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泽花
祁烨听罢,微微一怔。他断然没有想到,下毒的事竟是被芊泽打乱的,他低沉冷冷一问:“你说清楚。”
“哈哈……”黎紫见主上俊庞一沉,更觉讥讽:“我本是身中剧毒,要死在西营了。但那女人为了嘲讽主上,竟要我带话给主上。她说西营有她在,定不会覆灭。她在跟你作对,主上,她根本心里就没有你!!”
黎紫话未说完,一道凛然之气已划破空气,直蹿而来。她瞳眸一瞪,霍地吐出一口鲜血,倒地道:“主上……”
祁烨是毫无意识的发出这掌的,仿似是一种被伤害后的条件反射。收掌后,他有一刻的怔然,随即道:“你走吧。”
他颓然的转过身,黎紫却在他身后一动不动。
她意外的静谧让祁烨稍有疑惑,他微微一侧身,还未转过身来时,却听见黎紫淡淡说来:
“主上,若希谢谢你。”
她磕了一个响当当的头。她磕的如此郑重,仿佛是一种诀别。
“当年你救了若希一命,让若希没有含恨而死。若希从小无爹无娘,但伴在主上身边,却给了若希最大的荣耀。因为主上给了若希生存的意义。”
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意义,而她的意义,只是终生效忠一个人,为他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祈烨缄默,静静的听着,不知不觉眉宇间已是微露浅伤。
“但请主上原谅若希这一次的欺瞒。因为若希也是一个女人,若希一辈子只爱过一个男人。因为失去了他,所以若希才会不惜背叛主上。”她爱明月。她与他在暗烩教,青梅竹马的长大。他说话极少,她也是寡言少语,两个人在一起,多半时间都是无言以对。
可是,她却在看他。
在他们不说话的时候,她总是站在他身边,默默看他。他是世上最漂亮的人,美的不可置信,可他也是世上最冷漠的人。她甚至一度以为,他是不是不会笑。
但这样的他,却为了那个女人,献出了生命。不带一丝犹豫,不带一缕悔意。
她常常想,若是有生之年,他能对着她,轻轻一笑,也便足够了。可是他毕竟是一阵风,他误入凡尘,终归是要回去的。她没能见着他最后一面,跟他说一声:
她爱他。
“哧——”
沉闷一声,有什么碾开皮肉,刺入心骨。黎紫的面庞霎时扭曲,然而嘴角却有一丝从未有过的笑意。祈烨赫然转身,黑眸微瞠的望着地上的人儿:“你这是何苦?”
“主……主上,若希想死很久了……若希的命,是你的……但请原谅若希的自私,若希想要去陪他……”有泪纷纷滑落,她的身体在空中滑落。
“若希不想他……孤单……”
嘴角的血丝零零点点的洒了一片,落在地上那片月华当中,格外刺眼。
“砰——”
她的身体郑重的敲响了大地。祈烨站在她面前,目光经久不移。这一刻,他突然忆起了芊泽的话。芊泽说:
——一个人的心,是装不下太多仇恨的。——
——多了,就会痛。——
胸口刹那一紧,那锥心刺骨的痛意又侵袭而来。他一抓胸膛,蓦地重重喘气。
但下一刻,他又诡异的笑了起来。他笑的低沉沙哑,笑得分外自嘲:“又离开了一个……”
又走了一个……
他的这条复仇之路,埋葬了多少人。成千上万的尸骨被他踩在脚底,他们之中,有他恨的,亦有和他无关,更有像黎紫一般忠心耿耿之人。他以为自己麻木了,以为他们的死,他都不屑一顾,以为他杀每一个人,都是理所当然。可是为什么,心还是会痛?
从最初到现在,还是痛的?
长夜漫漫,仿佛黎明只是一个天方夜谭。待着这空洞的黑暗里,人不由自主的脆弱。而当一切人都已远离,只剩自己孤单一人时,他会不会感到前所未有的……”
害怕?
