见他说下去,问,“你刚才什么?”

“我刚才……不是……碰到你的……”向北忐忑不安的断断续续道。

“对了,你的脸干嘛碰到我,风太大,你站不稳吗?”张风起问。



原来他不懂!



向北一下子抱住头蹲到地上。

“你怎么了?”张风起奇怪的问。

“我想我一定有哪里不对劲。”向北闷闷的说。

“你生病了?感冒了吗?”张风起去摸他的头。

向北道,“不是。你别管我。”

张风起拿开他的手,“你到底怎么了?”

四目相对,张风起清澈的眼睛里不见半点浑浊。

向北别开脸,“我没怎么。”

“那你干嘛不自在?”张风起问。

“我没有不自在。”向北不敢看他的脸。

“你有。”张风起扳过他的脸。

看着他的脸,向北觉得浑身燥热难当,天明明冷得很。

他转过头,“我要回去了。”语调几乎凑不齐整。

转身就向前跑。

跑了几步,停下回头道,“明天我要去姥姥家拜年,后天中午你要准时到,别忘了。”

张风起点头,困惑不解的看着他奔跑的背影。


张风起出生之前,就已实行计划生育,所以他是独生子。

刚刚懵懂记事的时候,别的小孩子开始上幼儿园,他一个人在田里田外伸展还不稳当的小胳膊腿。

他的玩伴是花草树木,田地庄稼,还有家养野生的小动物。

他吓唬小猪小羊,捉弄鸡鸭鹅兔。

在人家的场院上烤山芋,烧光过冬的稻草。

觉得自己受了欺负,不管打不打得过,也要拼到底。

张风起没读过书,没看过电视,只有十五岁。

世间的男欢女爱,嗔情痴欲,他一无所觉。

他不知道这个男孩子和他交换了初吻,如果那算是一个吻的话。

他在禀性耿直淳朴的家庭生长,不是欺软怕硬的小地痞,没使过坏心眼,村里人对他的顽皮从来是又气又爱。

他没上过学,不了解集体的概念,未曾沾染一丝一毫的寂寞和孤独。

他是丘陵平原上一只无拘无束的小兽,独来独往,自由自在。

然而高高在上,不切实际,好大喜功的官老爷们蛮横的剥夺了他的生活。

并且恬不知耻的声称是为了真抓实干,带领所有人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从来就没有共同富裕的道路,资源只有那么多,有人享用的多,就有人得到的少。

富国掠夺穷国,富人掠夺穷人,这是亘古不变的事实。

这个国家没有真正发展过资本主义经济,没有经历工业革命和新技术革命,技术落后,国力不足,而人口却多得不可思议。

所以目前占主导地位,大力提倡发展的只能是劳动力密集产业。先天的不足已经注定了后天的畸形发展。

民族如此众多,地域诧异如此之大,让国家安定的唯一手段,只能是集权专制,只有安定了,才能发展经济,才能解决大多数人的温饱问题。

然而绝对的专制,必将产生绝对的腐败。

一个解不开的套。

要想实现以法制国,而不是以权治国,制度管人,而不是人管制度,是看不见尽头的长路。

许多人不愿意走这条长路。

花了大笔税金培养起来的人才,成批的流失到欧美和日本去。

一流的本科生,二流的研究生,三流的博士生,何其尴尬。

去留学的没有带着先进的技术和知识回来。

花着自己国家的钱,替美国人,西欧人和日本人做嫁衣裳,到最后却没有钱给无数读不起书的自己的孩子上学。

一个解不开的套。

那条看不见尽头的路太长,让别人走吧,有条件的都要一步跨越这一百年的时间。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不做,还有别人,因为人很多很多,可是读书的人其实很少很少。

年轻人“热爱”着祖国,思慕着国外。

这是国家的无可奈何,也是民族的无可奈何。

有了钱,就举家移民海外,把在国内赚的自己人的钱送给人家建设国家的,只怕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而那些东窗事发的巨贪,一个一个的都能逃往国外,带走了数以亿记的国有资金。

是真的抓不到呢,还是不想抓呢?

呼喊着建设资金不足,渴望着外国人来投资,却又将数不清的国内资金带到国外去。

这是一个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注定了的矛盾,这个矛盾似乎也注定了富民强国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最后,才发现支撑着这个只解决了温饱的庞大贫穷的国家的,还是占总人口几近百分之八十的农民。

然而这是城市人的时代,不是农民的时代,从来也不曾有过农民的时代。

没有一个城里人不是从乡下人来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城市人已经习惯了欺压盘剥乡下人。

高楼大厦是乡下人盖的,可是他们从来没有住过。

粮食是乡下人种的,可是他们吃得远远没有不种地的人好。

城市建在乡下人的背上,他们却不是城市的主人。

每当他们感到吃了亏的时候,城里人总有一大堆的道理证明他们吃亏是应该的。


张风起不懂国家与民族的大道理,他不知道城市人需要的那种自以为是的虚荣和势利,他只用自己简单直接的立场来看待是非对错,他知道他们“很坏”。

他才十五岁,刚刚要开始感受像他这样的出身将承担的苦。

然而他的肩膀还太稚嫩,他只有一双虽已满是伤痕,却还没长大的手。

在他清澈透明的眼睛开始沾染和他父辈祖辈同样的愁苦和灰暗之前,谁来救救孩子?




