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泽花





  他若无其事的擦过芊泽的头发,便问:“换哪一件,你自己挑?”婢女们围簇在芊泽跟前,芊泽感觉气氛异样,一时只是怔然的望着皇帝。她嚅动着唇,说到:“皇上,你可有听见奴婢的话?”
  祁烨眯着眼,挥手摇了摇,众婢女便退了下去。他上前,不顾芊泽的湿漉,拥她入怀:“现在好了,芊泽你不用再怕被人欺负,先前是朕不好,亏待了你。朕现在补偿你,你要什么朕都给,可好?”他托起芊泽,让她坐在自己左臂之上,像抱一个孩子一般,宠溺的望着她。
  芊泽清眸微瞠,与男子古怪的神情对视。她感觉面前这个男子,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个她依依不舍的他,已经迷失在了一片漆黑当中。她竟觉得,他是如此陌生。
  “芊泽,怎么不说话?”
  “皇上,景王爷他犯了什么错?”她执意地问,祁烨置若罔闻,说到:“这些事,你不用操心,芊泽你得把湿掉的衣服换下来,不然,要着凉的。”他理了理女子颊边粘湿的鬓发,芊泽感到他大手冰凉,清眸瞠的愈大。
  “皇上,你怎么了?”
  她害怕,一颗心已是崩在弦上。
  “皇上,你和芊泽说啊,你到底想做什么,芊泽不想你后悔,不想你难受。你怎会想杀了景王爷,他是你唯一的弟弟了呀。”她不敢相信,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年,竟会遭此噩运。而如今,明月已没了,皇帝剩下的至亲,只有祁澈了,他怎忍心杀了他?
  芊泽急切的语色,仿若惹恼了祁烨。他抓住芊泽的皓腕,一挤眉眼:“你为何如此关心他,他的生死与你何干?”
  “我,我是想帮你啊,皇上,不该是这样的。祁澈他不会背叛皇上的,不……”芊泽心急如焚的说到,祁烨抓着她的手,愈发用劲,女子吃疼,没了下半句。祈烨黑眸紧紧锁着她,低沉启声:“如何不会,世上背叛朕的人,可还会少?”
  “芊泽?”他不松开大手,又说:“你别让朕生气。”
  他忽地放下芊泽,森冷的注视她,芊泽心里感觉缺失了一块,又说:“皇上,你放手吧。芊泽虽然不知皇上在恨什么,但芊泽知道,皇上这么做,自己也难受。我知道,事情不该是这样的,要知道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再记恨什么,也是枉然。”
  祁烨听罢,竟是诡谲一笑:“枉然?那你告诉朕,朕该怎么忘记那些恨?”他绕着芊泽踱步:“你不要摆出一副你什么都知道的模样,你知道联心里的感受?你根本就不了解朕。”
  祁烨有些激动,狭长的黑眸,神色跳动。
  “芊泽,你不是问朕是不是阳魅吗,朕现在告诉你。”他扯起唇角,怪异地笑:
  “朕是。”
  芊泽黛眉轻蹙,她并不讶异,只是从皇帝的口中说出来,竟让她感到一丝凄淡的悲凉。她定定的望着他,一时无语。
  祈烨却像触及了心中的隐疾般,歇斯底里的笑到:“魅生,魅生……”
  “魅生是什么,芊泽你可知道?”他忽地又凑近,俊庞上阴兀之极:“魅生是妖孽!”
  “是妖孽!!”他反复一句,继而笑道:“哈哈,是妖孽!!”
  芊泽的眼也不会眨了,她感到眼泪不知不觉的涌上。她想起了明月,明月在床上悲凉的哭喊:他是妖孽,他该死。
  祁烨倏地又按住芊泽双肩,说到:“朕要做什么?朕告诉你!”他一凛眉,薄唇轻启:
  “朕先要上官玉嵊和祁澈死,他们的罪,是朕陷害的。朕让祁澈去查处暗烩教,可暗烩教是谁的,是朕的!哈哈!”他一字一句,都咬的极重,芊泽杵在原地,仍由他说。
  “然后朕要灭了边国,让成熵军越过大漠,朕要祁胤民不聊生,战火连绵,朕要祁胤亡!!”
  要祁胤亡!!
  芊泽感到全身僵硬,她万万没有想到,他想要报复的人,居然是整个国家。他心里恨的竟是整个国家!
  祁烨说不止,又道:“知道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是被活活烧了三天三夜死的,每个人都唾弃她,说她是祸国殃民的妖孽。而作为妖孽之子的我,是怎么活下来的,芊泽你可知?”
  芊泽怔然的站在原地,她瞳孔一收缩,等待他的下话。
  “是朕!”
