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谁敌
凄厉——然后永远地定格。
——方应看歪着头,竖起那根刚刚杀了人的食指摸了摸鼻子,脸上露出一个温柔动人的笑容。
即便在做着世上最残忍的事时,他依然能够保持完美的高贵脱俗,和近乎无邪的天真。
“你受了伤。”他背对着无情,眼中已完全地消逝了金色的杀意,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哀愁。
方应看很清楚,如果无情不是受了伤,发出的暗器绝不可能失之毫厘,令这追赶他的敌人没有一击毙命。
话音落,人影动,只见宽大的衣袖翻飞,一直盘腿跌坐不动的无情如大鹏展翅,乘风而起,向高高的飞墙上掠去。
浓浓的夜幕深处,有嘈杂的脚步正在渐渐清晰。
“唉!”
方应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拧身箭一般飞腾而起,直向无情掠去的方向追去。
他从没想过要和四大名捕中以轻功卓绝天下的无情斗“脚力”,可这一次他却满怀信心能截住前面那明显比往日滞缓了许多的身影。
也就是几个起落,方应看已经赶至无情的身后,猛一伸手,已捉住了那人的手臂。
令他大吃一惊,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无情居然毫不抵抗,轻飘飘地被他拖入了臂弯。
方应看的心漏跳一拍,随即又猛地一沉,已觉触手处的衣衫下有微微的濡湿,怀中人微微阖着眼睛,脸色在月光下呈现一种凄烈的惨白。
“成兄!”他脸色一变,低叫出声,“成兄,老友,你这是唱得哪一出?!”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有一天能这样近距离地看着这个他无法接近的人,甚至揽之在怀,可真当他隔衣感受到这具身体的温度时,他却有点不知所措、疑似梦中了。
身后的急促的人呼马嘶越来越近,打断了他的恍神。
此地仍属神通侯府的范围,方应看不再多想,横抱起无情,纵身轻轻跃入了墙内。
刚把无情抱进内室,好生安顿在自己的榻上,方应看就听见外面人声鼎沸,府中灯火大亮,有家侍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侯爷,宫里的差爷在外面求见,说是追赶疑犯到此不见了人……”
横卧在榻上的无情紧闭的眼睫剧烈地一颤。
方应看的唇角一弯,然后想也不想地开始做一件事:
脱衣服。
——一般来说,他从不需要自己脱衣服。
大多时候都有奴婢下人替他宽衣,偶尔的时候会有绝色温柔的美人帮他除衣。
可现在,他不但自己在脱,而且还脱得很快,很熟练,很迫不及待(似乎只有在他对某个女子特别有欲望的时候他才会这样脱法,可这样的时候实在是少之又少)。
等他脱到只剩一件雪白冰蚕亵衣的时候,他才停了手,慢慢地开始往门口走。一边走,还一边把脚上的袜子甩掉了一边,同时伸手将衣襟扯了开来。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一直带着嘴角的笑意,而且,越笑越深……
第十五章、前路风光
1、失惊
门洞开。
方应看大马金刀地抱臂而立,挑着半边眉,意态悠闲地看着家丁领着一个锦衣卫走到面前。
那锦衣卫眼见这位小侯爷衣衫不整的模样、满眼未褪尽的情欲之色,心里已“有数”了八九分,但也只好硬着头皮弓身赔笑道:“本不该打扰小侯爷休息,实在是奉命在身追拿疑犯,还望小侯爷见谅则个。”
方应看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
那锦衣卫暗自舒了口气,抬头——
却见刚刚还眼眉含笑的方应看,一瞬间已换上一张冷脸:
“什么疑犯这么厉害,要劳各位兴师动众搜到舍下来?”
方应看这句话是用鼻子哼出来的。
“小,小侯爷容禀……”锦衣卫抬手擦了擦汗,声音已经小了大半,“这人,这人放走了刺杀金使的要犯,小的们一路追过来,到了侯爷府邸前就……就不见了踪影……小的们也是奉童大人和一爷的命令办事,得,得罪侯爷……”
“行了。”方应看一摆手截断他的话,语气缓和了一些,“那就请四处四处查看吧,万一我这府里有什么不要命的奴才敢私藏钦犯,就有劳各位替方某就地清理了。”
他说完掉头就进屋,可刚跨进一只脚却又扭头道:“对了,要不先从这间屋子搜起吧?”
