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人
她不知道她还喜欢欧阳的舞步,习惯了跟雪狼到滚石迪厅去疯狂的她,品尝了一次有底蕴的绅士双人舞,动静之中,张弛之后,她感受到了另外一种男人,另外一种流动在血液里的文化。在公司举行的舞会之后,她鬼使神差地居然去了他的家,看见了他温馨又有条理的居室,在欧阳一排整齐的书柜前才想起了世界上还有很多书待读。
她是教授的女儿,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可她早已忘记了生活中还该有书。她和丈夫的家从文化上讲,除了书以外什么都有,雪狼的电脑绘画,耸人听闻的楼宇招贴,掉了一只角的山羊头骨,极度夸张的西方女人巨照(大胸细腰高屁股),挂在墙上的老胶木唱片,一把从酒吧高价买来据说是中国摇滚巨星崔健弹过的吉他,一根塑封上执意认定是卡斯特罗抽了一半的雪茄,甚至他早年骑过的一辆自行车的大链盒,还有二百六十七把各式各样的刀——雪狼热衷于收藏刀具。全套的京剧脸谱,云南蓝花布帘,还有玛丽莲·梦露,席斯迪翁,黛安娜,辣妹,麦当娜,少不了乔丹,必不可少罗伯特·巴乔,山东杨家埠木版年画,毛泽东号火车头照片,尤其是悬挂在客厅最醒目的风筝——那种蝴蝶风筝,来自于实际上是她真正故乡的潍坊风筝,这个曾经让她感受温馨和迷恋的家啊,既是民族的,又是世界的。
无论春夏秋冬,无论是租的那套房子还是新的这个家,雪狼在家永远只穿着一条内裤,喝的永远是千奇百怪的酒,唱的永远是好像生殖器被人莫名其妙剁掉一般声嘶力竭的歌,说的永远是money,money和访问。
她在欧阳书房里喝过一杯咖啡。
她在怡静中看着欧阳亲手制作的咖啡,那样一种浓香。欧阳不管他的书房叫书房,欧阳叫他的书房是“左岸小居”,跟法兰西有关,跟巴士底狱有关,跟左拉有关,圣地亚哥,老人与海,海明威,马克思,博尔赫斯,昆德拉,不愧是北大中文系的硕士,离博士仅一步之遥。他看着她。
一种奇妙的感觉,一种莫名的委屈,就在这一刻,它来了。
那是一次意味深长的吻。
第一部第三章(4)
当欧阳知道了她是刚刚做完流产,雪狼一次也没有出现,反对吸烟、反对喝酒、反对堕胎的他,没有反对自己在这样一刻禁不住吻了她的唇,用修长俊秀的手擦了她的泪。
她总希望那个吻是自己的一个记忆错误,它没有发生。
并没有找到保险单,货物箱那个夹子里全是老雪大吃大喝的证据,餐厅酒楼没人会给他报销的发票,交通警察的罚单存根,惟独没有保险单。修理厂的人告诉欧阳,他们厂正好是保险公司的指定单位,取车时再交保险单也行,车主叫什么?
他赶紧又拉开车门,问:“思哲,你家老雪叫什么呀?”
她说:“叫老雪。”
“老雪?”
“雪狼。”
欧阳办事精细,一定要跟她回家去取保险单,交给修理厂才放心。
她拒绝了,她不想回家,她要和他上班去,说:“我们上班去吧。”
欧阳说要跟她回家取保险单的时候,那个肇事的切诺基司机就在旁边,一定也听见了举着蝴蝶伞的思哲的拒绝,欧阳忽然感到有些不自在。她说:“别在那愣着,快到伞下来。”
欧阳说:“我有伞。”
为了不让修理厂的人误解,也为了向她表现一种心境,欧阳举着同样印有蝴蝶的伞与她保持着一点距离,她感觉到了这种距离,欧阳生气了。
于是,她也开始生气,她不喜欢欧阳这样,因为她真的不想回家。
走出很远,才遇到出租车,欧阳坐在了前座,先拉开后车座的门,她坐进去以后往里面去,给欧阳留出来位置,欧阳关上了车门,坐到前座上,司机问:“去哪儿?”