※
漠西西营,一片哀鸿遍野。毒气虽然已止,但原有的伤患仍旧苦不堪言。祁明夏游走在一个个狼藉的营帐前,双目赤红。他攥紧拳头,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一个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将士,气竭而亡。而更多的是芶延残喘,痛不欲生。
他不知该如何,他怎么去救赎这些无辜的人。
此时云翘从身后走来,她见明夏高大的背影,此刻看上去无限怅然,便不由得哀伤一叹。她上前挽住明夏的胳膊,把小脑袋靠在他手上:“哥哥,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祁明夏侧转过身,瞅见云翘微湿的眼眸,一时竟是无语。自从黎紫的事情过后,她整个人都变得安静乖恬起来。她知道自已犯了错,于是竭力的弥补,而这几日她更是忙前忙后,不辞辛苦的帮助所有人。
哪怕她自已身上的毒,也愈演愈烈起来。
“咳——咳——”
祁明夏想时,云翘已在轻微咳嗽。明夏把身上的披风卸下,披在她身上,遂道:“进帐吧,小心着凉。”
“嗯。”云翘报以明媚的微笑。
明夏看着她嫣然一笑,突然发觉心里无法恨她,更无法迁怒与她。或许父亲也是因为看见这般的云翘,才选择没有杀了那个女人。因为他知道,一个善良剔透的心,在经历仇恨以后,再也回不到原初。而他更不想云翘,有这样的一天。
想时,祁明夏深深闭眼。
他迎风而立,甲胄触碰着风,发出低沉的锐声。随着他缓缓的阖目,西营里灯光晦暗,满目疮痍的一切都被刻入脑海。而与此同时,他亦听见了铮铮的铁蹄之声。仿似有千军万马,正铺天盖地的袭来,血雨腥风在所难免。
人会死。
他的战士们,或许都会死。
他的国家,更会不复存在。
但即便如此,仇恨啊……
何时会停歇?
※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生机
大漠的风如故的刮着,带着远方微腥的尘土。成熵的马蹄声已濒临丘都,泷克的右翼军节节溃败。皇帝已下召旨,左翼军必前去迎战,保卫祁胤。可如今左翼军中,病疫肆虐,哪有实力与敌军拼死一战?而天下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左翼军上,战或不战,生与死亡都箭在弦上,只待祁明夏一声令下。
此时的漠西西营,分外寂寥。
灯光微明,拢在帐篷内,宛如漆夜里独亮的星光。它虽柔弱,却是一盏指引前路的明灯。帐外有许多战士,他们席地而坐,一个个屏住呼吸,伸脖探望。而帐内仍是毫无动静,只有人影在氍毹帘幕上微微跳动。
“战,或不战?”
端睿王坐在上位,粗粝的手指指着羊皮地图的一方,他干净利落地问道。
位下坐着祁明夏,刘钦与众多位左翼军的将士。其中一名大胡子将领坐在端睿王一侧,目光在成熵进犯的线路上,徘徊游走。
“王爷,战吧!反正横竖是一死,身为军人不死在沙场,何有颜面?”他目光如炬,言辞灼灼,引的一旁的刘钦攥拳。他附和道:“是啊,我们不怕,将士们都不怕!”
“对,我们都不怕!”位下的两排将士们不约而同的振臂高呼。
端睿王没有说话,而是意味深长的眯了眯眼。他的犹豫让众人稍稍缄默,不时,一瘦高的将领说到:“王爷,我们左翼军乃是祁胤最后的依靠了,此时一战,不过是送死。不如等军中元气恢复再做打算。打仗不是一刻两刻的事,得从长计议。”
他拂了拂腮边的长须,淡淡说来。他说罢,有营帐中跪坐一排的将士里,有数人点头认可。
两方说法均是有理,可刘钦又道:“恢复元气?如今死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等从长计议兄弟们都死光了,不如出去拼死一搏,也好过被人笑话的好。”这几日死去的军士尸骨成山,他的心都痛了!
刘钦眼眶微红,忿忿的咬着唇。端睿王瞟了他一眼,继而把目光递给了一旁的祁明夏。
“明夏将军,你觉得呢?”
端睿王以尊称相唤,祁明夏稍稍抬目,说到:“我不知。”
位下哗然一片,已有人面面相觑,神色黯然。刘钦也惊愕的望着明夏,他的主子想来足智多谋,又凛然果然,这一次却以‘不知’二字回答这般重大的问题。这不像他的作风。
“将军……?”
刘钦急燥的吞吐,明夏却缄默良久。端睿王喟然一叹,目中惆怅之极,他说:“夏儿,真的没有法子了么?”他温柔平和的说来,语色里有着几分渴求。祁明夏没有看他,只道:
“我是真的不知。”
他是真的没有法子,营中将士已是毒疾缠身,苦不堪言,轮战斗力,根本就是以卵击石。可要真的让他们眼睁睁的看着成熵铁骑踏过祁胤边界,那比杀了他们还痛苦。这比较之下,叫他如何做出抉择?
