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歌–琼瑶
她凝视著他,心里所有的愤怒、委屈、不满、悲痛都在这一瞬间瓦解冰消。她闭上了 眼睛,感觉到一种近乎痛楚的柔情,把她紧紧的包围住了。于是,她被拥进了一个宽大的 怀抱里,他那湿淋淋的衣服紧贴著她的身子,他的唇灼热的、焦渴的、强烈的捉住了她的 。
好一会儿,他们静静的拥抱著,谁也不说话。然后,他的唇滑向她的耳边。“答应我 一件事。”他低语,声音里充满了痛楚与怜惜。
“什么?”“不许再生病,不许再瘦了!”
她在他怀中轻颤!“也答应我一件事!”她说。
“什么?”“不许再淋雨,不许再做傻事了!”
他吻她的发鬓,吻她面颊上的小涡,吻她那小小的耳垂。他们共同听窗外的雨声,那 雨淅淅沥沥,叮叮咚咚,纷纷乱乱,像是有人在乱弹著一支吉他。怎么?雨声也会如此好 听?怪不得古人有诗句说:“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今夜,大弦小弦的音 乐,都已经有了!
好一支美丽的秋歌!
10
早上,芷筠恢复了上班。
一走进办公厅,所有的职员都用一种特殊的眼光望著她,接著,就纷纷过来打招呼, 向她问好,观察她的气色,表现出一份少有的亲切和关怀。芷筠是敏感的,她立刻体会出 大家那种不寻常的讨好,他们不是要讨好她,他们是要讨好方靖伦!她心里微微有些不安 和别扭。但是,在这个早上,在这秋雨初晴的、秋天的早上,她的情绪实在太好,她的心 还遨游在白云的顶上,她的意识正随著那轻柔的秋风飘荡,这样的心情下,没有别扭能够 驻足,她微笑著,她无法自已的微笑著,把那份难以抑制的喜悦悄然的抖落在办公厅里, 让所有的职员都感染到她的欢愉。于是,同事们彼此传递著眼光,发出自以为是的、会心 的微笑。
走进经理室,方靖伦还没有来。她整理著自己的桌子,收拾著几天前留下来未做完的 工作。不自禁的,她一面整理,一面轻轻的哼著歌曲。正收拾到一半,门开了。方靖伦走 了进来。带著一抹讶异和惊喜,方靖伦看著她。
“怎么?身体全好了?为什么不多休息两天,要急急来上班呢?”芷筠微笑的站在那 儿,长发上绑著一根水红色的缎带,穿了件白色的敞领毛衣,和粉红色的长裤,脖子上系 了一条粉红色的小丝巾。她看来娇嫩、雅丽、而清爽。她是瘦了很多,但那消瘦的面庞上 ,却是浅笑盈盈的,以致面颊上的小涡儿在那忽隐忽现的浮漾。她的眼睛温柔迷蒙,绽放 著醉人的光采。那小巧的嘴角,微微的抿著,微微的向上弯,像一张小巧的弓。一看她这 副模样,方靖伦就按捺不住他的心跳,可是,在心跳之余,他心里已经隐隐的感到,她那 满脸梦似的光采,与她那满眼盈盈的幸福,决不是他所给予她的!他曾问她要一个答案, 现在,她带了答案来了!不用她开口,他也敏锐的体会到,她带了答案来了!
“你的精神很好呵!”他说,审视著她。“是不是……暴风雨已经过去了,天气晴了 ?”
她低低叹息,笑容却更醉人了。
“你能体会的,是不是?”她轻声说,凝视著他。“你也能谅解的,是不是?我…… 我很抱歉,我必须告诉你……我已经做了决定……”“我知道了,”他说,感到心脏沉进 了一个深而冷的深井里,而且在那儿继续的下坠。“你的脸色已经告诉我了,所以,不用 多说什么。”她祈求的看著他。“原谅我,”她低语。“我完全无法控制,他使我……咳 !”她轻咳著:“怎么说呢?他能把我放进地狱,也能把我放进天堂!我完全不能自已! 无论是地狱还是天堂,我决定了,我都要跟著他去闯!”他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那做梦 似的脸庞上移开。她无法自已,他又何尝能够自已!他嫉妒那个男孩子,他羡慕那个男孩 子!殷超凡,他何幸而拥有这个稀有的瑰宝!他深吸了口气,燃起了一支烟,他喷著烟雾 ,一时间,竟觉得那层失望在心底扩大,扩大得像一把大伞,把自己整个都笼罩了进去。 他无法说话,只让那烟雾不断的弥漫在他与她之间。
“你生气了?”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不。”他说:“有什么资格生气呢?”
