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人
,坐了上去。
“好,我带你去电话局。”方子坤说。
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她相信自己愿意陪他一路,一陪到底。
无话,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她的脑袋里也是嗡嗡作响,呼呼地喘着粗气。换挡的时候,她听见了齿轮跟齿轮撞击的声音,惨烈,然而当他开了吉普车冲上不可能撞上的高坡急速换挡时,也不曾发出这样的声音。
在最紧迫的时候,他没有乱了手脚。现在,她感觉到他有些乱了。自己也是一片混乱,无法理清心绪,不知道是对是错,在嘈杂的声响中反而平静下来。
方子坤伸出手,一下就搂住她的肩。
“放开,别这样!”她大声说,“我的车还在饭店呢,只是顺路搭你的车。”
是一种解释,突发其来的事实如此的解释,她一下感到舒服多了,至少在这一刻是抓住了一种体面。
方子坤紧紧握着方向盘,她看见他手背上暴出的青筋,是一种夸张的掌握。好一阵,她侧过脸,看着脸上似乎很平静的他,手轻轻抚摩着他的手背。他把手移开了,打开了音响,把声音扭得很大。
远离心愿不想走近你的伤悲,
你的眼泪是一道风景永远最美……
方子坤的车上居然也有这一首韩磊唱的歌,她真的有些吃惊不小,因为这首《永不后悔》并没有流传开来,她不知道原因。没有听到第三句,方子坤又关上了录音机,他的手机响了。
“是我。晚上我不回家,阿婆让我把沙发搬到电视机跟前了,阿婆要独自一个人看莫斯科,阿婆说她认识普京,也许今天能看见俄罗斯总统。阿婆可不瞎扯嘛,可她是多么可爱的阿婆呀!阿婆肯定看不到二八年的奥运会了,可阿婆说,点燃北京奥运圣火的人,是一个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人点燃的,这是阿婆的预言。我?我在开车。什么?公安局?不,我去电话局。噢,噢,我知道了,我去公安局。”
方子坤把手机狠狠地关上,脸色铁青。
“怎么了,子坤?”
“在大街上认识,你得叫我叔叔吧!”方子坤厉声说,他在跟自己较劲,“你比我女儿大…
…大多少?我不知道。对不起,我想发火,我总想跟自己发火,跟别人无关,但我真想,真想当你的叔叔。”
“叔叔,告诉我,去公安局干什么?”
“思哲,我没有什么远大志向,就两个目标。”他看着她,认真地说,“一个是送我阿婆到天堂,一个是送我女儿到国外。阿婆九十八岁,离天堂不远了,女儿十五岁,她以为她一直在美国呢,居然跟同学一起砸了自动饮料机,就为喝一听可乐!我跟你打赌,她不敢砸,但她敢放哨,被人轻而易举地就抓了舌头了!”
“什么叫抓舌头?”
“天啊,你们这代人到底懂什么?抓舌头,就是把对方的哨兵抓来,供出让自己人大吃一惊的秘密!我女儿跟谁都是敌对方,我,她妈,学校,阿婆,还有她自己,现在又多了一个公安局!像我阿婆一样,打死不招,宁死不屈,我这催命的女儿啊,她早晚定会气死我!”
“别说了,话太多,赶紧去!”
“先到电话局,把你家上个月的电话清单打出来,也许你就能够找到你想找的那个人的另一个电话。因为北京都是十点钟才起床,正是你们做工间操的时间吧?老雪没准就会给晓羽工作室的人打过电话。”
“你怎么知道我们十点钟要做操?”
“我也是国营大企业机关出来的人啊!”
