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人
张姐说:“那是哲学家寻求真相,律师们制造真相,过去我以为只有政治家才掩盖真相呢。”
方子坤说:“真相并不是文明的符号。阿婆说,世界上很多事情本来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张姐说:“可总有意外。”
方子坤说:“善良是无辜的。”
张姐说:“有人告诉我,善良是善良的敌人。”
方子坤说:“他还说,无辜是无辜的朋友。”
张姐说:“如果善良是伪装的,无辜必是亲兄弟。如果无辜是自找的,悲剧是好结局。”
方子坤说:“解读世界上的一切事物,本质上需要的不是方法,是立场。——当然还有观念。阿婆说的好,人类总在地球以外的地方寻找生命,其实阿波罗登上月球第一天就找到生命了,只是人类不懂,无法解读另一种生命存在的形式。地球上的生命跟外星上的生命不是亲兄弟,因为不在一个概念上,地球人命中注定地要寻找,这是上帝制造的悲剧。”
张姐说:“在地球上活着就要在意地球上的文明,这是一个常识。”
方子坤说:“一个作家说:当所有人都能面对面的时候,或许不是文明的辉煌,反而照出人性的尴尬。那是陆涛一九九四年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原书名叫《面对面》,被“布老虎丛书”改成了《造化》,他在作者题记里还说:倘若我们不拒绝活着就不必为活着叹息。”
她怔怔地听着,不知道方子坤和张姐在说什么,在张姐停顿一下的时候终于插上嘴,说:“子坤,你点鱼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吃鱼呀?”
方子坤笑笑,说:“让张姐点。吃草鱼还是黑鱼?”
张姐站起来,说:“我得去趟卫生间。”
她也站起来,说:“我陪你去,张姐。”
张姐说:“不用了,小刘,你需要重新解读一下什么是公共厕所。”
张姐走了。
她说:“张姐这是怎么了?”
方子坤拉住她的手,让她坐下,说:“像你一样,思哲,你生气的时候能吃,张姐生气的时候爱上厕所,不过她不喜欢公共厕所,一定回家去了。”
她歪着头,看着方子坤说:“子坤,我觉得你们俩好默契呀?”
“她是我妻子。”
第五部第二十三章(1)
如果谁相信天塌不下来,那是因为从来不曾拥有过一片天。
天塌地陷是不会让人有所准备的,必是突然袭击,这一天上帝休息,魔鬼值日,世人终于明白,魔鬼总能比上帝干出些大事来,因而很久以来,魔鬼留给人类的印象比上帝深刻,还鲜活。
她的感觉是窒息了,身体变得轻飘飘,有一瞬间的腾云驾雾,然后她笑了,哈哈大笑,没有眼泪,也没有了知觉,身体软软地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上,最奇妙的感觉是,她确信自己悬浮在空中,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肉身的自己跌倒了,然后是一片混乱。她想说话,没有声音,没有声音再好的戏也出不来——雪狼说过这一句李雪健表演的广告词,她记得那天雪狼的话。
雪狼一定是惊慌失措地把生命走失了,阿婆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万个阿婆都这么说过,阿婆喜欢她,她爱阿婆。就是说,她的生命里有雪狼的信息,注定了曾经是一家人,一个走失了,另一个正在走失。
然后是一种撞击的声音,她不知道坠落会发出如此巨大的声响,天塌地陷的有惊天动地的理由,一次完美的坠落,罗伯特·金凯对这种感受有过描写,叫“从零度空间落下”。
罗伯特·金凯是《麦迪逊县的桥》(又译《廊桥遗梦》)里的人物,他还没有见到弗朗西丝卡时就在零度空间狠狠地摔了一次,是一种预示,预演,预习,一个美国男人。原来在对待女人世界上的男人感受都是一致的,她看见方子坤瞪着血红的眼睛,把羞愧弄得很夸张,方子坤一定也是第一次寻找到了他生命里的“零度空间”,他没有眼泪,眼泪一般都属于女人
