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雁儿在林梢





  “那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她依然撒赖。 
  “你最好去把湿衣服换掉,”他压低嗓子说:“否则,是你的事还是我的事就分不大清楚了。” 
  她天真的看着他。“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去换衣服!”他大叫。 
  她吓了一跳,看他一眼,不敢多说什么,她抱起地上的衣服,她多带了一件牛仔布的夹克。她向密林深处的一块大石头后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说: 
  “我在石头后面换衣服,你不许偷看哟!” 
  他低低的在喉咙里诅咒了一声,就四仰八叉的在草地上躺下来,望着天上的白云发愣。那些云亮得刺眼,白得刺眼,软软的、柔柔的、缓缓的、轻轻的……从天空的这一端,飘向了那一端。蓦然间,石头后面传来了晓霜一声尖锐的惨叫,他直蹦起来,额头在一棵树上猛撞了一下,他也顾不得疼,只听到晓霜带哭音的尖叫:“江浩!有蛇!有一条蛇!” 
  他奔过去,正好看到晓霜裸露着的、雪白的肩膀。她一下子用衣服遮在胸前,又尖叫着说: 
  “你不许过来,我没穿衣服!” 
  他站住了,涨红了脸,硬生生的转开头去。 
  “你怎么样了?给蛇咬到了吗?你先出来再说!”他一连串的讲着,急得声音发颤。 
  “哎!”晓霜慢吞吞的呼出一口长气,细声细气的说:“我看错啦!原来是一条藤。” 
  他转回头来,她正在拉夹克的拉链。他伸出手去,一把把她从石头后面拉出来,用力把她拉进了怀里,他用胳膊牢牢的箍着她,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紧紧的、死死的盯着她,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小姑娘,不管你是真天真还是假天真,不管你是淘气还是装疯卖傻,我不预备放过你了。” 
  俯下头去,他紧紧的吻住了她。他的嘴唇带着烧灼的热力,压着她的。她的唇却柔软而清凉,像早晨带着雨露的花瓣。他抬起头来,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用一种美妙的、惊奇的、做梦似的表情看着他。 
  “傻瓜!”他骂:“你不会把眼睛闭起来吗?你这样瞪着我看,使我连接吻都不会了!” 
  她立即把眼睛闭了起来,闭得紧紧的,睫毛还在那儿不安分的抖动。她的嘴唇微噘着,一股“待吻状”。他看着她,笑了。“你——真是要命!”她张开眼睛。“还不对吗?”她问。天真的扬着睫毛。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握住她的手,他说: 
  “过来!”他牵着她,在草地上坐了下来,他侧头注视着她。原先在他身体里、血管里、胸口里奔窜的那股热流,以及那燃烧着他的,原始的欲望已经消失了。他觉得她洁净如涓涓溪流,单纯如天际白云,而清丽如幽谷百合。他竟对刚刚的自己,感到惭愧,感到汗颜。“晓霜,”他说:“你今年到底几岁?” 
  “十九。”“你交过男朋友吗?”“交过起码二十个。”“认真过吗?”“认真?”她迟疑的看着他,扬着睫毛,睁着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怎么样就叫认真?”她问。 
  他被问住了。怎么样就叫认真?他想着,居然无法回答这问题。因为,他忽然了解了一件事,自己还没有对任何异性认真过,也从没有尝过认真的滋味。他和女孩子玩,一向都潇洒得很,不管玩得多热络,分开就分开了,他从没有为谁牵肠挂肚害相思病。“认真就是——”他搜索枯肠,找寻恰当的句子,“就是认定一个男朋友,和他海誓山盟,非他不嫁!也就是真正的恋爱。没有他就会很痛苦,很伤心。” 
  她摇摇头,短短的发鬈儿拂在额上,幸好头发没湿,发丝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她的神情真挚而严肃,有点像个“大人”了。“这样说,认真是件很傻的事,对不对?”她说。“我从不相信那些小说家笔下的爱情,我也不相信什么海誓山盟,什么非卿不娶,非君不嫁这种事!不,我没有认真过,也不会对谁认真,包括你在内。” 
  他皱皱眉,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哼!”他轻哼了一声:“很好,你也不会对我认真,我也不准备对你认真!”“这样最好。”她眉开眼笑,如释重负。“你突然对我严重兮兮的提出什么认真问题,吓了我好大一跳。” 
  “怎么会吓你一跳呢?”他问。 
  “你不要总以为我是小孩,好不好?”她说,“其实我也懂很多事,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一个故事,我以前有个同学,她对一个男孩子认了真,没多久,那男的变心了,你猜我那个同学怎么样?她自杀了!这就是对感情认真的结果。” 
  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你也不要用一个例子,来否定了天下的感情!”他说:“照你这种说法,最好男女间都不要恋爱!” 
