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52-百年老课文





样福气。“下河”的人十之九是到这儿的,人不免太多些。法海寺有一个塔,和北海的一样,据说是乾隆皇帝下江南,盐商们连夜督促匠人造成的。法海寺著名的自然是这个塔;但还有一桩,你们猜不着,是红烧猪头。夏天吃红烧猪头,在理论上也许不甚相宜;可是在实际上,挥汗吃着,倒也不坏的。五亭桥如名字所示,是五个亭子的桥。桥是拱形,中一亭最高,两边四亭,参差相称;最宜远看,或看影子,也好。桥洞颇多,乘小船穿来穿去,另有风味。    
    平山堂在蜀冈上。登堂可见江南诸山淡淡的轮廓;“山色有无中”一句话,我看是恰到好处,并不算错。这里游人较少,闲坐在堂上,可以永日。沿路光景,也以闲寂胜。从天宁门或北门下船。蜿蜒的城墙,在水里倒映着苍黝的影子,小船悠然地撑过去,岸上的喧扰像没有似的。    
    船有三种:大船专供宴游之用,可以挟妓或打牌。小时候常跟了父亲去,在船里听着谋得利洋行的唱片。现在这样乘船的大概少了吧?其次是“小划子”,真像一瓣西瓜,由一个男人或女人用竹篙撑着。乘的人多了,便可雇两只,前后用小凳子跨着:这也可算得“方舟”了。后来又有一种“洋划”,比大船小,比“小划子”大,上支布篷,可以遮日遮雨。“洋划”渐渐地多,大船渐渐地少,然而“小划子”总是有人要的。这不独因为价钱最贱,也因为它的伶俐。一个人坐在船中,让一个人站在船尾上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撑着,简直是一首唐诗,或一幅山水画。而有些好事的少年,愿意自己撑船,也非“小划子”不行。“小划子”虽然便宜,却也有些分别。譬如说,你们也可想到的,女人撑船总要贵些;姑娘撑的自然更要贵喽。这些撑船的女子,便是有人说过的“瘦西湖上的船娘”。船娘们的故事大概不少,但我不很知道。据说以乱头粗服,风趣天然为胜;中年而有风趣,也仍然算好。可是起初原是逢场作戏,或尚不伤廉惠;以后居然有了价格,便觉意味索然了。    
    北门外一带,叫做下街,“茶馆”最多,往往一面临河。船行过时,茶客与乘客可以随便招呼说话。船上人若高兴时,也可以向茶馆中要一壶茶,或一两种“小笼点心”,在河中喝着,吃着,谈着。回来时再将茶壶和所谓小笼,连价款一并交给茶馆中人。撑船的都与茶馆相熟,他们不怕你白吃。扬州的小笼点心实在不错:我离开扬州,也走过七八处大大小小的地方,还没有吃过那样好的点心;这其实是值得惦记的。茶馆的地方大致总好,名字也颇有好的。如香影廊,绿杨村,红叶山庄,都是到现在还记得的。绿杨村的幌子,挂在绿杨树上,随风飘展,使人想起“绿杨城郭是扬州”的名句。里面还有小池,丛竹,茅亭,景物最幽。这一带的茶馆布置都历落有致,迥非上海、北平方方正正的茶楼可比。    
    “下河”总是下午。傍晚回来,在暮霭朦胧中上了岸,将大褂折好搭在腕上,一手微微摇着扇子;这样进了北门或天宁门走回家中。这时候可以念“又得浮生半日闲”那一句诗了。    
    (原载1929年12月11日《白华旬刊》第4期)    
    【点评】    
    朱自清(1898-1948),原名自华,字佩弦,号秋实,原籍浙江绍兴,生于江苏省海州。现代散文家、诗人、教授。1948年8月20日,因贫病在北平逝世,著有《踪迹》,散文集《背影》、《欧游杂记》、《你我》、《伦敦杂记》,文艺论著《诗言志辨》、《记雅俗共赏》等。    
    《扬州的夏日》:江南,水乡,扬州。一个给文人无限遐想,又被文人赋予无限遐想的地方,一个带有脂粉烟花味道的地方。水是扬州风景的核心,也是这座城市的灵魂,它维系着人们的生活,同时也成就了这座城市。城市依水而建,人们逐水而居,水已经融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船行水上,思绪也如流水一般绵延,清澈。三五友人,宴游水上,品尝着美味的茶食,品味着水乡的味道。