这话一听就是个讲理温和、善解人意的人。
那锦衣卫一呆,先是震愕得汗如雨下,再是感动得一塌糊涂,哪里真敢进去,只虚虚朝里面层迭低垂的帐幕扫了一眼,就赶紧退步顿首道:“小侯爷真会说笑,小的怎敢造次,怎敢造次……”
等喧嚣的脚步声归于沉寂,方应看又在门口站了好一阵,才踱步进了屋内。
榻上的人阖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在床头微弱的烛火映照下,一张面孔苍白得令人心悸。
方应看就着这点烛光仔仔细细地看了他很久,很久。
无情因痛苦而略微皱缩的表情让他有一种相当奇异的感受,令他心底泛起含有快感的深栗,也让他的身体起了一层难以抑制的躁热。
直到烛火“劈啪”一声爆灭,方应看才从长久的神思飞扬中惊醒。
然后他就着窗外泄入的一地月光,一声不响地翻箱倒柜找伤药,再一声不响地爬上床。
唉!他惆怅而无奈,此情此境,斯地斯人,他实在是很想做点什么——可偏偏他什么也做不了,除了……
疗伤。
要是真做了,又会怎么样呢?
——当方应看打着哈欠,脑中第三十九次盘旋这个问题的时候,无情正坐在清晨的阳光里,死死盯着方应看的一对黑眼圈。
他以为方应看会向他询问自己受伤的详情,并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谁知道方应看却只是和他天马行空地闲扯了一早上,从朔北塞外的秋色直说到江南西湖的胜景。
他不提,无情便也不说。
但不说可以,不走不行——无情急着要走,所以只好在方应看开始喝第四杯茶的时候开口:
“崖余谢过小侯爷,叨扰了一夜,该告辞了。”
方应看惊奇地“咦”了一声,眨了眨眼睛:
“成兄这是在谢我么?知道的是在下替成兄解了围,这不知道的恐怕还当是在下强绑了成兄入府呢。”
无情目色一动,飞快地垂头。
方应看手里端着茶杯,悠悠转开了目光:
“昨夜有两名金使在驿馆被人刺杀,行凶的几名乱党贼寇为锦衣卫所拿,押送回东厂途中却被人所救,听说那人一身轻功和暗器手段很是了得,不但放走了人,自己也脱了身——在下真的很好奇,那位高手到底是以何种身份去做的这件事呢?”
无情抬头,迎上了他转向自己的目光:“你知道。”
方应看勾着嘴角,眼中却没有笑意:“你知道我知道。”
说罢他皱起了好看的眉毛,遗憾地摇头:“你不该插手。”
“如果他们是该死的,就得死。”无情的语气很轻淡,语意却很坚定,“如果并不该死,却又落得非死不可,我便不能见死不救。”
“我以为,以你的身份,不会这么冲动,做出这样叛逆而且危险的事情。”
无情没有立刻回应。
他当然深知自己这一次出手解救白道武林义士的举动之危险,而且也并未事先征得诸葛先生的许可,但他仍是义无返顾地做了——他觉得,戚少商受陷害被迫离京,京中群龙无首,局势动荡,尽力保全白道武林势力不受奸党恶贼的荼毒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四大名捕的称号,于他只是一个方便做事的身份,他虽不曾因此在世人的颂扬声中迷失,却时时受到这个身份的束缚。铁手曾经的绝然离去让他唏嘘,戚少商的洒脱不羁令他羡慕,他又何尝不想逍遥自在,但他又岂能离开神侯府和诸葛先生?
他是个无情的名捕,可他更是个重情的男子。
——所以如此多情又重情的他,最终选择了独自蹈赴危险,也品尝寂寞。
仰头迎着初升的朝阳,他平静而有力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横是叛,竖是逆,这臣不臣,君不君,国不国的一个天下,我又何妨叛他一叛,逆他一逆。 ”
金黄|色的光芒洒在他身上,耀得方应看眯了眯眼,心中一跳。
——那是一种失惊的感觉。
2、竹林约会
三日后。
方应看依时赴约。
特别穿了件不引人注目的古旧衫子,单身、匹马,避人耳目直奔郊外竹林。
递帖者顾惜朝,约见者戚少商。
他一路行一路反复地想,想顾惜朝转交拜帖时波澜不兴的沉定表情,想戚少商那封只有落款没有内容的“金”色信笺。
——他为此猜测了四五种可能,又丛生出六七种疑虑,最后思考了八九种对策。
谁知道呢?
