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情





,花会开,树叶会落,天会下雨,有彩虹会架在上面,迪迪要长大,会娶妻生子,甚至杨乾尘肯定也还会结婚,等等等等,这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将与死去的人再无关系——只有想到死亡的人,才会觉得人世间全都是美好,即使有丑恶,也令人眷念。在孔阳的意识里,可以接受的死应该是油尽灯灭,老了,慢慢地病了,一点一点耗干,耗得你已经不想活,也活不成,最后有一阵风,轻轻地把灯吹灭了,悄无声息地结束。而青春的死亡是晴天霹雳,是从天而降的灾难,仿佛眩目明亮的一盏灯,刹那间熄灭了,没有预兆,猝不及防,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骇然地瞪着那熄灭的灯,猜测着,痛惜着,感慨着。
  再隔一天柔桑的报告才会出来。但孔阳心里已起了一种恐慌。他疑心自己,还有朱臾和迪迪,是不是会受到传染。他们和柔桑时常在一起吃饭,这种担心不能说完全是杞人忧天。他提出一起到医院去做个检查,被朱臾一顿责怪,她哭着说,要查你去查,你是个外人,所以有外心,要传染就传你这种外人!后来平静下来,抽噎着说:你先去查一下吧,再看看迪迪要不要打防疫针。
  为了避开上午看病的高峰,孔阳是下午到医院去的。他抽过血,咨询了打防疫针的必要性,计划着尽快带朱臾和迪迪来注射。走出医院大门,强烈的阳光有些晃眼。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无意的一瞥间,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然而他犹豫着。熟悉的身影似乎又有些陌生,他拿不准。他慢慢地走下台阶,装做随意的样子打量着那个越来越近那个女人。几乎在他断定没有认错人的同时,对方突然说:“你是,孔阳?”
  “张黎!”
  孔阳曾经对辛夷说过,他能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认出辛夷,看来他确实具备特殊的认人能力。但这是在医院里,一个远离家乡的不那么正常的地方,孔阳认出张黎,却也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况且,他看见张黎身边还有一个人,拎着一个颇显土气的包,尴尬,却又略带警惕地看着自己。孔阳推测,他应该是张黎的丈夫,孔阳似乎在哪里见过他。突然间就想起来,他有一年回家时看到过张黎和他的结婚照,挂在小镇照相馆的橱窗里,两人穿着婚礼服,幸福地微笑着,红是红,白是白。现在面前的这两个人已经没有丝毫的喜气,张黎丈夫穿一件绣着“梦特娇”标志的T恤衫,亮闪闪的,透着一股时髦的土气;张黎的头发是大波浪,大概是为了出门刚刚做过,依稀是结婚照上的发型,一时间孔阳觉得他们是前不久才从婚礼上下来,换了衣服,直接就上了路,直奔这里,所以才风尘仆仆,一脸倦色——这同时也是岁月的倦色吧?
  “你——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孔阳问。
  “我们才到,”张黎回头对她丈夫说,“这是我的同学,孔阳。”
  她丈夫点点头,立即特别热情地伸出手,“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久闻大名。”
  孔阳松开他的手问:“你们是来看病吧?谁病了?”
  张黎刚要回答,她丈夫抢过话头说:“不是看病,我们是来看病人,我的一个亲戚病了。”


第十章漂白玫瑰(2)