“你这样说,就是生气了!”她轻叹著,用手抚弄著打字机,悄声而温柔的低语:“ 请你不要生气!我敬佩你,崇拜你,让我们作为好朋友吧,好吗?”
好吗?你能拒绝这温柔的、低声下气的声音吗?你能抗拒这雅丽的、温馨的、超然脱 俗的脸孔吗?而且,即使不好,你又能怎样呢?他重重的叹气了。
“我该对你用一点手腕的,芷筠。”他说:“可是,我想,现在,我只能祝你幸福! ”
她的脸庞立刻焕发出了光采,她的眼睛明亮而生动,那长长的睫毛扬起了,她那乌黑 的眼珠充满喜悦的面对著他。她说:“谢谢你,方经理。我知道你有足够的雅量,来接受 这件事,我也知道你是有思想、有深度、有灵性的男人,你会了解的,你会体谅的。”他 的脸红了,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他掩饰的说:
“但愿我有你说的那么好!最起码,希望我能大方一些,洒脱一些!”“你会的!” 她坚定的说。“你是一个好人,方经理。我希望你的事业能越来越成功,也希望你能—— 从你的家庭里找回幸福和快乐。我真愿意永远为你工作,但是——”她咽住了,顿了顿, 才说:“希望你的新秘书,比我的工作效率好!”
“慢著!”他吃惊了。“新秘书?这是什么意思?”
她很快的瞬了他一眼。
“你知道的,方经理,”她困难的说:“我没有办法再在你这儿工作了,经过这样的 一段周折,我——必须辞职,我不能再当你的秘书了。”他狠狠的盯著她。“你把我想成 怎样的人了?”他恼怒的问。“你以为我还会对你纠缠不清吗?还是以为我会没风度到来 欺侮你?即使你有了男友,这不应该会妨碍到我们的合作吧?辞职?何全于要严重到辞职 的地步?你放心,芷筠,我不是一个色狼,也不是一个……”“不,不,方经理,”她慌 忙说,睁大眼睛,坦白、诚恳、真挚,而略带求饶的意味,深深的望著他。她的声音怯怯 的、细致的、婉转的、含满了热情的。“不是为了你,方经理,我知道你是一个君子,更 知道你的为人和气度。我是为了——
他,我不能让他心底有丝毫的不安,丝毫的芥蒂。”她低下了头。他愕然了。望著她 那低俯著的头,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久好久,他才吞吞吐吐的说了句:
“你真是——爱他爱得发狂哦!”
她恳求似的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里泄漏了她所有的热情,也表明了她的决心。是的, 他知道了,她不会留下来,为了避嫌,她决不会留下来。“好吧!”他终于说:“我想, 挽留你是没有用的,你已经下了决心了。可是,你辞去了工作,你和你弟弟的生活,将怎 么办呢?哦……”他突然想了起来,殷超凡,殷文渊的儿子,他摇摇头,他是糊涂了!居 然去担心她的生活问题!“这问题太傻了,”他低语。“好吧,芷筠,你总不至说走就走 吧?”
“你尽快去找人,在你找到新的秘书以前,我还是会帮你工作的。”“如果我一直找 不到新的人呢?”
她注视著他,唇边又浮起了那可爱而温馨的笑容。
“你会找到的!”她很有把握的说:“你不会故意来为难我!”他不能不又叹气了。 “芷筠,我真该对你用点手腕的!”他感叹的再说了一次。勉强的振作了自己。“可是, 芷筠,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他诚恳的望著她。“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过了多久,只要你需要帮助,你 一定要来找我!”她收起了笑容,感激的,动容的凝视著他。
“我希望——”她轻柔的说:“我不会碰到什么需要帮助的事,但是,假如我碰到了 ,我一定第一个来找你!我保证!”