“哎……”
端睿王把手一放,搁在膝上。他扭过头去,叹气声虽轻,却充斥了整个营帐,位下也随之安静下来。
“要是谁这个时侯,把毒给解了,就好了!”穷途末路,刘钦嘟囔了一句。众人也纷纷点头,只是无奈,这毒已把西营里所有的大夫都难住了。西营如此荒僻之地,上哪去找会解毒的高手?
他们唯一能做的,估计只能坐以待毙。
而就在此时,帐外传来了云翘清丽雀跃的声音:“爹爹,爹爹,爹爹!!”
她唤的急促,让端睿王微微怔然。她未经通报就从帐外蹿进来,径直跑到端睿王座下。
“爹爹!!”
“怎么了,云儿?”
云翘上气不接下气,红扑扑的脸上尽是喜色。
“他活……活了!”她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众人均是不解。
端睿王稍稍一蹙眉:“谁活了?”
“昨天……昨天已死的一个将士,今天又活了!”她绣拳攥紧,揪住端睿王的袖襟。众人骇然一片,纷纷正襟危坐。刘钦在一旁,急不可耐的接话:“怎么活了,死了怎么又活了?”
云翘撇过头来,望着刘钦,加重语气道:“芊……芊泽,救活的,芊泽救活的!!”
祁明夏黑眸一瞠,霍然抬起眼来。
※
绒毯上躺着一名昏迷不醒的男子。他上身赤棵,全身肤色青红相接,煞是怪异。此刻他身边围簇了众多人,祁明夏一甩衣裾,蹲下来以手试探。地上的男子面如灰土,却鼻息尚存,的确还有一口气在。夕岄在一旁解释道:
“昨日以为他死了,他的同伴便把他从营帐里移出。芊泽刚巧经过,意外的发觉他还有一口气,就救了回来。”他说罢,众人的目光便齐齐投向跪在绒毯旁的芊泽。她未有迎接众人的目光,而是若有所思的注视那男子。
云翘又补充到:“是啊,芊泽救回来后,就在他身上扎来扎去的,他就没死了!”按照常理说,这男子就算有一口气,也撑不过几个时辰。但芊泽在他身上的穴位施针,便硬是撑住了他的性命。
“芊泽好厉害!”云翘佩服的说来,凑着芊泽席地而坐。芊泽莞尔一笑,并没有多说话,明夏听罢适时一问:“你治的好他么?”
芊泽却一颦秀眉,摇了摇头:“我只是施针通了他的穴道,我施针的功夫只是略懂皮毛,并不知道可以延续他的性命。”她也是误打误撞,不想这将士死,才死马当活马医,乱下针。哪知,他却从昨天一直撑到今日都没死。
祁明夏站起身来,绕着这地上躺着的男子,行了一周。他不懂医术,只是觉得地上的男子,变得生命迹象逐渐强烈。他讶异的观望,而一旁的几人也发现了,纷纷惊奇。刘钦抬首一指道:“你看他胸膛开始起伏了。”
芊泽也发觉了,地上的人胸膛一拍一拍缓慢的跃起,伏下。虽然节奏甚慢,但至少说明,他不仅没有一步步走向死亡,反之,他在活过来!!
“太好了!”云翘双手一合,感动道。芊泽也是面带喜色,激动的又诊了一次脉。诊脉之后她更是喜形于色:“他真的在好转,真的在好转!”
“难道他毒解了?”夕岄疑感的问着,芊泽又捏了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说到:“这个暂时还诊断不出,但按照这个情形,他体力的毒素肯定正被什么抑制着。”
“嗯。”夕岄点了点头。一旁的刘钦和云翘均是十分激动,刘钦兴奋道:“他若是没事了,就说明有救了。他能活,大家都能活!芊泽,你真是我们的救星,你把他救活吧,你把大家都救活吧!!”
他欢欣鼓舞的重拍一掌,祁明夏却说:“不用高兴的这么早,也莫要给芊泽压力。”他微嗔的责怪刘钦,刘钦摸摸脑袋不说话。明夏转而上前对芊泽说:“你尽力而为,不能活,也没关系。”
他最近觉得芊泽的变化太大,让他不由自主的心慌。可他又不知该和她说什么,他猜不透她,于是更不想让她有太大压力。芊泽接过明夏善意的眼神,她嫣然一笑,轻轻说:
“没有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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