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人





      她哭了。    
      他俯下身子,把脸贴在她的乳房上,轻声说:“我爱你,真的。”    
      她紧闭上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两只手伸出来,抚摩着他的脸。她喜欢听他这句话,希望能听到他的忏悔,但愿这一刻能摸到他的眼泪,这样,她就百分之百的会原谅了他。    
      他没哭,说:“我以后不开车了,真的,出来后我又有了驾照也不是想开车,是对自己的纪念。你不用再担心了,我没事,也没有外遇,但我不能没有合作者是不是?跟男的合作我不开心,你知道,我被害惨了。跟女的合作我开心,你也该放心,她有欲望没野心,这样公司发展就会很安全,成长也快,用不了一年我们再买一套新房子,这地方我买完就后悔了,你知道的。”    
      她知道,丈夫并没有说出完全的事实。她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个女的合伙人,那个女的有一个像哥像爸像儿子一样的老公,爱得死去活来,刚把人家的家庭拆散了,结婚才一年,丈夫没有机会也没有可能跟她逞英雄。    
      有一个神秘的女人存在,她知道。凭着她对丈夫的了解和做女人、做妻子的直感,她知道有一个女人好长时间以来——在他因交通肇事逃逸罪被判刑以前就一直存在着。    
      她试图原谅他,但他的死是不可原谅的。    
      一定与女人有关。    
      她坚信这一点。但不管怎样,让他的灵魂安息,给丈夫找一个他生前最喜欢的地方,是她的真实心情。她拿起伞,走到门口,从门厅镶在墙上的落地镜前又一次打量着穿着吊带裙的自己,她相信,穿着让丈夫疼爱并进行了最后一次英雄疯狂来访的吊带裙去寻找丈夫的家园,他在天之灵一定会满意。    
      她真的没有穿着这件吊带裙出过门,其实这是第一次。    
      还是有点不自在,因为在她看来这差不多近乎于裸体了。丰满的胸高高隆起,乳房的三分之一暴露在外面,雪白的上身就这样呈现着。修长的身材和修长的手臂,红润的脸和圆润的肩。吊带裙真的把她女人的韵味展示得淋漓尽致,黑色的吊带裙和雪白的肌肤凝固了一种色彩,忽然之间她有一种恐惧。    
      天啊,吊带裙真的是黑色的!买它的时候选择黑色只是想跟雪白的肌肤制造一种反差,没想到竟然成了一种凭吊。这真是一个意外,她无可选择地从现在开始成为一个寡妇了!    
      她把头靠在镜子上,任凭自己哭着,从此以后很长一段日子真的哭比笑多。她感到一种由衷的委屈,肩不停地抖动着,身体贴在镜子上紧紧靠住,镜子外的她和镜子里的她连结在一起,哭得头皮麻木,再也没有了那一声那一种醉人心扉的安慰。刚结婚时,她常有撒娇的哭,后来是生气的哭,再后来是无缘无故的哭,现在是最彻底的哭,哭,哭泣的思哲。    
      又回到卧室,她在梳妆台前重新补了一下妆,走出卧室,在客厅的丈夫遗像前盯凝了一会儿。她知道这是丈夫最得意的一张照片,也是丈夫最得意的日子,她一次次看一次次恨也一次次弄不明白丈夫何以有在阳光下如此阳光灿烂的微笑呢?    
      一定是那个神秘的女人照的,要不她就站在他的旁边。没有女人他从来没有这样的笑容,她知道。    
      走出家门,她用钥匙反锁好防盗门,撑开伞,转身走上绿地花园中的甬道,一开始并没在意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    
      当她走向她的时候,才注意到这个女人没有带伞,也许对突来的雨没有准备,就站在雨中停留,看见她走过来转过了身去。她看见了她齐腰的长发,水淋淋地贴在刚刚流行的中式对襟半袖小褂上,像现在流行的蝴蝶伞一样流行的“唐装”,头上系着一个显得有些夸张过大的白色发带。白色的长裙贴在了她的腿上,湿了的裙子透出了她的腿,甚至连白色的内裤也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她通过她的身旁,那个女人转过身,她没能看清她的脸。这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旋转,她无法和她面对面,只看清了她左手提的印有“晓羽工作室”大字的手袋。她走向停在小区路边的汽车时,那个女人也移动了脚步,向这幢四层小楼的西边走去,她发动车,退出车位倒车时,没有从反光镜中看见理应看见的她,她消失了。    
      也是一个失意的女人,她想。    
      驶向小区大门的时候,保安早早地拉开了栏杆,他认识这辆原本属于丈夫的银色富康轿车,扬起右手向她敬了一个礼,然后变换了手势,示意她停车。    
      她摇下玻璃窗,递出小区泊车卡,保安把赠送小区业主的《生活速递》DM直递广告杂志送进来,还有一张古典红木家具公司的招待会请柬,同时还赠送了一句话:“雨天路滑,开车小心。”    
      想说声谢谢,没有说,她只是点点头,注意到保安分明有意在向车里面打量,好像是在打探有没有另外一个人坐在车里,这让她不悦。在摇起玻璃窗的时候,手机响了,保安说:“开车千万别打手机,千万!”    
      她明白保安指的是什么,刚刚要走开的不悦一下又被抓了回来,已经转化成愤怒了!她不喜欢保安的善意,善意是要分场合和心境的,这种善意的提示分明滑向恶意的边缘,显得自作聪明要么就是自作多情。她使劲踩了一脚油门,车飞快地前冲,路障把她和车都颠飞了起来。    
      她控制不住方向盘,右前轮冲向了小区有些炫耀和夸张摆设的七月的鲜花阵,听见了一种破碎的声音,没有踩刹车,她的富康车就这样冲了过去,然后左转弯,驶向公路。    
      她侧过脸,看见惊慌失措的保安使劲挥着手,忿忿地望着她的车。    
      手机还在响。


