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歌–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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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到了家里,周妈开心的迎了过来,一连串的恭喜,一大堆的祝福,伸出手来,她 想接过殷超凡的紫苏,超凡侧身避开了。客厅里焕然一新,收拾得整整齐齐,到处都是鲜 花:玫瑰、天竺、晚菊、紫罗兰……盛开在每个茶几上和角落里。殷超凡看都没看,就捧 著自己的紫苏,拾级上楼,关进了自己的房里,依稀仿佛,他听到周妈在那儿喃喃的说:
“太太,我看少爷的气色还没好呢!他怎么连笑都不会笑了呀?”是的,不会笑了! 他生活里,还有笑字吗?他望著室内,显然是为了欢迎他回家,室内也堆满了鲜花,书桌 正中,还特地插了一瓶樱花!他皱紧眉头,开了房门,一叠连声的大叫:“周妈!周妈! 周妈!”
“什么事?什么事?”周妈和殷太太都赶上楼来了。
“把所有的花都拿出去!”他命令著:“以后我房里什么花都不要!”周妈愣著,却 不敢不从命。七手八脚的,她和殷太太两个人忙著把花都搬出了屋子。殷超凡立即关上房 门,把他那盆宝贝紫苏恭恭敬敬的供在窗前的书桌上。去浴室取了水来,他细心的灌溉著 ,抚摩著每一片憔悴不堪的叶子,想著芷筠留下来的卡片上的句子:“霜叶啼红泪暗零, 欲留无计去难成!”这上面,沾著芷筠的血泪啊!她走的时候,是多么无可奈何啊!他把 嘴唇轻轻的印在一片叶片上,闻著那植物特有的青草的气息,一时间,竟不知心之所之, 魂之所在了。
片刻之后,他开了房门,走下楼来,殷文渊夫妇和雅珮都在客厅里,显然是在谈著他 的问题,一看到他下楼,大家就都缩住了口。“我要出去一下!”他简单的说。
“什么?”殷太太直跳了起来。“医生说你还需要休养,出院并不是代表你就完全好 了……”
“我自己知道我的身体情况!”殷超凡紧锁著眉。“不要管我!我要开车去!”“开 车?”殷太太更慌了。“你一只手怎么开车?你别让我操心吧!刚刚才从医院出来,你别 再出事……”“这样吧!”殷文渊知道无法阻止他。“叫老刘开车送你去!”“算了!” 他粗声说:“我叫计程车去!”
雅珮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微笑著。
“我陪你去好不好?”他摇摇头,对雅珮感激而温和的看了一眼。
“不!我一个人去!”“你要去哪儿?”殷太太还在喊:“周妈给你炖了只鸡,好歹 喝点鸡汤再走好吗?喂喂……你身上有钱没有?怎么说走就走呢!外面在下雨呢!”
“我有钱!”殷超凡说,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
半小时以后,殷超凡已经来到饶河街三○五巷里了,下了计程车,他呆呆的站在雨雾 里,面对著芷筠那栋陋屋的所在之地!三个月不见,人事早已全非!那栋屋子已拆除了, 新的公寓正在兴建,一排矮房都不见了,成堆的砖石泥土和钢筋水泥正堆在街边上,地基 刚刚打好,空空的钢筋耸立在半空中,工人们来往穿梭,挑土的挑土,搬砖的搬砖,女工 们用布包著头,在那儿搅拌水泥。他下意识的看著那水泥纸袋:台茂出品!他再找寻芷筠 房子的遗迹,在那一大排零乱的砖石泥土中,竟无法肯定它的位置!
他呆呆的站著,整个人都痴了,傻了!芷筠不知所踪,连她的房子,也都不知所踪了 !将来,这整排的四楼公寓,会被台茂的水泥所砌满!台茂!它砌了多少新的建筑,却也 砌了他的爱情的坟墓!他站在雨地里,一任冷风吹袭,一任苦雨欺凌,他忽然有股想仰天 长笑的冲动。如果他现在大笑起来,别人会不会以为他是疯子?或是白痴?正常人与白痴 的区别又在哪里?他不知道自己在雨地里站了多久,有几个孩子从他面前跑过,其中一个 对他仔细的看了看,似乎认出他是谁了,他一度也是这条巷子里的名人啊!那孩子跑走了 。没多久,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对他大踏步的跨了过来,是霍立峰!他居然在这儿,他 不是去警官学校了吗?