也许这次就是个能教他意想不到的约见,也许约他的就是能让他束手无策的人。
方应看远远就看到了戚少商。
他有时候也确实很难想象,一个历经了如此之多挫折、劫难、打击和痛苦的男子,怎么能够一再地站起来,还一次比一次站得傲决与沉毅。
——戚少商甚至看起来不会老!
这感觉让方应看心里着实有点不是滋味。
不过当他听到戚少商跟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心里简直就五味杂陈了:
“小侯爷今天没有把乌日神枪带来么?”戚少商说。
戚少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不着边际的话,却让方应看一听就变了脸色。
江湖中谁都知道方应看名号里的“神枪血剑”是指他拥有的两件绝世神兵:其中一件正是名列当世四大奇刃“血河红袖,不应挽留”之一的血河神剑,而另一件的来由却鲜有人知,甚至连见过它的人也少之又少——其实,那杆乌日神枪实隐藏着方应看一个不欲人知的隐秘:他和大金国渊源颇深,他的枪法乃是由金主暗中授予的完颜氏独门要诀。
戚少商现在忽然无故问起这么一句话,当然不是随便唠家常,也不会是挑兵器打架,在方应看这样聪明的人听来,自有其深意。
所以他没有立刻回应,脑子却在飞快地转。
但戚少商已经说出了第二句话:“小侯爷有一封亲笔书信不慎遗失,可巧被在下的朋友拾获代为保管,方便的时候想奉还小侯爷。”
方应看眼眉一金,空气中骤然浮动起腾腾杀气,但只一瞬便又消于无形,他颔首,居然笑了起来:“有劳,有劳。”
有劳你去死吧——他心里飞快地跟上这后半句。
戚少商也跟着微微一笑,道:“路途遥远,这封信要物归原主恐怕还需些时日,小侯爷切勿心急,可得宽限些许才好。”
“戚楼主想要多久?”方应看笑容仍在,可已保持得有些勉强。
“越久越好。”戚少商认真地说,“起码得有一两个月,不然万一那送信的人急起来出了差错,送错了地方,小侯爷就得不偿失了。”
方应看脸一沉,静了半晌,终于又露出了温柔恭谦到近乎不真实的笑容:“好说,好说。”
“戚楼主没有别的事了?”他耐心地问。
“没了。”
戚少商展眉,拱手:“不送。”
他甚至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方应看眼中重又泛起的淡淡赤金色。
天色青青,方应看转身后阴沉的脸色比天更青。
他少有的没有继续寒暄客气打哈哈,而是牵马便走。
走得很急。
——就像后面有三十六枚飞蝗石、七十二只娥眉刺、一百单八口白骨丧门钉,外加两百把“情人泪”,连同三百钉顺逆神针在追着他呼啸而来一样。
可饶是这样,翻身上马前,他也没忘了朝戚少商身后的竹林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
竹林深且幽,千万竿修竹正迎风飒飒,浩渺莫名。
马蹄声远去,戚少商静静地伫立着,好一会儿,他感觉到脚步声从竹林深处传来。
他来了,就在他的身后。
“成了。”戚少商望着方应看离去的方向,舒舒缓缓地吐出这两个字。
他之所以决定返京重入虎|穴,皆因手中掌握着有关方应看的一个“把柄”:杨无邪早前秘密递回的消息中曾提到,边境有某支义军机截获了一封京城送往金国的信件,据说是神通小侯爷方应看亲笔写给金主的密函。
为了争取时间让京师各势力得以暂时喘息,不受有桥集团的趁机荼毒,他才不得以把这个想要留到最后的“筹码”提前使用了。
——须知方应看一向是个多疑的人,从来都把自己防守得“滴水不透”,凡事谨而又慎,绝不会明知不可为而动。所以,虽然此信事实上暂未为杨无邪获取,但戚少商要用这个消息来恐吓要挟一下方应看却是绰绰有余了。
“如果我是他,干脆现在就除了你——若真有什么把柄落到你们这些大侠的手里,横竖也不会指望能拿得回来。”身后的声音冷冷的,一如萧瑟的寒风。
“他不是你。”
戚少商一回身,脸迎着风,一时几睁不开眼睛。
3、百年一箭
青衣书生负手而立,正举头望着头顶的疏疏竹叶。
戚少商突然觉得,这人其实很像一支竹:修拔、空灵、清逸,一身亭亭的傲骨,和落落的风华。
他发现自己竟望得有些失神,咳嗽了一下,赶紧打消了这无端的思绪,道:“半个月,足矣。卷哥也能把杨总管安全送回京师了。我现在好奇的反而是你的立场……你不怕方应看怀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