。在刘总的笔记本上(他死后从车上找到的遗物),记录着不下一百个女人,没有一个为刘总创造过这样的情景,这是刘总一生的缺憾,但他高兴这一刻帮助了她,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刘总的手很凉,手腕上的名表更凉,硌了她的屁股,人的坠落一定是从屁股开始的,托起一个人一定也要从屁股开始,刘总的手伸进她的裙子里抱起来她,是一个意外。
方子坤需要一个反应的时间,也许他一直在设计和想象着这一刻迟早要到来的情景,不仅显得毫无准备,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原来一开始就准备不足。方子坤不允许别人抱走他生命的另一部分,她高兴她已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最重要的部分,他的手臂有力,脚也有力,挺着硬硬的脖子行走,她搂紧了他的脖子。
吉普车上都是汽油味,她开始更为热爱这个味道,像方子坤身上散发出的男人味道,雄性荷尔蒙,不是散发,只为能闻懂的人弥漫,读味,这是一个好感受。张姐是在去医院还是去法院?医院有急诊,疗伤,没听说法院有夜班,原来人们都说人活精神,骗人的扯蛋,活的是身体,要不为什么法院从不夜晚干活儿呢?
还没到夜晚,残阳如血。没有雨,不像那个离开家的小雨的早晨,可夕阳下还是有人举着伞,来去匆匆,好像都有自己的目的地,回家或者离家,原来都匆忙。她啊了一声,无原因地喊叫,喷吐出一团黑色,她看见了一种颜色,从她身体里逃离的叹息,是有颜色的。
方子坤把吉普车停下,在不可停车没有停车带的路上停住了,没有说话,搂住她的头,把她的上半身拥进怀里,下雨了,不,是泪,滴落在她的脸上。
“送我回家,”她说,“我要回家。”
没有回答。
她一直就被他这样搂着,感觉到方子坤的心脏强烈地撞击胸膛,咚咚,咚咚,咚咚。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她轻轻地抓住他的手,放在胸上,也让他感受到心跳,她不确认自己的心是否在跳,他的手伸进来了,触摸得比较具体。
眼泪像喷泉一样涌出,她在享受一种委屈的哭泣。
“放出声音来,思哲,使劲哭吧。”
她没有放声,止住了,连呼吸都停止了。刻意的停止,不能长久,她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终于哇地一声,放声痛哭起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在路上,一次目的明确的停车,为哭泣。
然后,她开始提出问题,是平静下来以后,夕阳哐当一声掉下西山顶以后她开始问,一个问题。
“你知道女人为什么爱哭吗?”
“为什么?”
“因为女人比男人更了解这个世界。”
沉默。
第五部第二十三章(2)
路灯亮了,齐刷刷地一下就亮起,城市公路的线条,强打起精神为城市制造一种美丽,夜的鼓舞,来自于灯光。叹了一口气,她听见方子坤叹了一口长长的气,也有一种色彩,他的气息是红色的,她看见了,然后听他说话,也是一个问题。
“你知道男人为什么要哭吗?”
“为什么?”
“因为男人总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愿改变这个世界。”
沉默。
她想听音乐,此时如此怀念贝多芬。方子坤的吉普车,承载得了贝多芬吗?她伸出手,想打开音响,方子坤的手摸在她的手上,想安静,没有声音的世界才是最好的。
有点疲倦,她慢慢坐直了身子,因为感觉到一种灯光在闪动。回过头,看见刘总的车停在后面,原来刘总一直跟着吉普车,很早的时候就打开了报警灯,有规律地闪烁。
这是值得感动的时刻,她从来没有对刘总感动过,人与人的认知总会在一个不经意间却十分重要的时刻建立,这就是她九月里知道刘总死了的时候哭过的原因。也是九月里,几天以后,刘总收购了她的银色富康车,在二手市场完成的公平交易,作价十万元,刘总付给了她八万多,除了交易税,刘总扣除了雪狼欠下的一万块钱,她又从中学会了一个知识:做人与做事的原则。
这个夜晚很沉痛,我们先不走入九月,她说她害了方子坤的原因,终于证实她带给方子坤的 “灾难”时刻还没到来。现在要做的是,她不想明天早晨上班见到张姐,她害怕张姐那张脸,回到家才明白,她更怕自己的面容,怎样面对张姐?