“随便你。”欧阳说。
司机吓了一跳,一百八十个的不明白,歪头看着欧阳。
他说:“没跟你说。”欧阳转回头,看着她,想再一次证实,“到单位去?”
她推开车门,说:“我不去了。”
建立一个好心情需要很多理由,破坏一个心情,有时候不需要理由,只是那么微妙的一点。
她打开伞,鼻子发酸,她就恨鼻子为什么会发酸,对自己有点恼火,她开始明白,一个女人了解自己有时候比了解男人更难,真的。
出租车迟疑了很久,她才听见车开走了。
把很快的脚步放慢了一些,她不知道是不是希望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是不是希望欧阳也下了车,跟在她的后面,弄出一副比她还委屈的样子,如果真是这样,她会怎么办?
她会忘记这一切,甚至会挽起他的胳膊,说一说天气,七月的北京啊,为什么总下雨?
没有。
她站住,转过身,没有看见欧阳,欧阳坐着车带着自己的委屈走了。
鼻子一下就不酸了,升腾出一种怒火,生气是如此容易,不需要不愉快的事件,只是把不愉快的想法,不让自己愉快的想法往前多走一步,她的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手心都出汗了。
再转回身的时候,她被吓了一跳。
一个女人站在她的面前。
一定也停住了一会儿了,看着她,然后比她还吃惊地说:“刘思哲?”
是邱茹。
邱茹惊叫着:“真是你,思哲?”
“嗨,包子!”
她居然叫出了邱茹在大学里的外号,全因为这一刹那里竟然想不起邱茹的名字,大学四年在一个屋里住了四个秋夏冬春,同住在一个城市里,除了自己刚结婚的第一年以外,也已经有四年没见过面了,她不相信能把最好的朋友的名字都忘了!
“嘿呀!”邱茹保持着见到她以后创造出来的惊喜,邱茹是一个喜欢惊喜的人,大声说:“男人就是能改造女人啊!瞧这身材,瞧这裙子,瞧你这小样儿,一个活脱脱的小女人,小狐狸!雪狼还他妈的真行!”
第一部第三章(5)
这就是她与邱茹的开始,话题跟话题无法取得联系,是一种态度,把惊喜弄到极致是邱茹一贯的作风。她很高兴,见到邱茹比见到欧阳欢快得多,这一瞬她这么想,在此之前绝没想到。
什么叫朋友?或者说什么叫哥们儿姐妹儿?检验起来其实很简单,多少年不见,就是一年五年十年不见,见面以后从一开始就能继续着过去的话题,好像是昨天的事今天一见面就能接着往下说,邱茹真是朋友,姐妹儿,这一刻她立即确定了。
她需要朋友,更需要姐妹儿,跟雪狼黏黏糊糊的日子不可逆转地一去不复返了,从丈夫的骨灰送回家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没有什么朋友,她被这一事实吓着了。
现在她高兴,一高兴一下就想起邱茹的名字了,说:“邱茹,你还那么漂亮?”
“你还那么笨,夸人都不会,应当说你比过去更漂亮了!”
邱茹把伞举得更高了一些,人走得更近了一些,流露出一贯性地欣赏自己的神态,现在她欣赏思哲。
“思哲,你还是叫我包子吧!妈的,这名字我都忘了,你一叫叫得好亲近呀,我一下又年轻了十岁,回到十八啦!”
“还是那个包子。”
“不,皮还对,馅早变了!我还一直想问你呢,别的同学我一个看不上,大二的时候我就有了这么个外号,你给起的?是我爱吃包子还是他妈的太像包子一样肥满了?”
她不说丰满,也不说肥硕,邱茹说“肥满”,真的还是她。
思哲只是不好意思说,邱茹有一对十八岁女孩长不了那么大或者不该那么大的乳房,无论春夏秋冬在她的衣服里总是鼓溜溜的。她也喜欢吃包子,一次八个,比男同学吃得还多,在学生食堂吃得还满不在乎,以为很有思想了的男班长就给她起了“包子”绰号,实际上是班长想吃邱茹的包子,可轮不到他。
邱茹喜欢历史老师,不是喜欢历史,只是喜欢那位英俊又儒雅的男老师。一到历史课,邱茹就要早早地去大教室提前占座位,最令人震惊的是,五月里她穿着薄薄的毛衣——这没有什么,她分明不戴胸罩,任凭那一对巨乳在老师眼皮底下晃动,让历史老师总忘记历史,一走神男老师就忘记早备好了的课,在一百多人的大教室他这样说:“历史是什么?历史是垃圾。不过,垃圾往往是放错了地方的好东西。”
邱茹无所顾忌地大声说:“太棒了!从今以后我喜欢垃圾!”
