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情
的单纯,那样的飘忽不定又让你觉得她永远依恋你。还有她撩人魂魄的香气!
他离不开她。他也不愿意想象,如果离开她了将会怎么样。这是一个痛苦的问题,他能赖一天就是一天,不去想这个。苦恼和乐趣、幸福一样,你去琢磨它,它就会增殖,他宁愿在闪展腾挪中让苦恼的事情擦身而过,它们顶多能擦伤他的皮,却伤不了他的心。幸亏他还年轻,还有这个身手:他承认,自己还是幸福的。
他也不再拿朱臾和辛夷作比较。辛夷自己都说了,妻子是妻子,情人是情人。辛夷还说了,自己的东西自己要爱惜,自己的老婆自己要疼。他听到这话有些吃惊,继而又感到坦然,他觉得她应该吃醋,可是她就是不吃醋,不吃朱臾的醋。这有点奇怪,突然又想到,辛夷早已历经风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辛夷这朵云是一片白云,不下酸雨。辛夷还有话,说齐人有一妻一妾,你孔阳厉害,与齐人齐肩。这话倒似乎是在吃孔阳的醋。她如此坦荡,令孔阳既得意又吃惊。嘴一溜,说:“那你不成了二奶啦?”话一出口,大感后悔,生怕辛夷会生气。不想辛夷头一仰说:“不管二奶不二奶,我反正不做酸奶!”好像在说,我就是不吃醋,急死你!
孔阳知足了。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很幸运。齐人有一妻一妾,孔阳另外还有个可爱的儿子哩。这是他乐趣的另一个源泉。迪迪慢慢地成长着,一不留神又长高了一截。翻出去年才买的裤子,穿在身上短得像个吊脚裤。迪迪不肯穿,不由分说地脱下来扔掉,这说明他不光身体长大了,心也大了些,知道爱漂亮了。这个嫩嫩的豆芽一样的小孩子终于要长成一个男人,他的嘴唇上会长出细细的绒毛,并逐渐变硬,有一天他会悄悄地用他爸爸的剃须刀滋滋地剃胡子,然后他会去为自己买一个更好的。他的白白的小屁股会变得壮硕结实,蕴含着力量,他的小鸡鸡——那曾经骑在孔阳头顶上撒了他一头一脸的小鸡鸡——也会茁壮成长,长出浓密的黑毛,它会躁动,会沮丧,也肯定会得到满足……天啦,他会有一个情人吗?会吗?!
不知道。真的说不清。一个父亲的想象力也是有限的。但是儿子肯定要长大,他正在长大。他现在三年级,在他的周围,或者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一个面目模糊的黄毛丫头也正在成长,仿佛和迪迪相约着,同时长成长身玉立的青年,他们会相遇,会眉目传情,会打电话,会写情书!——不,也许不是情书,那是过时的鸿雁,他们用的将是英特网,说不定还是什么“以太网”,甚至难以置信的东西来传情——现在英特网上的“东西”已经不叫东西了,叫“东东”,已经让人不辨南北,谁能预测迪迪们的生活?
但是他将会和一个同属妙龄的女子拥抱,接吻,做爱,先躲着父母,然后公开,羞涩地把她带回家,他们会生孩子,有一天那孩子突然就被鼓励着,冲孔阳脱口叫一声“爷爷!”
孔阳长叹一声,忽然觉得自己老了。满头白发。他摸摸头发,手掌分辨不出头发的黑白。他真是百感交集,隐隐还有一种嫉妒。面对逐渐长大的儿子,朱臾的感觉则要单纯得多,她惊叹,她满足,感到幸福,虽然几乎可以肯定她和她遥远的儿媳很难相处,但她想不到那么远。她遗憾的是,迪迪长得太快了,已经齐了她的肩膀,她差不多已经抱不动他了,用她的话来说,是“不好惯他了”。
朱臾说:“迪迪,你过来。”
迪迪正在客厅里盘着一个足球,地上摆着几只拖鞋,他在练习带球过人。“干吗?”
“过来一下,我看看你多高了。”
迪迪盘着球,曲里拐弯地过来了。他先看看妈妈的脚下,朱臾连忙把拖鞋脱掉了。两个人熟练地背对背站在一起。
这是某一天的晚上,晚饭后的客厅里。电视机开着,吊灯也开着,柔和的光线微微地闪烁。他们上学上班上医院,忙了一天,又聚在一起了。辛夷远在城市的另一端,医院也在几站路之外,一切都很安静,辛夷的激情和柔桑的病痛暂时都成了黑暗中的背景。汗水和泪水在外面,隔了一层雨衣。任谁看到这个家庭的一幕都会认为,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幸福家庭。
朱臾一反身把迪迪抱起来,止不住跌倒在沙发上,“你真讨厌!抱不动啦!”