  “对了!”她随手捡了一个松果,对远处掷了出去,引得小雪球满树林去追。“恋爱是傻瓜做的事!”她忽然转头看他,很担心的,很仔细的,很惶恐的凝视他,小心翼翼的说:“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坦白告诉我!” 
  “好的。”“你刚刚吻了我,”她说,忧心忡忡的皱拢了眉头,“那只是好玩,对不对?”“这个……”他怔了,望着她,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半天,才嗫嗫嚅嚅的说:“也不……不完全只是好玩,我……我想,我是情不自已,我……我……” 
  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 
  “天哪!你总不会对我认真吧!”她大惊小怪的叫,就像又发现了一条毒蛇似的。“见你的大头鬼!”他大叫。觉得一肚子的气没地方出,面对她那张大祸临头似的脸,他又急又怒又啼笑皆非,而且,他觉得被刺伤了,被她那种态度所刺伤了。他急于要武装自己,就叠迭连声的叫了起来:“你少自作多情!我吻过的女孩子起码有一百个,你是最没有味道的一个!认真?我怎么可能对你认真?我对你认真就是王八蛋!只有傻瓜才把一个吻看得那么严重!难道从没有男孩子吻过你吗?你笨得像一段木头,连反应都没有……”他的话还没说完,她突然扑了过来,用嘴唇迅速的堵住了他的嘴。她的胳膊热烈的缠着他的脖子,她的嘴唇辗转的,吸吮的,紧压着他。她那灵活的舌尖,像一条夭矫的蛇,温存、细腻、缠绵的蠕动着。他的心跳了,气喘了,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不由自主的抱紧了她,把她整个小巧的身子都紧拥在胸前。他的头晕晕的,目涔涔的,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要飞起来,飞起来,飞起来……飞到那层云深处去,飞到那青天之外去,飞到那火热的太阳里去!火热的,是的,他全身都火热起来,全身都燃烧起来,他的心脏几乎要裂腔而出了……。她放开了他,抬起头来。她的眼睛水汪汪的望着他,黑黝黝的望着他。“还敢说我不会接吻吗?”她低声说:“我只是不愿意而已!”他盯着她,目眩神驰。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她俯身拾起自己的湿衣服,叫来了小雪球,她把雪球抱在怀中,站在那儿,她低头看他。 
  “你骂我是木头,又骂我是傻瓜,还骂我是大头鬼!我从没被男孩子这样骂过,我不跟你玩了,我永远不理你了,我要走了!”他一唬的从地上直跳起来,伸手去拉她。 
  “不要,晓霜,”他急急的叫:“你骂还我好了!你骂我是石头,是泥巴,是蜗牛,是螳螂,是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别不理我!”她掉转了头,抱着小雪球就走。 
  他匆匆拾起地上的衣服,也跟着追了过去。 
  “晓霜!”他叫:“你真生气啊?” 
  她嘟着嘴,自走自的,根本不理他。 
  “晓霜!”他把手伸过去,异想天开的说:“你叫雪球咬我好了!”她的眼睛一亮,真的把雪球举起来,说: 
  “咬他!”那雪球还真听话,张开大嘴,一口就咬住了江浩的手掌边缘。别看这狗个子小,几颗牙齿却锋利无比,咬住了就牢牢不放。江浩这一下可吃足了苦头,他开始“哎哟”“哎哟”乱叫起来:“哎哟!哎哟!我的上帝!我的老天!哎哟!晓霜,它注射过狂犬疫苗没有?否则,我发了狂犬病,头一个咬你!哎哟!哎哟!要咬出人命来哩……”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把小雪球抱开。他看看手掌,咬了几个小孔,沁出了血渍。他要掏出手帕来包扎,才发现手帕是湿的。他摔了摔手,对她叽哩咕噜的,低低的,发音不清的说了一大篇。她听不清楚,问: 
  “你在说什么?”“天下最毒妇人心!”他大叫。 
  “你又骂我!”她把狗往地上一放,命令的说:“雪球!去咬他!重重的咬!”他拔腿就跑,雪球“汪汪汪”的叫着,追着。晓霜在后面又笑又跳。他一口气跑了好远,兰蕙新村已经在望了。晓霜喘吁吁的跟了过来,抱起雪球,抚摩着它的胸口,对江浩说:“瞧!都是你,害它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如果它因此害上心脏病,唯你是问!”“嗬!”他说:“交你这个朋友真倒楣,还要对你的狗负责!” 