  他朝张黎做了个眼色,像是怕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马上反问孔阳:“你是来看病的啊?你气色很好嘛。”
  孔阳微笑着说:“我也是来看病人的。”
  说话时他看看张黎。她局促地淡笑着,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明显了。他想起了当年在家乡的邮局前面,在冬日的阳光下,他看见了抱着婴孩的张黎,他误以为张黎抱着的是她自己的孩子。当时他的心被重重地捶击了一下,全身仿佛都被震裂了。想起这一幕,他的心在多年以后的现在,依然咯噔了一下。他突然记起,有一次他在回家乡的时候,曾经听说张黎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据说夫妇两个经常互相埋怨,还闹过离婚。他推测他们这一次到省城医院,十有八九是来检查的——也许早就查过了,现在是来治疗。再想起刚才张黎丈夫制止她说话的眼色,孔阳更加肯定,有病的一定是她丈夫。
  他们站在门诊大楼的台阶上。住院部的入口离这里有好几十米,如果真是去看病人,他们就不应该在这里遇见。孔阳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嘴里说着请他们到自己家去做客,但已经流露出要走的意思了。他递了张名片给张黎丈夫,握了握手。分手时他看看张黎,她的脸上木木的。张黎的丈夫说了声:“再见。”已经像是在催促,明显不愿意他再在这里停留。孔阳找到自己的自行车,他看见张黎的丈夫已经走进了大楼,张黎慢慢地跟在后面。孔阳远远地朝她摆摆手,也不知道她看到没有。
  如果当年她跟自己结婚,她一定不会到这里来,她一定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这个念头突然蹦了出来,仿佛自行车轮胎下飞起的石子。
  现在孔阳跟张黎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这是少年恋情的最后的闪回。仿佛一段怀旧的音乐片段,忽然间从空中飘落,它刚刚吸引了你的注意,又被吹散,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这种相遇完全是一个偶然,而偶然是不会重复的。故乡离孔阳是越来越远了。他已经成为了这个城市茫茫人海中的一员,不是最得意的,但更算不上落魄。他在街上经常可以见到家乡来的人,那种粗嘎而熟悉的乡音总是会引起他的注意。很久以前有一次他在公交车上,见到两个民工模样的家乡人,因为带了太多的行李,遭到了售票员的责骂和全车人的白眼,一个被碰着了的中年妇女骂得尤其不堪入耳。孔阳满脸通红,他恨不得挺身而出打抱不平,话已到了嘴边,但他终于还是没有勇气开口。那两个民工的脏兮兮的被子,好像正扛在他自己肩上,他觉得羞愧。他责骂自己,骂自己是懦夫,是孬种。这件事曾长久地缠着他,事后他设想,当时他最狠的一招就是操着和民工一样的乡音和那中年女人对骂,昂起脖子和全车的城里人为敌。但事实是他一声也没吭,那种冷漠的姿态仿佛是为了说明,他也是个城里人。其实城里虽然不乏有头有脸的角色,但绝大多数也就是在艰难度日,有的说不定还下了岗,至少挤在公共汽车里的就肯定阔气不到哪里去。那种集体展现的优越感其实是荒唐可笑的。
  但是在突然出现的张黎和她丈夫面前,孔阳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点居高临下。同样是家乡人,那两个民工只是萍水相逢,而张黎却曾经激起过他少年时代的稚嫩恋情,他出来了,张黎却仍留在原地:也许这就是原因,但孔阳没有再往深里去细想。总而言之,张黎的一切都已不再让他挂怀。她的生活景况,她和丈夫是否能和睦相处,她是不是还能如愿地生一个孩子,这一切都已经留在故乡,位于他的现实生活之外了。
  他现在有了辛夷,那一切就更远了,远得就像在天边。他还没有再次和辛夷约会,但他觉得自己仿佛拥有了一张幸福的存折,他随时可以去支取。
  
  但就在这短短的一两天,社里的气氛显然更为微妙了。教育出版社的赵社长因为经济问题突然被公安局拘留,消息传到孔阳他们社里,立即激起一片哗然。听说在他家里就搜出了三百多万!
  社里真是有些乱了。全社的人一堆一堆地在议论这件事情。孔阳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有点幸灾乐祸。教育出版社吃的是垄断的饭,全社上上下下,每个人房子票子都弄得钵满盆溢,这还不够,还经常去出版局举报别的出版社超范围出书,恨不得天下肥肉都是他们吃,也不怕拉肚子!现在拉出来了,第一个拉出来的就是赵社长。孔阳原本还担心钟若铁的书会惹事,现在他们忙着擦屁股,肯定腾不出手来惹别人了。
  只是两个社长的关系很让人为难。他们几乎已经不再说话,这一个在某个办公室,另一个一头撞进来,顶多搭讪两句,马上就会找个借口走掉。在这种微妙而紧张的状态下,武社长的策略是谈笑风生,与群众打成一片,李副社长则不苟言笑,稳重严肃,看上去更像是个一把手。孔阳可没有李副社长这种底气,他是少壮派,孔阳却少而不壮,只好装聋作哑。孔阳注意到,武社长的白发上午冒出一大截,下午却又全黑了,想来是抽空去了趟洗头房,染了。然而他的头发黑得突然,黑得滑稽,他的老态已经无法掩饰,特别是他满脸堆笑的时候,简直令人心生恻隐。他已经五十八岁了,“七上八下”,按不成文的惯例,他已经到了退下来的年龄,但谁都能看出来,他不想退。