迪迪说:“那就别抱。”盘着球跑开了。球一下子撞到门上,“咣”的一响,迪迪伸了伸舌头。
“他齐我哪儿啦?”朱臾问孔阳。
孔阳笑道:“反正再等几年就会比你高。”
迪迪说:“那当然。”
朱臾说:“怎么办?怎么办?”她嘴里说着,其实藏不住脸上的满足,还有惊喜,“他一点也不好玩了。”
第十三章号外(4)
“噢,我是玩具呀?”
“你就是玩具!”朱臾猛地扑过去,迪迪大叫一声,闪过了她。他停住球,洋洋得意,昂着头左右四顾。
他确实是个玩具,所有的孩子都是父母的玩具,至少还没有真正长大的迪迪,冷不丁就会冒出一些想法,让你觉得奇怪有趣。和他的身体比起来,他的思想才更是一个变幻莫测的玩具。
电视里正在播放游泳比赛。自从那年亚运会中国运动员被查出大面积服用禁药后,中国游泳突然就露了本相,还是不行。这是一场国际游泳锦标赛的分站赛,地点在香港。中国人一出场,同胞们就在下面鼓噪呐喊,兴高采烈,可中国人还是败下了阵来,只名列第八,倒数第一。下一场比赛是女子项目,100米蛙泳,一个中国“小花”挥手向大家致意,观众们喊得更起劲了,一片片地站了起来。迪迪抱起球,紧张地坐到沙发上。
随着一声哨响,比赛开始了。中国“小花”入水就比别人要慢一些,但她确实颇具实力,前半程咬得很紧。转身以后,和前面的美国佬就只有半个身位的差距了。碧浪中只见水花飞溅,人头起伏,似是满池蛟龙!在嘈杂激越的呐喊声中,孔阳似乎能听到运动员有节奏的粗重的呼吸。这是一种极具裹挟性的力量,孔阳悄悄地看看迪迪和朱臾,他们正紧张地盯着电视机。
迪迪用手拍着球,也喊起来了:“加水——的反义词!加水——的反义词!”
最近他经常这么说话,大概是从学校传染的。你教育他什么,明明是对的,他也承认,却要说一句“你错了——的反义词!”“错了”后面还要长长地停顿一下,让你以为他要顶嘴。不过他要是真正急起来就顾不上这样闹嬉皮了。转眼间比赛就已经结束,美国佬得了第一,中国“小花”以不到半个身长的微弱差距惜败。孔阳松了口气,把身体在沙发上陷下去。败是败了,但她还赢了另外六个呢,中国女人终究还是厉害的。孔阳突然想起了辛夷,想起了她在床上恣情的力度。他有些走神。迪迪突然说:“这不公平!”孔阳和朱臾都一愣。迪迪一脚把球踢开,大叫道:“爸爸,应该我们第一,这不公平!”
孔阳说:“的反义词!”
“的近义词!”迪迪顶道。
“的反义词!”
朱臾道:“你们玩什么绕口令!”
迪迪道:“就是不公平嘛。”
“为什么?”孔阳问。
“你没看到呀,我们中国人只有1米68,那个美国人有1米8哩,”迪迪道,“我们身子没她长。”
朱臾插话说:“游泳最后是比谁手先碰到池边的。”
迪迪说:“那我们手就比她更短啦,要是我们和她一样高,肯定是我们第一!”
孔阳觉得倒也不是没道理,问:“那你说怎么办?”
迪迪愣了一下道:“个子矮的人就少游一点,个子高的就多游一点。”
朱臾扑哧笑起来:“那游泳池就不是长方形啦,是歪的,就像狗啃过一样。”
“你真笨!”迪迪道,“个子矮的人把起跳的台子往前移一点不就行啦——爸爸你说行不行?”
“不行,”孔阳说,“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不光是身高,脂肪多的人浮力就大,对游泳有利,手脚大的人划水更有力,也游得快一点,要绝对公平那就比不起来了。比赛本来就是要比出差别,比出不公平。”
朱臾说:“你不能这么讲,那举重为什么要分体重?”