  她笑了,转头望着兰蕙新村,说: 
  “我回去了,奶奶等我吃晚饭!” 
  “明天请你看电影!”他说。 
  “我明天和奶奶去台中。奶奶要去拜访她的老朋友。” 
  “不许去!”他说。“你还没资格对我用‘不许’两个字!” 
  “什么时候有资格?”“永远没有资格!”她望着他,笑嘻嘻的。“我们是一场游戏,一场不认真的游戏,游戏里没有严重的用字!所以,你无权‘不许’我怎样,我也无权‘不许’你怎样。”她举起雪球的脚爪,对江浩挥了挥。“再见!”她轻快的说,转过身子,跳跳蹦蹦的走了。 
  他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心里又开始不是滋味起来。不认真!见她的大头鬼!好好的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话题来谈!有几千几百个话题可以谈!江浩,你是个混球! 
  他往自己的“蜗居”走去,才走到巷口,他就发现那儿停着一辆熟悉的雪佛兰,他欢呼一声,直冲过去。江淮正倚在车门上,对他含笑而视。 
  “到什么地方去了?”江淮笑嘻嘻的问:“星期天也不肯待在家里。我来了好半天,都不得其门而入。” 
  江浩伸头对车窗里望了一眼,车里是空的。 
  “你在找什么?”江淮问。 
  “找那个可能当我嫂嫂的人!” 
  江淮在他肩上敲了一记。 
  “我还没勇气把她带到你的‘蜗居’里来,怕把她吓跑了,她有洁癖,家里是纤尘不染的!” 
  江浩受伤的嘟起了嘴。 
  “这种女人,我开除她的嫂嫂籍!” 
  江淮脸色一变。“老四,少胡说!”江浩耸耸肩,做了个鬼脸,斜睨了江淮一眼,自然而然的问:“大哥,你是不是在认真?” 
  “认真?”江淮一怔,正色说:“是的,老四,我在认真,非常非常认真。”他摸着江浩的衣领:“你的衣服怎么是湿的?你做了些什么?”“我掉到河里去了。”江浩心不在焉的说,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房门钥匙,去开那“蜗居”的门。 
  “和那个林晓霜在一起?”江淮问。 
  “是的,她也掉到河里去了!” 
  “老四,”江淮一本正经的问:“那么,我也要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在认真?”“认——真?”江浩的舌头上打了个结,心里也打了个结,脑子里也打了个结,他用脚把房门一脚踹开,大声的,转变话题似的话:“到我‘蜗居’里来谈吧!你别小看我这个蜗居,它对我那位纤尘不染的嫂嫂来说,可能是个垃圾堆;可是,也有人把它当成一个‘天堂’呢!” 





  江淮走进了那个“天堂”,才跨进去第一步,就差一点被地板上的一叠书绊了个跟斗,好不容易站稳,第二步就一脚踩进了一个水碗中,原来那地板正中,竟放着一大碗的水,江淮惊愕的抬起腿来,江浩已经在哇哇大叫: 
  “哎呀,大哥,你小心一点呀,你把雪球的茶杯给踩碎了!” 
  “雪球的茶杯?”江淮蹙起了眉头。“这是那一国的谜语?” 
  “不是谜语,是正经话!”江浩说,手忙脚乱的把地上堆积的唱片套、录音带、书本、砖头、木板……都往墙角里堆去,想腾出一块可以走路的地方。 
  江淮四面看看,发现有个肥皂箱,似乎是比较安全的所在,就小心翼翼的对那肥皂箱坐下去,谁知,江浩尖叫了一声:“不能坐!”他直蹦起来。江浩已经跑过来,把那肥皂箱轻轻的捧在手里,又轻轻的拿到房门外面去,好像那里面有什么神秘的易爆品似的。江淮大惑不解的看着他,问: 
  “里面有定时炸弹吗?” 
  “不是。你好险!真险!差点你的屁股上要千疮百孔了!”“怎么?是炸药?”“不是。是一箱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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