第一部分 生活的脉络钱钟书:说笑

    自从幽默文学提倡以来,卖笑变成了文人的职业。幽默当然用笑来发泄,但是笑未必就表示着幽默。刘继庄《广阳杂记》云:“驴鸣似哭,马嘶如笑。”而马并不以幽默名家,大约因为脸太长的缘故。老实说,一大部分人的笑,也只等于马鸣萧萧,充不得什么幽默。    
    把幽默来分别人兽,好像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个。他在《动物学》里说:“人是惟一能笑的动物。”近代奇人白伦脱(W.S.Blunt)有《笑与死》的一首十四行诗,略谓自然界如飞禽走兽之类,喜怒爱惧,无不发为适当的声音,只缺乏表示幽默的笑声。不过,笑若为表现幽默而设,笑只能算是废物或者奢侈品,因为人类并不都需要笑。禽兽的呜叫,尽够来表达一般人的情感,怒则狮吼,悲则猿啼,争则蛙噪。遇冤家则如犬之吠影,见爱人则如鸩之呼妇(Cooing)。请问多少人真有幽默,需要笑来表现呢?然而造物者已经把笑的能力公平地分给了整个人类,脸上能做出笑容,嗓子里能发出笑声,有了这种本领而不使用,未免可惜。所以,一般人并非因有幽默而笑,是会笑而借笑来掩饰他们的没有幽默。笑的本意,逐渐丧失,本来是幽默丰富的流露,慢慢地变成了幽默贫乏的遮盖。于是你看见傻子的呆笑,瞎子的趁淘笑——还有风行一时的幽默文学。    
    笑是最流动、最迅速的表情,从眼睛里泛到口角边。东方朔《神异经•东荒经》载东王公投壶不中,“天为之笑”,张华注说天笑即是闪电,真是绝顶聪明的想像。据荷兰夫人(LadyHolland)的《追忆录》,薛德尼•斯密史(SudneySmith)也曾说:“电光是天的诙谐(wit)。”笑的确可以说是人面上的电光,眼睛忽然增添了明亮,唇吻间闪烁着牙齿的光芒。我们不能扣留住闪电来代替高悬普照的太阳和月亮,所以我们也不能把笑变为一个固定的、集体的表情。经提倡而产生的幽默,一定是矫揉造作的幽默。这种机械化的笑容,只像骷髅的露齿,算不得活人灵动的姿态。柏格森《笑论》说,一切可笑都起于灵活的事物变成呆板,生动的举止化作机械式。所以,复出单调的言动,无不惹笑,像口吃,像口头习惯语,像小孩子的有意模仿大人。老头子常比少年人可笑,就因为老头子不如少年人灵变活动,只是一串僵化的习惯。幽默不能提倡,也是为此。一经提倡,自然流露的弄成模仿的,变化不居的弄成刻板的。这种幽默本身就是幽默的资料。这种笑本身就可笑。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也许要在几百年后、几万里外,才有另一个人和他隔着时间空间的河岸,莫逆于心,相视而笑。假如一大批人,嘻开了嘴,放宽了嗓子,约齐了时刻,成群结党大笑,那只能算下等游艺场里的滑稽大会串。国货提倡尚且增添了冒牌,何况幽默是不能大批出产的东西。所以,幽默提倡以后,并不产生幽默家,只添了无数弄笔墨的小花脸。挂了幽默的招牌,小花脸当然身价大增,脱离戏场而混进文场,反过来说,为小花脸冒牌以后,幽默品格降低,一大半文艺只能算是“游艺”。小花脸也使我们笑,不错!但是他跟真有幽默者绝然不同。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们跟着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脸可笑,我们对着他笑。小花脸使我们笑,并非因为他有幽默,正因为我们自己有幽默。    
    所以,幽默至多是一种脾气、决不能标为主张,更不能当做职业。我们不要忘掉幽默(Humour)的拉丁文原意是液体,换句话说,好像贾宝玉心目中的女性、幽默是水做的。把幽默当为一贯的主义或一生的衣食饭碗,那便是液体凝为固体,生物制成标本。就是真有幽默的人,若要卖笑为生,作品便不甚看得,例如马克•吐温。自十八世纪末叶以来,德国人好讲幽默、然而愈讲愈不相干,就因为德国人是做香肠的民族,错认幽默也像肉末似的,可以包扎得停停当当,作为现成的精神食料。幽默减少人的严重性,决不把自己看得严重。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对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提倡幽默作为一个口号、一种标准,正是缺乏幽默的举动;这不是幽默,这是一本正经的宣传幽默,板了面孔的劝笑。我们又联想到马鸣萧萧了!听来声音倒是实,只是马脸全无笑容,还是拉得长长的。像追掉会上后死的朋友,又像讲学台上的先进的大师。    
    大凡假充一桩事物,总有两个动机。或出于尊敬,例如俗物尊敬艺术、就收集古董,附庸风雅。或出于利用。例如坏蛋有所企图,就利用宗教道德,假充正人君子。幽默被假借,想来不出这两个缘故。然而假货毕竟充不得真。西洋成语称笑声情扬者为“银笑”,假幽默像掺了铅的伪币,发出重浊呆木的声音,只能算铅笑。不过“银笑”也许是卖笑得利,笑中有银之意,好比说“书中有黄金屋”,姑备一说,供给辞典学者的参考。    
    (选自钱钟书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1941年由开明书店出版,1983年福建人民出版社重版,此据重版本)    
    【点评】    
    钱钟书(1910—1998),字默存,号槐聚,著名学者,文学家。江苏无锡人。早年就读于教会办的苏州桃坞中学和无锡仁中学。1933年于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毕业后,在上海光华大学任教。1941年创作了长篇小说《围城》和短篇小说集《人•兽•鬼》。散文大都收入《写在人生边上》一书。《谈艺录》是一部具有开创性的中西比较诗论。1953年后,在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任研究员。所著多卷本《管锥编》,对中国著名的经史子古籍进行考释,并从中西文化和文学的比较上阐发、辨析。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    
    《说笑》:“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幽默被提倡和推崇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幽默有真幽默和假幽默之区分,并且尖锐地指出“一般人并非因有幽默而笑,是会笑而借笑来掩饰他们的没有幽默”。并且由此为假充的举动归结出一个共同点:假充一事物出于两种动机,或是尊重,或是出于利用。在钱先生看来“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对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