第一部第二章(1)

    她没有手机,手机和富康车一样,也是丈夫的。    
      丈夫到山东潍坊去为一家房地产公司设计招贴,那家公司对招贴的LOGO总不满意。他本来可以不去的,已经用Email把图发进了客户的信箱,可对方总是不满意。    
      他决定亲自去一趟,面对面地解释他的创意。广告公司的创意好像总是需要解释的,不解释的创意和设计是没有的,不解释就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做,客户怎么会接受这么做呢?    
      丈夫是一个精明的广告设计师,他设计的东西像所有广告公司一样,都需要解释,一个标识一解释其含义就能上下五千年、横跨千万里,把民族的和世界的通通一锅烩,都在这里了。    
      这还不够,每次设计他都要留下一个明显的破绽,为客户服务不让客户找出点毛病来,显得不公平不说,还会让人觉得服务人和被服务人都显得不可救药的智商低下。客户的意见从来没有超出过他的想象,他会貌似诚实地虚心接受,然后尽情发挥地称赞客户一番,他的修改工作就是把故意卖出的破绽用一分钟修改完毕,然后关上电脑,打开电视机跟她在床上疯狂地做爱。    
      那时还没有结婚,她和他在租的房子里同居了,十二平方米的房子既是家又是公司,一单生意做成的时候,他就要英雄来访,不是一次,一般要连续访问三四次,要不怎么说是英雄呢!    
      第二天他才会把修改后的设计稿交出去,还要显得很疲惫,如果是通电话,一定要把嗓子故意弄得沙哑些,表示一夜没睡——尽管这一夜真的没好好睡。为什么要这样?他的理由是无懈可击的,广告人卖的就是服务,从来不卖设计,卖设计的广告人一般比哲学家还傻,所以比哲学家的生活还穷困潦倒。    
      丈夫到潍坊,没有开这辆富康车,这辆富康车被他撞过了,狠狠地撞在一棵大树上。丈夫走进监狱的时候富康车进了修理厂,丈夫和汽车都被修理过之后回家了,他真的再也没有开过这辆车,说是坐火车去。    
      他活到二十八岁不知撒过多少谎,这一回把谁的汽车制造成了废铁?    
      潍坊男人把迟迟不肯给的两万块钱设计费在他死了以后交出来了,还带来了丈夫永远不离身的软牛皮挎包。她一直没有打开它,知道里面会有什么,都跟电脑设计有关,软件,资料,计算器,烟,打火机,效果图,还会有他设计过的最得意的楼书,保不准还有他最终没有被橘郡通过的LOGO,那是他惟一最得意却没有被客户通过的作品。    
      还会有别的,比如商务通,比如避孕套。    
      一年前偶然帮丈夫清理一下混乱不堪的皮包时,她意外地从里面发现一打已经用了一半的杜蕾斯避孕套!    
      还有这个,装在两万块钱信封里的另外一个遗物,手机。    
      手机不响了。    
      行驶在白茫茫的雨中,车速很慢。好在新型小区自己建的这条公路车并不多,再往东,通向京顺路的时候车才会多起来。手机又响了。她不知道出门前为什么会打开手机,也没准备接。    
      手机不停地在响,声声催命,她不理解甚至讨厌打进手机的人这种呼天惊地的找人方式,被刺激得心神不宁。她把车停在了路边,想知道这个人是谁,没准是那个神秘的女人打进来的呢?不是,是个男人。    