第十章漂白玫瑰(3)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一个是少壮派,一个是目前的一把手,孔阳暂时还看不出最后伤的是谁。谁知道这个时候会发生一点什么呢?也许所有人都在心里盘算,但表面上绝大多数人都是一种置身事外的超然姿态。大家绝口不谈领导间的矛盾,倒是下午刘可的一番话让孔阳大吃一惊。
  刘可沉默寡言,老成持重。当时办公室里只有他和孔阳两个人,他先是说起教育出版社的事情,迂回着试探孔阳,见他态度暧昧,突然就轻轻地甩出一句话:“听说武社长其实已经整六十了,他是八月的生日。”
  孔阳吓了一跳。
  “他有先见之明,早就把年龄改了。”
  “这,这怎么改?”
  “发身份证的时候。”刘可压低声音,回头看看门口。
  孔阳呆在那里。他觉得武社长可鄙,可怜,突然又觉得刘可可怕。这时有个电话打进来,刘可接完电话,放下话筒,又按按免提键,确认电话已经挂好。这个动作孔阳以前也见过,没有多想,现在他明白了这个动作的意义。他感到刘可有些陌生。刘可大概察觉到孔阳神情有点异样,和缓口气道:“其实这也不关我们的事。”又请孔阳不要说出去。
  孔阳答应坚守秘密。但他不知道有时候所谓保守秘密,其实就是掌握一个秘密,等到适当的时机再说出去。他虽然绝口未提,但武社长的年龄问题,渐渐还是成了社里一个悄悄流传的话题。
  刘可拿了部书稿到编辑部去了。孔阳坐在那儿发愣。他觉得很乱,理不清,突然又觉得这些事其实也很无聊。孔阳决定不烦了。烦不了!
  他想起了钟若铁,他操作的书,还有他美丽的秘书小陈。他给钟若铁打了个电话,还想拿小陈和他开开玩笑。钟若铁听出是他,马上说:“来催书号费的是不是?——老兄,已经打到你们账上啦!”
  孔阳大喜过望。他放下电话就到了财务室。钱果然到了。整整二十万。
  孔阳本想立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两位社长,马上又提醒自己不要多事。留给财务科长自己去汇报。
  回到办公室,孔阳点燃一支烟,坐了一会儿。安静的心脏渐渐活泼起来。他提前进入了一个风光旖旎的世界。似有若无的香气,淡淡的灯光和阴影,仿佛贴着地面吹来的音乐,一切都是淡淡的,惟有一个妩媚的笑容明晰地出现在淡淡的背景之上,宛若天幕上的月亮。他们好像是在茶馆里,似乎又是在一个从未到过的空旷的地方……一时间孔阳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下班以前,他给辛夷打了个电话。


第十一章温润如玉(1)

  见面的地点是辛夷定的。手机只响了一声辛夷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背景很安静,似乎是一个一人独处的小房间。她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自己,这使得孔阳感到了一丝安心。辛夷只稍稍迟疑了一下,脱口而出道:“我们还到那个茶馆吧,就上次那个,是不是叫长青藤?”
  “是的,是长青藤,不是长春藤,你到那儿就会知道。”
  他们的意思就是老地方见,但这个老地方他们其实也才使用过一次。他们只有这么一个老地方。这个城市所有适合约会的场所几乎都是辛夷出国后才出现的,他们大学时期还只有公园和电影院,但是他们都认为这两类地方不适合他们现在的年龄。如果说他们现在算是旧梦重温,那梦的背景却完全是新的,就像新式的等离子电视里正在上映着一部旧电影。所谓“旧电影”,那是对旁观者而言,他们却是这类影片本轮的主角,有一个冥冥中的导演,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也许他们已经猜到了最后的结局,但只要一上了场,他们就无法停下来,就像穿上了带着魔法的红舞鞋。
  孔阳坐的是一辆红色的出租车,没有后备厢的夏利,活像一只红皮鞋。看不见的巨人穿着红皮鞋在马路上溜冰。孔阳下了车在茶馆前等了一会儿,另一只红皮鞋滑过来了,嘎然停在面前,鞋里走出的当然不是什么巨人,是婷婷袅袅的辛夷。
  孔阳迎了上去。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