  “是朕,第一个向我母妃扔火把。”他额际已是青筋爆出,眸中阴鸷之极:“是朕第一个喊她,妖孽!!”
  嘭——
  芊泽觉得脑间有什么炸开了,她的眼睁到最大,心如被碎璃割伤一般,鲜血直流。
  一行泪,不知不觉的淌下。
  “朕砸她,砸她。”
  祁烨意识沉溺在那无边无际的深渊中,一遍遍的反复:“朕要生存,朕要活,她就得死!!”他霍地大笑,旋即又说:
  “你说祁澈是我唯一的弟弟,可一个魅生,何有兄弟?朕为了登上皇位,先后害死了三个哥哥。对了,祁澈……”他眉眼一挑,仿佛想到一件极为好笑的事情:“这个傻小子,还很亲昵的喊我烨哥哥,他根本就不知,他那慈祥温婉的母妃,和他的两个哥哥,统统都是朕害死的!!”
  “朕先是毒死了他母亲雪妃,然后和他两个哥哥在湖边嬉耍,朕自己往河里跳,然后告诉朕的父王,是他们推的。”他的表情愈发诡谲,看上去狰狞不堪,芊泽死死地盯着他,清眸眨也不眨。
  “谁会怀疑朕呢,朕当年才六岁,才六岁,哈哈!!”他得意的笑着,殿外的响起轰鸣的雷声,与他苍凉的笑声,合而为一。
  击在人心,几欲麻痹。
  “最后,朕又把朕的父王给毒死了。”他倏地站定,邪佞的望了过来:“朕在他的茶里下了春毒,然后给了他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宫女,他纵欲过度,当晚就和那宫女双双死在床上。上官玉嵊为了掩丑,只公告天下父王是病疫的。由此,朕就是最大的皇子,朕成功登基。”他说罢,调转过身,大手紧紧按在芊泽双肩,说到:
  “那现在,你还觉得朕能够松手,能够回头?你还愿意帮朕什么?”他讥讽地笑道,眉眼里都是厌恶之色。
  但突然……
  面前的女子,眉眼一软,眼泪扑哧扑哧往下掉。祁烨微惊,眸中闪过一丝亮彩,只听见女子软软启音。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我不信。”她摇了摇头,又说:“我不信,不信……”她饱含泪水的清眸,缓缓扬起,坚定与男子对视。
  “我明明就看见了,看见了……”
  祁烨一蹙眉,他轻声:“看见什么?”
  芊泽轻轻抬起小手,伸出食指,小心翼翼的指在祁烨胸前,说到:“我看见了这里。”
  她指着他的心脏。
  祁烨黑眸一瞠,不可置信的望着自己的胸膛。他的心,倏地一跳,有什么正奇异的裂开。
  “在这里,住着的皇上,不是这样的。”
  ——我总觉得,有两个皇上。——
  “你记不记得,你说每当我笑,你就仿若看见了千朵万朵的芊泽花,是天下最美的风景。可你可知,我对你笑,是因为,我在你的心里,也看见了……”
  我也看见了你心里千朵万朵的芊泽花。
  “我看到了一颗世上最纯净的心灵,它善良,动人,美丽。它的主人,不忍踩死区区一条蚯蚓,它的主人,孤独坐在屋顶,渴望远走高飞。它的主人,会像孩子般,纤尘不染地笑。”
  ——说不定,皇上的内心,是出奇的美丽呢!——
  “它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我看的见,烨,我真的看的见。”
  看的见……
  她柔软的小手,隔着细薄的衣服,触碰到了他的心。祈烨的黑眸瞠大,耳畔听见那颗心,像自行有了生命一般,狂跳起来。它仿佛在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男子杵在原地,竟一动不动。
  ※
  
第八十三章 问斩
  两人久久伫立。
  芊泽的泪漱漱而落,洒落在衣袂上,如点点莹珠,祈烨却低下头,让黑发遮去了他半边脸颊。倏地,他大手一抓,紧紧握住芊泽放在自己胸前的小手,他握的十分用力,几欲要捏碎她的手骨。
  但芊泽却不吱声,任由他死死攥住。
  面前的男子,双肩开始颤抖,他不喘气,静的宛如一俱行尸走肉。然而芊泽知道,他在痛,他冰凉的手,传来彻骨的透凉。她眨了眨眼,泪水又滑落数颗。旋即,她稍稍上前了一步,想靠近他,但男子却草木皆兵般退缩起来
  “烨。”
  她不喊他皇上,她喊他的名。
  祁烨抖的愈发厉害,头也埋的愈低。芊泽感到他心中蚀骨的疼,仿若从手上传来,她怜惜的伸出另一只手,覆上他冰凉的指节。芊泽用软软的小手,把温暖回递过去,祁烨黑眸一瞠,竟像只受伤的野兽般,欲甩开她的手。
  芊泽不依,双手紧紧的包住他的拳。
  祁烨倒抽一口气,用劲更多。芊泽顿时泣不成声,欲把他握指成拳的手,拉入怀中。哽咽在喉中化开,锥心刺骨的痛击在她胸口,她发不出声,只把所有的力气用来挽回他的心。然而,祈烨却蓦地抬起头,惊恐的挣脱起来。
  他一狠狠的掰开芊泽的手指,仍由她温湿的泪,滴在他的手背。掰时,那瞠然的眸子,突然平静下来,恍惚间,嘴角竟噙着一丝悲凉之极的笑。
  他的眸底,悲伤四溢。
  芊泽望着他一点一点的拉开自己的手,终是哭出声来。她唤他:“烨,烨,烨!”