“喂,傻瓜!”霍立峰叉腿而立,盯著他。“你在雨地里发什么呆?”他望著霍立峰 。“听说你去念警官学校了!”
“是呀!”霍立峰抓抓头。“今天我刚好回家,你碰到我,算你这小子运气好!你知 道我为什么要当警察?是竹伟叫我当的!他说,霍大哥,警察比你凶,他们可以把人关在 笼子里,你不要当霍大哥,你当警察吧!我想想有理,就干了!”
“竹伟!”他叫著,迫切的。“你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你还没有把他们找到吗?”
“如果我找到了,我就不来了!”他凄然的。
霍立峰审视著他。“我告诉你,芷筠安心要从这世界上失踪,谁也找不到她!”他说 :“芷筠的脾气就是这样!你别看她娇娇弱弱的,她硬得像块石头!不过……”他又望望 他。“看你这小子满有诚意,我指示你两条路吧!”
殷超凡紧张得浑身一震。“你说!”“第一条,何不去问问那个方靖伦呢?那姓方的 一直追求芷筠,芷筠这女孩不是平常的女孩子,换了任何人,可能都会和方靖伦搞七捻三 ,芷筠呀……啧啧,”他摇头,忽然间火来了,瞪著殷超凡说:“他妈的,我真想揍你! 全世界上的男人属你最混蛋!她干嘛要认定了你?如果她当了我的老婆,我会把她当观世 音菩萨一样供在那儿!只有你这混球,还怀疑她不贞洁哪!她干嘛要为你贞洁呀?我是她 ,现在就跟方靖伦同居!有吃有喝有钱用,他妈的,为谁当圣女呀!有谁领情呀?”殷超 凡的心沉进了地底。
“你说得有理!”他闷闷的说,咬了咬牙。“你的第二条路呢?”“你老子不是有办 法吗?”霍立峰耸耸肩。“清查全省的户籍,总可以查出来!”查全省的户籍?这算什么 办法?找谁去查?如果芷筠安心不报户籍呢?可是,霍立峰所说的那第一条,还确有可能 !他侧著头沉思,如果芷筠果真已跟了方靖伦,自己将怎么办?他一凛,开始觉得那苦雨 凄风所带来的寒意了。但是,他重重的一甩头,今天管她在那儿,管她跟了谁,自己是要 她要定了!找她找定了!于是,半小时之后,殷超凡坐在蓝天咖啡馆里,和方靖伦面面相 对了。方靖伦愕然的瞪视著殷超凡,带著一份毫无造做的坦白和惊异,他说:
“什么?芷筠还没有和你结婚吗?”“结婚!”殷超凡苦恼的说:“我连她在什么地 方都不知道,怎么结婚!”方靖伦打量著他,那受伤的胳膊,那憔悴而瘦削的面容,那滴 著雨水的头发,那湿透了的外衣,那阴沉的眼神……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他燃起一支 烟,深深的抽了一口。
“你们吵架了?你家里嫌弃她?唉!”他叹口气。“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而她却不 来找我!当初,我就对她说过,你不一定能带给她幸福,可是,她说,你能把她放进地狱 ,也能把她放进天堂,无论是地狱还是天堂,她都要跟你一起去闯!这样一份执著的爱情 ,我还能说什么?”他盯著殷超凡:“你居然没带她进天堂?那么,她就必然在地狱里! ”
殷超凡的心脏痉挛了起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从他内心深处一直抽痛到指尖。第一次 ,他听到一个外人,来述说芷筠背后对他的谈论!而他,他做了些什么?如果他潜意识中 不中了父亲的毒,那天早上,不去和她争吵,不打她耳光……天哪!他竟然打她耳光!不 由分说,不辨是非的打她!他耳边响起竹伟的声音:“你是坏人!你打我姐姐!你瞧,你 把她弄哭!你把她弄哭……”他把头埋进手心里,半晌,才能稳定自己的情绪,重新抬起 头来。“那么,你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了?”他无力的问。