第一部分 生活的脉络萧乾:生活的舆图

    费君:你似乎还有点迷信,希望社会对于文艺者优待一点。不要管外国作家受到怎样的待遇。没有诺贝尔奖金,中国作家就该歇工了吗?    
    许多初期作者曾把精力放到诉苦上了。一切有着才能的人都不缺乏可抱怨的事,正像作了佳人就得带病容。这迷信我们得克制。当那么多人在穷苦着,挨着鞭打的时候,一切我们所遭受的还不是应该!    
    你提出了几个极富意味的问题,别位读者将会聚拢来讨论的。这里,我只想做个引子。    
    我们有些作者太短视,太缺乏野心。出上两本书,名字在读者脑筋上留下个作家影子,在文艺上便知足了,野心就移到了生活上。他得游西湖,而且得有漂亮人陪,文坛记者广播行踪。文章此后就成为应酬了,他艺术进境的曲线算是钻到了头。若文坛上充满了这些在工作上无进取心,在生活上争待遇的作者,伟作就永不会为他投胎。灰色的路是留给傻子走的。一个神经健全的人总注视着光亮的方向。若用世界文艺史来衡量中国新文艺的进展,我们的速度应是够惊人的了。许多英国人在写社交女子,却不见得比四十年前的《名利场》更真切动人。看看我们的文艺!十年前一篇被人称誉的小说今日重印了出来多么幼稚可笑。一双裹了几千年的脚,十几年来被我们解开,认不出了。起初,依着“中学为体”的原则,打算把它改造一下。但这没走通。多少新进的作者冲出了传统的圈子,用鲜明的言语表现出鲜明的生活意识了。如果十年前的杰作已是羞答答地立在今日作品面前,十年后我们能抑制新作的萌芽吗?我们应不停息地留心着西洋的杰作;但那些不是来吓唬我们的,对自己我们仍需要信心。    
    你想走入实生活里去,这是文艺界进步分子的普遍要求。平淡的生活只能产生平淡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