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谁敌
“单就目前的线索看,我也实在无法猜透他的所图。”
杨无邪眯着眼睛,对戚少商作出了以上总结。
这就是他的“分析”。
戚少商显然有些失望,皱眉沉默了一下。
然后他站起来走到廊前,神色复杂地眺望阴沉的天色,似乎很有些烦闷难解。
杨无邪垂手在后面站了一会儿,抬头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了句:
“天阴欲雨,明晚怕是赏不成月了。”
戚少商闻言回头,眉梢一挑:
“如此,杨总管觉得遗憾,还是欣然?”
杨无邪无声一笑:“我不是赏月的人,只怕答不出楼主这个问题。”
“我以为,杨总管对任何问题都必定有自己的答案。”
戚少商这样说完,望着杨无邪的目色又更深了一层。
这次杨无邪选择了沉默。
戚少商像是早有所料,淡淡地笑了笑,复又仰首向天。
过了半晌,杨无邪才深深地吸了口气,把他要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
“小甜水巷白牡丹李师师姑娘有一句话捎给楼主——”
“唔?”戚少商神色一动。
“她说她为楼主准备了一份贺礼,请楼主得空时亲自去取。”
“就这句话?”
“就这句。”杨无邪恭敬地颔了颔首。
他号称“童叟无欺”,当然不会有任何隐瞒。
一阵微疼掠过了戚少商的心头——
呵,师师!
你真是一个聪明得让人无语的女子!
杨无邪离开的时候最后望了戚少商一眼。
戚少商正垂首凝望着自己脚边镶着一指阔银边的白色袍裾,仿佛正在做某个重要的决定。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沉郁,沉郁得有些忧伤。
但都是淡淡的。
淡得就像是天上阴云后隐忍的日光。
八月十四。
暮色起,风雨终至。
第一滴雨珠砸下来的时候,雷纯托腮倚在窗畔,正对狄飞惊问出这样一句话:
“无论如何,你都会陪在我身边,对么?”
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很清,很真,很温柔。
细秀的肩头随着轻轻一瑟,伶仃得有些无助。
狄飞惊回答她的,则是长久的默然后一声低低的叹息。
——谁能忍心拒绝这样的一个女子,这样的一个请求?
——他根本从来无法拒绝她。
雷纯满意地收到了这声叹息里的肯定、坚持,以及不着痕迹的……(宠溺?),于是笑了。
她笑着,转头望向远处那座巍然屹立的楼宇。
金风细雨楼的高檐飞角正于茫茫雨雾中,渐成风起云涌之势。
独步天下,我主浮沉。
她望得那么出神,那么认真。
以至错过了狄飞惊低垂的脸庞上,一道迅疾闪过的悲伤。
2、 花好月圆
八月十五中秋夜。
戚少商从明月楼迈出,在台阶上略站了一站,又仰首深深地吸了口雨后的清新空气,胸臆为之一澄。
他和六分半堂总堂主雷纯的会面刚刚结束。
“赏月”变成了“听雨”,不过这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双方这场“约会”的“兴致”。
他们谈了很多。
很久。
而且“甚欢”。
珍馐佳酿,美人在侧。
——应该说,对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而言,都是一种快乐。
戚少商也不例外。
至少他现在的心情不算坏。
此刻天上无月,他的衣衫在浓浓的夜色里,却白得柔和而佻挞,就像是月光的颜色。
月光还停留在方才雷纯的眼眸里,唇瓣上,耳后的明珠上,温柔的笑容里。
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她确是一个美得让人窒息的女子。
和大娘的飒烈高贵、师师的风尘妩媚不同,她的美,高贵得非常优雅,妩媚得足够含蓄。
她相当坚强,但也乐于适时地示弱;她很知道进退,却也不失自己的立场;她很懂得度人,但一样不介意在必要的时候天真装傻。
——所以她虽然不懂武功,却不妨碍她成为一名绝世女子。不但统领着藐视天下雄踞京师的六分半堂,还有低首神龙等等这般不世人雄为之效命,从而在京师复杂的局势中处变不惊沉着周旋。
这正是戚少商对她心怀敬意之处。
——尽管他们正是敌手、对手。
能遇到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到底是不幸,还是幸?
这一点戚少商也无法说清。
他只知道,有时候知音会变成仇敌,信任会变成背叛。
那么反之呢?
对敌的双方又能否转化成亲密的伙伴?甚至,亲热的爱人?