大学二年级没出事,大三的时候就出事儿了,原来历史老师更喜欢吃包子。后来邱茹的肚子也成了一个大包子,不是失误,属于失败,避孕措施无效,历史老师比他所熟悉的中国历史还不幸。
邱茹是个高才生,跟血统有关。她父亲是弄卫星的,母亲把父亲升了空的卫星调整到离地球距离合适的位置,就是说,父亲把卫星升空,母亲决定升空后的位置,这不属于历史,属于现实,邱茹的现实不能就这样断送了,她被记大过处分,没有开除学籍,破了大学的例。
毕业后,历史老师成了她的丈夫,至少证明学校的决定没有错,果真不是偷情,是一对被法律确认了的爱情。历史老师不教历史了,在计算机专业历史课本来就不是主科,是选修科目,邱茹选修了历史,他后来不再教历史,算一种惩罚,调到学校刚刚组建的公司去,后来升任副总经理。
结婚三年以后,她和他离婚了。
邱茹现在干什么?卖保险。她说:“思哲,你上保险了吗?”
她说:“包子,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好了,第二个问题: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
“又一个迷失的女人!”邱茹高兴得不得了,“男人最喜欢你这种女人了,何况你是只小狐狸,迷失的小狐狸行走在城市丛林中,你就是一首诗啦!他妈的太棒了!小狐狸后面还跟着一只雪狼,哇噻!”
陌生了已经失去很久的熟悉,这样的时候,她一下找回了已失去了很久的自己,不无兴奋地说:“你干吗叫我小狐狸呀?”
“你就是小狐狸!”
然后邱茹大声喊:“他妈的,他是个混蛋!我的车被拖走啦!”
交通清障车把邱茹停在路边的车真的拖走了。
邱茹紧跑着,没有追上,她拿出手机,盯着警车的车号,一边走回来一边说:“我让这小子后悔一辈子!敢拖我的车?吃了狗肉包子了?喂,没说你,你是宠物协会的,对狗比妈还亲,怎么能吃呢?张哥,不废话了,你手下那缺心眼的把我车拖走啦,我保证要是没人看见,他敢把我的车一口气拖到河北黑市上去卖了!为什么停这儿?废话,我的车还没高级到上面有厕所,小妹尿急呀!”
她差点没喷出笑来,使劲憋着,什么叫朋友?谁的事什么事都能让你开心带来无尽欢乐的人就是朋友!
她真的没这么开心过,一年多没这么笑过了,她笑弯了腰,把伞都掉了。
不知道的是,紧接着她开始遭遇尴尬。
第一部第四章(1)
与邱茹的相遇,毫无准备,她不知道与邱茹的相遇该是有所准备的。
她没有去单位,也没有回家,跟欧阳的不愉快差不多也忘了。遇到一个老朋友,也就换了一种好心情,这是她的一种强烈体验。风风火火的邱茹,现在带给她的是一阵风,她跟着她像风一样在这个城市刮过,还没有火,那把火差不多快有了,是一场熊熊大火,把她一种女性的东西点燃。
婚姻让她牢记自己是一个妻子,忘记了是一个女人。
这方面有足够的证据,比如欧阳。她很久以来根本没有意识到没有朋友,爱丈夫爱的痴迷,家庭正在失去友情,比如邱茹。丈夫的死,像两条并行的抛物线,她突然停止了,丈夫的那条线还在下滑,继续,永无终点,无论到天堂还是地狱。
她甚至想过,丈夫在天堂几乎没有朋友,弄不好地狱里全是哥们儿。
这是一个坏想法,她不能阻止。失去雪狼,她历史性地回归到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