      “老雪,怎么半天不接?还老是关机?我这会儿忙得不可开交,不多说,晚上到三里屯酒吧,我给你介绍一个女的,她太棒了!她知道你,我一说是雪狼,她眉毛都快挑到后脑勺上去了!记住,九点,老地方!嘿,你听着呢吗?”    
      她咬牙切齿地说:“听着呢,往下说。”    
      “嗨,你是谁呀?对不起,我可能打错了。”    
      “没错,你这个混蛋!”    
      她把手机盖合上,被这个电话这个人的行径气得透不过气来,怒火一下一下在往上顶!    
      她不了解丈夫的世界,那一定是一个迷乱的圈子,这混蛋居然不知道雪狼死了,还要给他介绍什么女人!他的女人还少吗?雪狼一定有一个什么地方远远超过自己的女人,她知道那个女人一直存在,只是不知道她是谁,看不见她,但她知道她的存在!    
      手机又一次惊乍地响起。    
      这真是上帝心烦时赐给人类的一种怪物,它让人类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下能和另一个人立即共享烦恼,传染不幸或发布耸人听闻的消息。丈夫在家接听手机从来就没什么开心的信息,不是他设计的楼宇广告没有被开发商通过,就是开发商把原本计划投放在《北京青年报》上刊登的广告取消了。    
      还有雪狼不认识的人,打进手机把他立即制造成一个傻瓜,通知他成为什么俱乐部的VIP会员,享受民航局长难以置信和震惊的机票秘密折扣,不知道雪狼像毛泽东一样不喜欢飞机,    
      哪像阿拉法特似的每天飞来飞去,把世界当成了自家的后花园。也有获奖的好消息,他被收入《世界名人录华人卷》了,还不是,是华人卷里的北京地产五十强英雄榜,名头就是“北京地产英雄”。    
      不知道他花了多少钱,还真弄了个“北京地产英雄”的证牌挂在卧室里床头上方的墙上。那是年底,一到十二月,不仅是政府,就连媒体也开始独立制造英雄了!他把它挂在冬天的太阳一露头就能瞧见的地方。    
      她拒绝英雄。    
          
    


第一部第二章(2)

    自从她发现丈夫包里的避孕套,意识到丈夫在外面不是拈花惹草而该是花匠时,只但愿雪狼不要成为一个苗圃清洁工,太恶心人了!无论他是花匠还是苗圃清洁工,她发誓让他在家里英雄无用武之地!    
      她愿意成为一个冰人。    
      让她愤怒不已又无法选择的是,丈夫出狱两个多月了,并不很在意她的拒绝,七月里那场吊带裙事故在客厅沙发上的造爱,竟是一次永别的英雄访问!    
      一想起他皮包里的避孕套,她就想骂人。    
      不是她真想骂人。骂人的事原本是没有的,只因为这世界上总有死气白赖想找骂的人,现在就有了一个,她打开手机。    
      “老雪,我刚才打错了手机,还被那小娘们儿骂了一句,你……”    
      “你没有打错,皮条客。”    
      “说什么?你是谁?”    
      “你是谁?”    
      “我是老雪的朋友,手机怎么在你这儿?老雪爱换手机,他喜欢换来换去的,可有一点不变,他从来不换号呀?你到底是谁?”    
      这不就是说现在的男人们都喜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