“你别进来。”
这是她的决定,阻止了方子坤,把方子坤定格在夜幕下她的家门前。她不想看方子坤的表情,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在她关门的一瞬间,方子坤把手伸进来,挡住。
“思哲……”
他想说什么,她没有准备听。
“你别再晕倒了,思哲,我还是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我不去医院。”
她关上了门,没有听见方子坤离开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有了,她听见了,然后打开门,把左胳膊放在门框上,使足了浑身的力气,用右手狠狠地拉上了铁门,哐当一声,惊落了星辰。
“思哲!”
她听见了他的一声惨叫,应和了她正发出的声音,眼睛一黑,又一次坠落,没有什么零度空间,那是不存在的,她身子一软,瘫倒在家门口。
现在可以去医院了,正是她希望的。刻意制造的疼痛,汗水从全身每一个毛细孔涌出,她听见了方子坤抽他自己耳光的声音,然后是咆哮。方子坤从地上把她抱起来,在狂喊大叫。
“对我好一点儿,子坤……”
现在我们可以进入九月了。
她的胳膊上打了石膏,带着伤痛进入了九月,方子坤最关键的时刻来临。
《楼市周刊》创办的三个月里,方子坤一共拉到除了孙莹以外不到两万元的广告费,那个上海女人广告总监还领走了四千元提成,方子坤面对的不是公司运转,如果要继续干,要支付报社下季度的二十四万管理费。
经过三个月的市场运作,北京地产界的开发商开始逐渐认同这个二流媒体,二流媒体的重要作用,是开发商花不多的钱说出在主流媒体不能说的话。非主流媒体的生存空间如此有限,然而有效。
她开始明白方子坤为什么非要做这个项目,因为要还上债务,没有别的选择,当社长的老战友还给了他特权,一下签订了三年的合同,而对别的广告公司,都是只签一年。现在的方子坤,像二000年的很多中国人面对因特耐特互联网一样,满口跑的都是玩“概念”,人人都懂,二00二年,人们说的最多是中国入世以后,“是机遇,也是挑战。”
方子坤告诉她,北京地产主流媒体是三大男高音,《北京青年报》、《北京晚报》、《北京晨报》有滋有味的独唱,在某些时候某个段落也有和声。非主流媒体在楼市广告这个舞台上充其量扮演的是合唱团的角色,提供背景效果,本质上没有自己的声音。他的《楼市周刊》为地产大亨提供了一个另类的舞台,不是方子坤一意孤行,因为广告总监带来了“独立作战营”的重要信息,十月份,很多老板答应了花一些钱报道他们成功前别人一无所知的燃情岁月,关于爱情,关于成长,关于吃地瓜干长大的日子,也有关于脚气原来像红眼病一样是一种真菌的发现。
必须支付十到十二月的二十四万管理费,方子坤才有可能进入十月的收获季节。就是这时候,叔叔找的企业把三十万电视剧赞助费汇到了公司的账上,方子坤毫不犹豫地支付了报社,雄心勃勃地开始了十月的奋战。还需要二十四万的运营成本,赞助费里节余六万,度过了十月。十一月开始,已经有了些广告收入,进入十二月,进入卖房淡季,就是说,还是亏空十几万,而且又面临着新季度的三个月管理费缴纳。
她确信,是她把方子坤推向了深渊,如果没有叔叔弄来的赞助费,方子坤继续干下去是不可能的,是她为方子坤建立了这种可能,结局是:到了二二年一月,方子坤不仅没有挣到还上吴老板的钱,报社的总编辑还取消了他们的“发稿权”,只能代理一类广告,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