就是这时候知道的第一个秘密,当年银色富康被撞,原来就是这个方子坤。第二个秘密正在走近,但方子坤阻止了它被揭开的时间,不想让她见到他的女儿,把她先送到了昆仑饭店,拿着电话清单走进1108房间,方子坤说,就在这儿等他回来,用饭店的电话还不用花自己的钱,就是说,是一次不要付出代价的免费电话寻找。
她没有提出回家,吉普车的屁股正对着银色富康的屁股,她有机会试探一下自己真的是不是想走,走到自己的车前。在停车场上,方子坤没有给她这个装模作样的机会,一下车就把旅行包递给她,一边翻着电话本一边准备打电话,似乎是想一个公安局的熟人。
就这样走进了1108客房。
她有点拘束,虽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甚至是强烈愿望)走近方子坤,但看见宽大的客房和宽大的床,还是意识到准备得并不充分。方子坤进了卫生间,过了一会儿才出来,她没有听见冲马桶的声音,她敏感地意识到,方子坤也准备不足,肯定是在匆忙地收拾女人的用品,她甚至怀疑那个姓孙的娘们儿会不会把内裤洗了留在卫生间。
“你查电话,躺在床上,然后美美地睡一觉,今天肯定要熬夜。”方子坤把电视机打开,将桌子上的零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我还得看看阿婆。阿婆晚上永远只喝粥,七种粗粮和豆子煮在一起,阿婆不做八宝粥,她说七种粗粮足够让她健康又保持体形的了。我可爱的阿婆要知道她重外孙女正在公安局嚼着口香糖等她爸爸来接她,估计粥也不喝了。我先走了,别接电话,我怕吴老板知道你一个人在这儿,立即能搜寻到一万个理由赶来,你好像不太喜欢他?不说了,我赶紧去,先看阿婆,女儿在公安局应当多呆一会儿,以便她有足够的时间总结教训。”
“好。”
她说,笑了笑,只说了一句好。
“你又咬嘴唇了。”方子坤关门前朝她做了一个鬼脸,说:“别跑了,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抓回来!今天是个好日子,好日子我总希望有人陪,因为只有孤独才一个人受用,而快乐是需要分享的!何况这一天不仅仅是北京人快乐又紧张,萨马兰奇可能比中国政府还心跳呢,台湾奥委会那哥们儿不错,你看看,关键时候还得是亲人才做劲,所以,快乐的时候亲人们应该在一起,对吗?”
第三部第十二章(3)
“好。”
还是一个字,方子坤一开口就要说出一长串话来,像七零八碎的线头四处飘忽,但最后总能归纳到主题,成为一根绳子让你清晰可辨,一目了然。她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要不要也用很多话来形成交流的对应,她告诉我,一个女人真正爱上一个男人时,她的话不可避免地就少了,变化的不仅仅是形体,表情,眼神,包括话语。
她点燃一支烟,很高兴我是如此善于倾听的人(朋友们都说这是我的长处),她证实了自己有一个可以信赖又体面的倾诉对象,这时候,她说到了小马车。
小马车摆在电视机上面,像雪狼挂在客厅里的蝴蝶风筝一样,是一种永远跳不出视线的存在。风筝的骨架是山东竹节做的,后来她才知道,小马车是山西桃木制成的。
方子坤的祖籍是山西人,这是一个意外,因为她在以后的日子里从未见过他吃醋,而且他从骨子里拒绝醋味。这真是一个意外,山西人拒绝酸醋,那他一定就是从一开始、很小的时候就背叛了故乡。
小马车是他爷爷做的。他的爸爸永远不会忘记是坐着一辆马车离开故乡的,才有了方氏家族的辉煌,爷爷不希望父亲忘记故乡,死前就把他亲手做的小马车传给了父亲。父亲在一九九二年长江抗洪抢险时,带着一个连的突击队用身体阻拦长江怒发的洪水,上校带着他的由连长以上干部组成的突击队消失在长江。
他又重回了部队,父亲已经收拾好行囊准备转业回到故乡,但父亲已随长江而去,留下了他最喜爱的小马车。
桃木小马车,父亲告诉他,从爷爷的爷爷开始,故乡的人一代一代传下来,说桃木是可以避邪的。后来躺在床上,和子坤紧紧贴在一起的时候,方子坤说,爷爷一开始就错了,桃木避邪该做的是一把刀,桃木刀挂在家里才避邪,可爷爷偏偏做了桃木小马车,他不信邪,但特别钟爱这个小马车。
没有马。没有马的小马车能算是真正的“小马车”吗?