这样,他们总算讲清楚了。这一天,芷筠勤奋而忙碌,她努力的在结束自己未了的工 作,把它们分门别类,一项一项的做好单独的卷宗,注上事由及年月日。她的工作范围本 就复杂琐屑,她却细心的处理著,一项也不疏忽。方靖伦整日默默无语,抽了一支烟,又 接一支烟,他的眼光,始终围绕著她的身边打转。很快的,下班的时间到了,芷筠的脸颊 染上了一层兴奋的红霞。她很快的收拾好书桌,对他抛下一个盈盈浅笑,就像只轻快的小 蛱蝶般飞出了办公厅。方靖伦没有马上离去,他站在窗口,居高临下,对下面的停车场注 视著。是的,那辆红色的野马正停在那儿,那漂亮的年轻人斜倚在车上等待著。只一会儿 ,他看到芷筠那小巧的身子就闪了过去,那年轻人抓住了她的手,又迅速的揽住她的肩, 再闪电般在她颊上印上了一吻。她躲了一下,挥手在他肩上敲著,似乎在又笑又骂……然 后,他们一起上了车子,那红色的野马发动了,消失在暮色苍茫的街头。方靖伦喷了一口 烟,让那烟雾,迷蒙了整片的玻璃窗。
这儿,芷筠坐在车里,她小小的脑袋斜倚在殷超凡的肩上,发丝被风吹拂著,轻轻的 扑向他的下巴和脖子,他用一只手操纵方向盘,另一只手绕过来,揽住了她的腰。
“小心开车!”她说。“我很小心,有你在车上,我还能不小心?”他看了她一眼, 犹豫的问:“你说了吗?”
“是的,说了。”她坐正身子,望著前面的街道。“我做到新的秘书来的那一天为止 。”
“他生气吗?”他悄眼看她。“不,他祝福我。但是……”她咽住了。
“但是什么?”“没什么!”“你说!”“不说。”他把车在街边煞住。“这儿是黄 线,你非法停车。”她说。
“你说了我们再走。”他回头望著她,眼底,有两小簇火焰在跳动。“我以为——我 们之间,应该再也没有秘密了。”
“真的没什么,”她扬著眉毛,眼睛是黑白分明的。“他只说了句,我辞职之后,拿 什么来养竹伟?所以,我想,我该马上进行别的工作。”他定定的看著她,伸手握住了她 的双手。
“芷筠,”他低语。“我们结婚吧!”
她轻跳了一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含糊的说,眼光望著自己的手指。“结 婚,是两个很严重的字。”
“怎样呢?你认为我出口得太轻率了?还是我不够诚意?不够真心?或者,我该像电 影里一样,跪在你面前求婚?你不认为两心相许,就该世世相守吗?”
她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烁著亮晶晶的光芒。
“我不认为吗?”她喘了口气。“我当然认为。可是,可是,可是……”她说不下去 ,迟疑的停住了。
“可是什么?”他追问。
“我怕——并不那么简单,婚姻可能并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往往还有许多人要参与 ,对我而言,当然很——简单,对你,或者不那么轻易!”他沉吟了,点了点头。
“我懂你的意思。”他紧握著她的手,热烈的望进她眼睛深处去。“明天,我要带你 去见我的父母。”
“不!”她惊跳著。“你要去的!”他肯定的说,握得她的手发痛。“如果你爱我! 你就要去!我向你保证,我会预先安排好一切,不让你受丝毫委屈,丝毫伤害!”
“不!”她惶恐的,拚命的摇著头。“我那天亲口对你姐姐说过,我决不高攀你们殷 家,现在,我再跟你去你家,我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不,我不去!我拉不下这个脸 ,我不去!”“芷筠!”他喊她,正视著她。“这是我们一生最重要的事,告诉我,你是 不是不想嫁我?”
“你……你……”她低下头:“你明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要听你亲口说,你要不要嫁给我?”他固执的问,紧盯著她。“我… …我……”她的头更低了。
“说!”他命令的。“告诉我!你亲口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嫁给我?要不要嫁给我? 说呀!芷筠!”
她抬起眼睛,哀求的望著他。
“你何苦折磨我,你明知道的!我不嫁你,还要嫁给谁呢?”
“那么,”他更紧的握了她一下。“你已经‘高攀’殷家‘攀’定了,对不对?事实 上,‘高攀’两个字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在我心里,不是你高攀了我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