当我第一次发现

已经来不及

我只希望

不会伤害你




风起在乡下没见过汉堡,他把它当作馒头。

风起之时 3
正月初五,刘二就回来了,给张风起带了他妈妈做的衣服和鞋。

刘二的儿子在县里中学读书,学费生活费对于乡下人都是不小的数目,他得多挣些钱。

干了没几天,他从铰环松脱的铰架摔下,折了腰。

那个不愿意多说一个字的医生冷冷的道,如果不动手术,他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

手术费需要一万元,必须先交五千块钱的预付金。

老福带着张风起去找包工队的大老板。

大老板姓韩,人称“韩千万”。

跪也跪了,求也求了。

“韩千万”说刘二到工地不满一个星期,给了三千块的住院费算仁至义尽了,如果开这个口子,以后这个要一万,那个要一万,他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没有要到钱,去医院的路显得格外漫长。

无计可施的老福,在一家歇业的店铺门前台阶上蹲了下来。

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大街小巷花灯簇簇,沉浸在新年气氛中的人们熙熙攘攘,一派欢腾。

望着热闹的城市,老福叹了口气,“娃啊,干我们这个的贱命啊。”



医院终究还是要去。

歇了一刻,老福站了起来,“走吧。”

张风起道,“我想去转转。”

老福点头。

没有钱,早去晚去都一样。张风起毕竟是小孩子,街上又很热闹。


翻下墙,张风起绕过那辆漂亮的小轿车,轻轻的推开了门。

“韩千万”正看报纸,没有察觉。

等他听到动静,已经来不及了。

张风起速度奇快,准确凶狠地一脚踢中他发福的肚子,将他连人带椅子踹倒在地。

不容片刻喘息,落下的每一拳都如重锤。

过了六十的“韩千万”,身体滞重,毫无抵挡余地。

楼上急急忙忙跑下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从后面抓住张风起的衣领。

张风起回过头。

看到他的脸,青年很意外,打向张风起的拳头没有落下去。

张风起可没迟疑,一拳击中他的脸。

房子里又有几个人赶到。

一个男人操起手边的椅子向张风起砸去,先来的那个青年大叫,“不要砸!”侧身护住张风起。

差点砸到他的人惊得一撒手,椅子“啪”的掉在地上。

“韩千万”艰难的被扶起来。

“快把他给我抓到公安局去!反了天了,反了天了!”他喘着气叫道。

那青年把张风起箍在怀里,回头道,“他还是个孩子!”

“韩千万”道,“送到公安局!送到公安局去!”

青年大声道,“爸爸!他是个孩子!”

他这么一叫,屋里的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带他出去。”青年说。



十五岁的张风起,到底和成|人的力气还有相当的差距,被青年半抱着出了门。

到外面,他一松手,被张风起踢了一脚。

弯着腰,他咳了两下,道,“你力气不小啊。我认输,停战吧。”

见他不还手,张风起没有再打他。

“我刚才听到你们和我爸谈话,你叫风起吧,我叫韩书山。”青年道,“我们到那边谈谈。”

张风起站着不动。

“就一会儿,你再打我也不迟。”韩书山说。


路口的咖啡馆,离韩家只有几十米。

韩书山要了热牛奶和咖啡。

看张风起一直警惕的注视他,韩书山忍不住笑道,“放心吧,我不会把你送到那种地方的。”

拿起小勺子,他搅了搅热奶,递给张风起,“小心烫嘴,冷冷再喝。”

张风起道,“你有什么话,快说。”

韩书山道,“你先别急,等一下我就去医院替你舅舅办手续。”

张风起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过去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走。

韩书山笑道,“办了手续,医生也要准备几天的,不急这一会儿,先把牛奶喝了。再说我也得知道需要多少钱呐。”


三天后,刘二进手术室。

老福放了张风起假。

韩书山也来了,和张风起两个人坐在手术室外等。

张风起没来过正规的医院,他在家乡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赤脚医生给看的。

四周一片素白,说话声音高点,就嗡嗡的响,大部分时候又安静的可怕。

虽然护士小姐已经改穿浅粉色的工作服,墙上也刷了一些浅绿,但还是让人感到某种庄严与肃穆。

浓烈刺鼻的药水味,尤其令张风起不自在。

韩书山握住他的手,“紧张吗?”

“没有。”张风起立刻回答。

韩书山道,“医生说了,手术没什么危险。”

张风起道,“他不是说,好了以后也干不了活吗?”

“干活是有点困难,但日常生活基本没有太大的问题。”韩书山迟疑了一下说。

张风起望了望手术室紧紧关闭的门,“阿明说这种事情很多。”

“是很多。”


窗外,一只小小的麻雀在土褐色的枝条上跳来跳去,似乎在观察可以觅食的地方。

韩书山握了握他的手,“风起,不管生活多艰难,你要做一个堂堂正正,铮铮铁骨的男子汉,知道吗?”

“不知道。”张风起答道。

韩书山说,“你必须知道,杀人放火不对,抢劫偷窃不对,侮辱女性不对,仗着自己力气大随便打人也不对,所以不能做这些事情。”

“拿人家的馒头呢?”张风起问。

韩书山笑起来,“如果人家多得吃不完,拿一个,……也无妨。”

“还有,出卖原则不对,任意违背自己的承诺不对,和朋友交往首先考虑物质条件,身份地位不对,对比自己强的,唯唯诺诺,俯首帖耳,对比自己弱的,横眉冷眼,不屑一顾不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韩书山问。

张风起道,“不能欺负别人,也不能被别人欺负?”

韩书山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有过错勇于道歉,对自己做的事负责任,不因为对自己有利就肆意欺骗伤害别人,这种人才是高贵的人,值得尊敬的人。而识不识字,有没有钱,绝对不是衡量一个人好坏贵贱的标准。”

张风起没做回应,沉思了半晌。

过了一会儿,他道,“城里人半边脸。”

韩书山问,“为什么这样说?”

张风起道,“我不打他们,他们还不是一样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