他笑笑,说:“我就是那匹马呀!”
方子坤意料之中的电话响了,她吓了一跳,把小马车又放回电视机上,有点紧张地坐到床上。她有点害怕这个电话,一个电话就会泄露一个秘密,她自己正在亲自经历着。这时才想起,她等他的时候是该有事情做的,从另一张床上拿起电话局打印的上个月的电话记录清单。
不太多。她基本上回到家没有什么可以打出的电话,检查电话清单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吃惊,欧阳的电话号码有七个,就是说,上个月她总共给欧阳打过七次电话,真的没这么想过,会给欧阳打过七个电话。这不是检查电话清单,简直是在检查自己的心绪,甚至是一段要么回味无穷、要么难以置信的历史。
排除欧阳家的电话,大概有三十多个号码记录在案。
天,至少有一半是那个已经不存在了的手机号码!
这是一个惊人的发现。雪狼无意中把他的行动暴露无疑,而且每个电话都是上午九点钟左右打的,雪狼每天十点才起床,分明是个传说!
她脱了鞋,坐在床上,把电话机放在腿上,忽然变得饶有兴致,她知道,她正在走近的不是雪狼的圈子,必定属于雪狼的秘密。
按电话清单上的顺序拨打,把欧阳剔除,第一个电话是总机,没有话务员,属于自动接转分机系统的电脑值班,查号请拨零。
她就拨了一个零。
一开始的录音声音很小,她没有听清,现在她知道了,这是北京大学第三附属医院的电话,简称“北医三院”。话务员问她找谁?转到哪个分机?当然,她一个也回答不上来,说了声打错了,又道了一句谢,放下了电话。
雪狼跟医院有什么联系?她不知道,莫非在北医三院也有什么需要设计的海报或者画册要么就是号召人们都得病的广告?她摇摇头,不可能知道,也许那个神秘的女人就职在北医三院?护士还是医生?妇科还是外科?治脚气的还是肛门总出麻烦的?
她摇摇头,叹口气,拨通了第二个。
是公司,也是小总机,秘书告诉她总经理不在,出远门了,董事长在,你是谁?
总经理这次出远门是一张永不回头的单程车票,广告公司的秘书小姐没有说出雪狼死了。她想放下电话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过来,显然这个女人一直是在监听的。
不对,是雪狼所在的广告公司有来电显示,董事长知道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少不了的节哀的安慰,又询问了她把雪狼的骨灰安葬在哪里的关心,她应付着,没法跟丈夫这个合伙人——或者是真正的大股东再说什么,那个自封为“董事长”的女老板还是把她想说的话说出来了,北京房地产如火如荼,广告公司的竞争空前激烈,要想取得广告代理业务赢得客户的话,百分之百都是广告公司首先代客户垫付广告费,现在已成了她一个人做股东的广告公司,有近百万的广告费收不回来。
她听明白了,雪狼作为第二股东,她作为第二股东的合法受益人,不仅不能获得利润,如果坚持拥有股东权力的话,她至少要拿出三四十来万的债务股份。这可是胡扯到家了,除了跟雪狼一起回家的两万块钱现金,自己的信用卡上差不多有六千多块,她没钱,雪狼把挣到的钱按雪狼的说法都是对公司再投入了。
她还是冷静又克制地又反而安慰这个女老板一番,放下电话,真有点扫兴,她从没想过要从这家广告公司分红,哪成想差点分得一身债务!
后面的电话,紧接着一串“0536”开头的区间号码,只有两个电话号码不同。
“0536”是中国哪座城市?她这回多了个心眼,别又惹出一身事儿来,翻开房间里的“客房须知”,果然查到了,是潍坊。没错,就是那家送回雪狼骨灰的地产公司吧!
她放弃了。
第三部第十二章(4)
接下来的一个号码,是房地产公司,高傲的小姐报出公司名称后,问她找谁?她条件反射般地报出吴总,果然对了,小姐坚持要问她是谁的时候,她挂断了电话。
除了那个已经注销了号码的手机,就是欧阳,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