  一声比一声悲凉。
  他却不听,仍旧把自己湿冷的手,抽离开来。大手滑落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放的很慢,芊泽眼角那滴极大的泪,也随着他五指的垂下,淌了出来。
  呯——
  芊泽几欲听见自己的心,跌的支离破碎。
  “单喜!!”
  祈烨忽地的大喝,单喜急匆匆的推开门,几个奴才应时而入,毕恭毕敬的站坐一排。
  “送芊泽回婪月宫。”
  仿佛用劲了最后一丝力气,祁烨颓然的转身,芊泽瞠着清眸,瞬也不瞬的望着他。单喜的手,拉过她的胳膊,拽她反身。然,她却巍然不动,定定的站在原地。单喜一蹙眉头,用的劲力更甚,芊泽才被他拖拽了出去。
  合门之际,芊泽又倏地喊道:“烨!!”
  男子深深阖目,任由那咯吱的闭门声,敲击在耳畔,连同脆弱的心一起,击入谷底。
  ※
  她没有唤回他。
  芊泽没有回婪月宫,而是执意跟着在雨中晕厥过去的上官柳莹去了坤夕宫。上官柳莹发了一夜高烧,昏昏沉沉中,竟是惊悚胡呓。她哑着嗓子,不断的唤她爹的名宇,幼季在一旁梨花带雨的哭,一张娇嫩的小脸上,泪痕交错。
  “小姐,小姐!”
  幼季扑在上官柳莹怀里,抽着双肩,伏头哭泣。芊泽枯坐在一旁,只是静悄悄的落泪。榻前的灯盏,芯火荏苒跳动,看上去,仿若一颗衰落欲灭的心。芊泽怔然地盯着它,硬生生的感觉胸膛里,有什么一点一滴的剥落开来,化作灰烬。
  “嗵——嗵——”
  沁城皇宫的钟鸣声响起,不知不觉已是卯时。
  眨了眨眼,芊泽回过神来,眼前的灯芯早已湮灭。她一侧脸,窗外隐隐泛白,一夜竟然就如此过去了。幼季趴在上官柳莹身上,哭的睡着了,而上官柳莹却一直蹙眉不醒。芊泽摸了摸她的额头,烧是退了,但她心里难受,才醒不过来。
  再过几个时辰,她的父亲就要赴黄泉,她怎会愿意醒来?
  芊泽惨淡一笑,蹒跚的起身,关节仿佛被人用钝器击打过,又麻又疼。她走出殿外,大雨过后,空气里尽是猝然的凉意。她单薄的身子,杵在风里,动也不动。她抬目望天,那云罅中,绯红翻飞,天的尽头,冉冉旭日正勃勃升起。
  而与此同时的锦阳军部,刘钦已在屋内回踱了一夜。他一夜未眠,焦急等待了一宿,而祁明夏只是静静的坐在椅子上,缄默整晚。
  再过两个时辰,丞相上官玉嵊和景王爷祁澈,就要在烽烟台,斩首示众。他知道他们都是忠君不二的臣子,根本不可能有谋反之意。那些子虚乌有的罪责都是皇帝处心积虑陷害的!刘钦想不通,皇帝为何要陷忠臣于不义,难道他不要他的江山社稷了?
  想时,他急的跺脚。
  上官玉嵊死了也罢了,景王爷年仅十七,如此冤死,怎生可惜!?
  “将军!”
  刘钦心急如焚下,又对着祁明夏一唤。明夏眯着眼,执起一旁搁着的茶杯,微呷一口,神色波澜不惊。刘钦更躁了,忙不迭说到:“将军,你怎都不急,景王爷与你情意甚深,如今他就要被皇帝平白无故斩了,将军,你就不准备去和皇上说说?”
  “说说?”
  祁明夏瞄了刘钦一眼,又问:“我去和皇上说,只怕是羊入虎口吧,他到时候再把我拉进去,一起当作逆贼斩了,怎办?”
  刘钦脸色一白,无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