“如果她来找我,我一定通知你。”方靖伦真挚的说,被他那份强烈的痛楚所感动了 。“她离开友伦公司的时候,曾经答应过,如果有困难,她会来找我。可是……”他沉思 著。“我想她不会来!她太骄傲了,她宁可躲在一个无人所知的地方去憔悴至死,也不会 来向人祈求救助!尤其……”他坦白的望著殷超凡:“她曾经拒绝过我的追求!她就是那 种女孩,高傲、雅致、洁身自爱,像生长在高山峻岭上的一朵百合花!在现在这个社会, 像她这样的女孩,实在太少了!失去她,是你的不幸!”从蓝天出来,他没有叫车,冒著 雨,他慢慢的往家中走去。一任风吹雨淋,他神志迷乱,而心境怆然。回到家里,已经是 吃晚饭的时间了,全家都在等他。他像个幽灵般晃进了客厅,浑身湿淋淋的滴著水,头发 贴在额上。殷太太一见之下,就忍不住叫了起来:“哎呀!超凡!你是刚出院呢!你瞧你 ,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呢?啊呀……超凡,”她怔住了,呆呆的瞪著儿子:“你怎么了? 你又病了吗?”殷超凡站在餐桌前面,他的目光直直的望著殷文渊,一瞬也不瞬,眼底, 有两簇阴郁的火花,在那儿跳动著。他的脸色苍白而萧索,绝望而悲切。但是,在这一切 痛楚的后面,却隐伏著一层令人心寒的敌意。他低低的、冷冷的、一字一字的开了口:“ 爸爸,你有一个儿子,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他谋杀掉,你才高兴?”说完,他掉转头,就往 楼上走去。满屋子的人都呆了,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殷文渊被击败了,终于,他觉得自 己是完全被击败了,但是,他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超凡!”他叫,没有回头看他。“你总念过那两句话:世间多少痴儿女,可怜天下 父母心!”
殷超凡在楼梯上站住了,望著楼下。
“爸爸!你终于明白我是‘痴儿女’了,你知道吗?人类的‘痴’有好多种,宁可选 择像竹伟的那种,别选择像我这种!因为,他‘痴’得快乐,我‘痴’得痛苦!”
他上了楼,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殷文渊是完全怔住了,坐在那儿,他只是默默的出著神。殷太太的泪水沿颊滚下,她 哽塞著说:
“去找芷筠吧!不管他娶怎样的媳妇,总比他自己毁灭好!”殷文渊仍然默默不语。 雅珮叹了口长气说:
“说真的,人还是笨一点好!聪明人才容易做傻事呢!我不管你们怎样,从明天起, 我要尽全力去找芷筠!”
接下来的日子是忙碌、悲惨、焦虑、苦恼、期望……的总和。殷超凡天天不在家,等 到手伤恢复,能够开车,他就驾著车子,疯狂的到各处去打听,去找寻,连职业介绍所、 各办公大楼都跑遍了。也曾依照霍立峰的办法。远征到台中高雄台南各大都市,去调查户 籍,可是,依然一点线索也没有。最后,殷超凡逼不得已,在各大报登了一个启事:
“筠: “万种誓言,何曾忘记?
一片丹心,可鉴神明!
请示地址,以便追寻!
凡”
启事登了很久,全无反应,殷超凡又换了一个启事:
“筠: 请原谅,请归来,请示地址!
凡”
当夏天来临的时候,殷超凡终于认清一件事实,芷筠是安心从世界上隐没,守住她当 初对殷文渊所许下的一句诺言,不再见他了。他放弃了徒劳的找寻,把自己关在屋里,他 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冷漠得像一座冰山,消沉得像一个没有火种的炉灶,他不会笑,不会 说话,不会唱歌,也不会上班了。
整个家庭的气压都低了,雅珮本来订在十月里和书豪一起出国,在国外结婚,可是, 她实在放心不下超凡,又把出国日期往后移。私下里,她也用她的名字登报找过芷筠,仍 然音讯杳然。这天,殷超凡望著桌上的那盆紫苏,这盆东西始终不死不活,阴阳怪气,不 管怎么培植,就是长不好。殷超凡忽然心血来潮,驾著车子,他去了“如愿林”。
“如愿林”中,景色依旧,松林依然清幽,遍地红叶依然灿烂,绿草的山谷依然青翠 。他坐在曾和芷筠共许终身的草地上,回忆著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一时间,心碎神伤, 而万念俱灰。“芷筠,真找不到你,这儿会成为我埋骨之所!”
这念头使他自己吓了一跳,顿时冷汗涔涔了。不,芷筠,你会嘲笑一个放弃希望的男 人!他想著,我不能放弃希望!我还要找你!我还要找你!我还要找你!那怕找到天涯地 角,找到我白发萧萧的时候!依稀恍惚,又回到他们谈论婚事的那一天!如果那天芷筠肯 和他结婚,一切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