——大概就连戚少商自己也没想到,这个问题,将会在他踏出明月楼的这一刻起,成为整个京师,乃至整个江湖共同揣测、猜度、疑虑、关注的问题。
而他和雷纯的这场会面,在武林中掀起的疾风骤雨,影响之钜,连他自己也始料未及!
“小女子真心景仰戚楼主的一派英雄气概。”
她对他这样说着,浅笑如花。
“一个女人的青春与等待,还能蹉跎多久呢?”
她这样自嘲的时候,眸子里闪着忧悒,脸上又飞过两朵娇羞的红云。
——那是一种探询和暗示。
戚少商当然明白,而且早就知道。
他更知道,雷纯要的,不仅仅是“明白”而已。
就在他思索着这样一些纷扰的问题,缓步走下明月楼的台阶,步入林中的山道时,一轮硕大的月亮终于移出了厚厚的云层,当头泼洒下白花花的银光。
戚少商惊觉抬首,看见了月亮。
同时也看清了立在山路尽头的一个人影。
那人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站着,便站出了一种傲岸自许。
并且高洁得似乎就连月光也沾不上他半片衣衫。
——危险!
戚少商甫一看到这个人,就蹿上了一股冷意。
不完全因为他熟稔无比的那张风神清秀的脸,以及那身飞扬跋扈的青。
——更因为那抹笑意。
刀锋般的冷,还有张扬的讥与诮。
按经验,顾惜朝的这种笑容,对他来说就意味着一种警惕和阴影!
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那春风般的笑中是藏着针,秋阳似的暖里会裹着毒!
“你要死了。”
负手而立的顾惜朝轻描淡写地说,脸上渐渐敛尽了笑意,换上了一种浅浅的悲悯。
“马上。”他又补充了一句。
他看着戚少商的眼神已经像在看一个死人。
——至少是半个。
林间,花正香。
天上,月正圆。
中秋佳节团圆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戚少商就在这样一个花好月圆的时刻,怔怔地听着昔日的“仇人”对他宣布了即将到来的“死讯”。
3、月黑风高
“你说什么?”
戚少商呆了一呆,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问道。
回答他的是一蓬无声无息的,细如牛毛、密如春雨的暗器。
草木簌簌作响,几乎是同时的,斜刺里已疾掠出三道人影。
乍见三人,戚少商立即拔剑!
瞬息之间,他已陷入莫大的危机、无比的险境!
可他猛然发现自己拔剑的力道不对——甫一运起内力,真气便在体内突突乱窜,手腕竟麻了一麻,出招便不受控制地滞了一滞。
也慢了一慢。
这是很“要命”的一慢。
戚少商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他怀着沉重的心情,咬牙挥出了沉重的一剑。
漫天剑芒过处,劲气相交,一片暗器叮叮回旋坠地之声不绝于耳,戚少商寒着脸回剑横护于前胸,低喘着向后连退了三步。
然后他抬头,向那三人中为首的一个长脸汉子低声喝问道:“你是川西唐零的什么人?”
他问得很慢,眼神冰亮如一把利箭,直直地插向眼前的三人,等他问完最后一个字,他抱剑的姿势,站立的步点,已经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防势。
“我是唐离,川西那帮老东西,早跟我没关系了。”
唐离眨眨眼,挤挤鼻子,阴恻恻地笑着回答。
他已经看出来,戚少商虽然仍很镇定,很冷静,但却无法掩尽因方才奋力一击后气血逆乱而导致的苍白面色。
——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已中毒无疑!
唐离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继而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你,你——”
“是。”
戚少商点头,叹了口气,放松了身体。
全力挥散了三百七十二枚“暴雨梨花针”,仅存的几分内力便已开始从他的身体里慢慢流失,拢也拢不住——
完美的防守也不过是一个完全的“破绽”。
他是个领袖,几经大起大落,也擅长应对变局。
但这一次“绝处”的“生机”在哪里?
难道会是……
——戚少商暗自苦笑,越过眼前三人,目光落到远远的那抹青影上——遇到他,只怕自己只会死得更快一点!
“要杀就快一点。”
顾惜朝剔了剔好看的眉毛,慢悠悠地走近前来,自顾摇头道:“虽然内力快没了,他的剑却还是够快,唐二哥还是小心为是。”
唐离回头迅速地瞥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回到戚少商身上,明显地起了些犹疑。
顾惜朝转了转眼珠,勾唇笑了起来:“起风了。林子里的这点毒雾只怕很快便要吹散,他喝下去的那点酒也醒的差不多了——可惜啊,有些人就是那么一根筋,只懂得逼,不懂得导,也不枉称了戚大傻!”