“对呀,还有拳击呢?摔跤呢?”迪迪得到支持,一下子来了精神,“你说呀,这些为什么要分?——你没理啰。”
孔阳一时竟被他堵住。半晌才自嘲地说:“我又不是国际奥委会主席,操这闲心干吗?”
迪迪说:“我要是奥委会主席,我就把篮球也分身高比,排球也要分——妈妈,还有什么?”
朱臾想想道:“赛跑要分年龄。”
迪迪道:“也要分身高,”他在地上一步步跨着,“要不步子小的不是吃亏吗?”
朱臾道:“好,好,那就全分。”
两人兴高采烈,好像在划分天下大势。其实是在捣蛋,故意气孔阳。孔阳突然哈哈笑起来:“好好好,那咱们就分,越细越好。赛跑不光分身高,还要分年龄,分男女,分壮瘦,还不能忘了分长相!”
“为什么?”这下轮到迪迪纳闷了。
“这还不简单?”孔阳一脸怪笑说,“漂亮的人大家喜欢,加油的人就多啊,他受了鼓励一发劲,就比别人跑得快——要公平,就要分长相。”
“对,对,”迪迪摸着脑袋说,“王娇娇跑得最慢,可李老师就喜欢给她加油,还带着她跑,原来是她漂亮。”
朱臾突然问:“王娇娇是谁?”
“我们班的同学。”
“她漂亮?”
“我不知道,”迪迪说,“可能是漂亮吧。”朱臾还要问,被孔阳用眼睛止住了。他不愿意儿子的注意力被强调到这上面。他接着说:“迪迪,就这么分下去,越分越细,天下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那只能自己跟自己比了。”
朱臾道:“那不是个个都能拿冠军了?反正就是一个人比。”她嘻嘻地笑起来。
第十三章号外(5)
迪迪说:“那还有什么意思啊?”
“对呀,”孔阳说,“所以绝对的公平是不可能的,”和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他开始说教了,“每个人都各有特长,每个人天赋都不一样。这就和每个人的长相都不一样是一个道理。可是人家社会上可不管这些,人家只看你行不行,比不比别人强。”
迪迪说:“那一个人比我高,我只齐他肚子,我打篮球怎么能打过他?”他想的还是体育比赛。孔阳再把他拉回来:“所以你要努力。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练习,你不和他比,只要比自己以前厉害就是进步了。”
朱臾插话说:“听见啦?你爸爸讲的是学习。”
迪迪嘟哝着说:“这还是没意思。”
孔阳看看墙上的钟,说:“你该去睡了。有些道理你长大就知道了。”
朱臾起身,去准备水,给迪迪洗脚。迪迪洗完了,光着脚跑到地上,盘着球到了房间,一脚就把球踢到了自己床上。没等孔阳骂他,自己得意地叫道:“你看,我又进步了!”朱臾过去把球拿下来扔到地上,督促他脱衣服睡下来。
孔阳坐在沙发上发愣,就着迪迪洗过的水,慢慢地洗脚。儿子每天都在进步,他的思想也时不时地刺激自己一下。他想起了刚才那句话:“人人都能拿冠军”,觉得有点意思。事实上也是,自己争取过得更好就是了,人是不能和人比的。就像辛夷,就像朱臾,还有柔桑,还有自己,甚至也包括没有成年的迪迪,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天地里,各有各的忧伤,各有各的疑惑,各有各的痛苦和快乐。真正的融合是永远不可能的。那边朱臾和迪迪叽叽呱呱不知说着什么,淡黄的光线射过来。看着这安详的情景,他陡然想起了医院里的柔桑,那清冷惨白的病房。他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疼痛。他很想去问一下,朱臾此刻是不是也想起了那里。她是姐姐哩。
但是这样的想法是没有道理的。他自己难道不是整个晚上也仅仅是这一会儿才想起柔桑的吗?
他感到一阵寒意。
“爸爸!”迪迪在房间里喊了一声。
“干什么?”
“爸爸,我想起来了,比赛还是能比的。上次报纸上不是说有个人生了八个双胞胎吗,就让他们比,反正他们一模一样!”
朱臾道:“什么八个双胞胎,是多胞胎。”
孔阳说:“这哪是比赛,这是耍猴!”
“耍猴就耍猴!”迪迪大概已经在床上“猴”起来了。孔阳喝道:“你关灯,睡觉!”
迪迪房间的灯关了。朱臾过来,把孔阳脚下的洗脚水倒了,怔怔地坐在沙发上。“睡吧,”孔阳说着,拿了当天的晚报进了卧室,躺到床上。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