戚少商听得一愕,旋即豁然开朗,一面赶紧闭气沉心,停止了运起最后一点功力要将毒强行逼出体外的徒劳,一面由气脉顺势而导加以调息,果然立见功效。
唐离的脸色霎然惨白,回身怒叫道:“姓顾的,你什么意思?!想横插一手救他不成?”
“我为什么要救他?”顾惜朝嘴角有笑意,语气却极冷,“只不过,他的命,凭你还不配取。”
“杀戚少商者,得金风细雨楼!”唐离的眸中杀机顿现,“我为什么不能杀?”
顾惜朝皱了皱眉,似乎有点不耐烦了:“我说不能就不能。”
这时,唐离身后的两个黑衣青年之一终于按捺不住,嘶声高叫了起来,“我们不配,难道你配?你这残废的跛——”
他的话没有说完。
如果他知道喊出这句话的后果,他一定会三思而后行,甚至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绝对不会轻易开口——
脖子上有点痒,他便下意识地朝那里摸了一把。
这才发现,那儿多了一道细细长长的缝隙,里面蜿蜒而下的液体,有点腥,还有点粘。
温而文活了二十三年,用他的毒取过无数条人命,但他临死前最遗憾的却是:没有早点把自己给毒哑,以至为一句无谓的咒骂丢掉了性命。
月亮在云层里隐了一隐,跃上中天。
风更疾。
月黑风高的密林里,温而文倒下之前最后听见的,是一声森冷骇人的神鬼夜哭,最后看见的,是顾惜朝把飞旋而回的一道银光慢慢放入身前布袋的修长手指。
戚少商暗暗长叹:这个人还是如当年一样,一样的狠、绝、厉、辣。
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一叹过后,他又升起了满怀的感慨:几番浮沉起落,在江湖的波诡云谲里,自己已越来越懂得什么东西该舍弃,什么时候该果断——
自己的行事手段越来越霹雳雷霆,自己的心……也越来越“冷”,越来越“狠”。
——但始终和顾惜朝不一样。
——顾惜朝的狠,是骨子里的。他渴望胜,也能面对败;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他顾惜自己的命,故而往往不会在乎别人的命。
这突如其来的思绪,让戚少商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油然而生出一段莫名的悲哀。
他的心不禁为之抽了一抽,又痛了一痛。
唐离的脸骤然扭曲了起来。
那是一种惊怖到了极点的表情。
另一个黑衣青年却已凄然厉叫着扑倒在地,抱住了温而文直直倒下的身躯。
顾惜朝气定神闲地掸了掸衣袍,斜睨了那抱着同伴尸体的黑衣青年一眼。
他的动作很优游,眼神很宁定,似乎刚才不是杀了一个人,而是刚折了一支美丽的花,写了一篇磅礴的字,弹了一曲快意的琴。
甚至连声音都很淡漠:“温而雅是吧?温家和唐门是死对头,温兄和令弟倒是开通的很,肯替唐门做帮手;在下只是好奇得很,温氏各派系,向来制毒的不藏毒,藏毒的不施毒,施毒的不解毒,你们是大字号的人,怎么温亮玉执掌连这点规矩都没教给你们么?顾某替他清理了门户,别忘了让他亲自来谢谢我。”
那被他叫做温而雅的青年闻言抬头,一双含泪的眼中怨毒愤恨之意毕现,将嘴唇都咬出了血印,却不发一言。
顾惜朝撇了撇嘴角,继续道:“要找我报仇,随时恭候。”
他说着睨了戚少商一眼,认真地补充:“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不过你可要快点,想要找我报仇的人可多得数不清,起码这里就不少于三个。”
说完他优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还顺带谦和地弯了弯腰。
温而雅真的“请”了。
请“走”。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抱着兄弟尚且温热的尸体,头也不回地走了。
温而雅一走,唐离的声势就短了半截。
他瞪着顾惜朝的样子,活象白日见到了鬼。
这只“鬼”却不看他。
顾惜朝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很不满意方才指尖沾上的一点血迹。
血很红、很艳。
衬得他的手很苍白,衬得他的眼睛很黑,也很亮。
可他俊秀的面容下却暗藏着一触即发的杀气。
这杀气有些忧悒,有些疲倦,却是那么不可一世,那么跋扈张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