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91-提笔就老





金,容不得长篇阔论, 三言两语就要让人有所得,不说警句是干不下去的。李碧华的文字不是给幸福的人看的, 是给亏欠人生的一种补偿。若是有人因她而醒醒脑子,也是好事, 若是自此以为得了作人的要领,恐怕会更加糟糕。我有时候想, 李碧华这样的专栏作家也是一种祸害,她说风凉话,赚高稿费, 又聪明又透彻又理智又幽默,但她的日子还不是一样血肉模糊地过? 可是读她文章的一些人却不然了,以为醍醐灌顶,得了真经, 于是不诚心不用情,斤斤计较,步步为营,打死也不吃亏。 开始是假装世故,时间长了,也就真了。我有实例, 一个认识的女士读了李碧华后如获至宝从此换了一个人做。在我看来, 这位女士,换了的这个“人”,什么便宜也没有赚到,反而所失甚多。我以为,李碧华的一些文章应该标上“三十岁以下人士不宜”。不到三十岁的人应该天真一些,愚钝一些,做点傻事, 绕点弯路,被人骗一骗,也骗一骗人,尝一些难堪,当几回笑柄, 多有意思!小小年纪读了李碧华便当了人精, 也是人生的一大损失。    
    上面这段话站在社会效用的立场上说的。 站在这种立场上说话往往是很讨厌的,以公德心为幌子。 这在李碧华说来就是“心血刻薄”。她坦白她自己常常将他人心血刻薄一番, 当然也就应该不介意她的心血被我刻薄。其实就我个人角度来说,我是极喜欢李碧华的。 我喜欢女作家的散文随笔有挑剔的口味、冷静的思想和练达的文字, 这三者李碧华全占了。但是, 如果李碧华仅仅就是专栏作家的李碧华, 她也就是一个机智得让人会心也让人提防的香港女人,份量是谈不上的; 好在还有一个小说家和电影编剧身份的李碧华:一个惆怅的、凄凉的女人, 浸淫于戏剧和古中国文学的氛围之中,说鬼,说戏,说倾情,说背叛,说枉然,说犯忌, 说绝境,,说作茧自缚,说光景虚空,说人生无常,一句话, 说人是怎么的活得不明白。有了无可奈何孤立无援作底子, 李碧    
    华就厚了,亲近了,复杂了。一个作家和一个人一样, 要有一种可堪怜悯的底色,这种底色换个词讲,就是底气。 《圣经》中说,“如今我等什么呢,我的指望,我所遭遇,出于你, 我默然不语。”人生本没有什么要领,人生本无话可说, 写小说和电影的李碧华是明白这一点的,于是, 连带那个在专栏上作刻薄状的她就不同凡响了。其实,还是那个词好, 心血刻薄。有心和血这两样东西,能刻薄到哪里去?!    
    这里面还是一个道理, 一个作家的小说和散文应该像双重人格那样构成。小说滞重,散文就轻快;小说隐晦, 散文就晓白;反过来,散文缠绵,小说就利索;散文清淡,小说就浓腻。小说和散文互为夜昼,白天当了君子,晚上不妨当当小人; 夜晚在星光下作了智者,见了阳光就当疯子。如果这样, 哪个读者能把你看扁了?!他(她)根本吃不准你。 李碧华曾写过一篇《报纸》,说人人都是一份报纸,看起来大同小异, 但按“格”来分,有大报和小报之分。其实,专栏作家也是一样, 同样在报纸上爬格子,但“格”是不同的, 比如李碧华和尤今的    
    区别。    
    李碧华曾说,一个朋友送她一把玉斧, 希望她写文章本质要像玉,下笔要像斧。应该说,这把玉斧送的是赞美, 而不是勉励。    
    1999。10。7


第三部分 相忘于江湖提笔就老

    台湾女作家朱天文和朱天心姐妹俩长得并不像, 天文比较严谨,天心则比较娇黠,但都是标准的闺秀模样, 也很符合闺秀姐妹一庄一谐的基本模式。 我看的是她们俩年轻时的照片,天文1956年生,天心1958年生,现在都过四十岁了。 现代女人过了四十如果保养不错还是挺经得住的,文、心想必还是年轻的。但文、心的文心却是老的,从她们提笔的花季时期开始, 就已经老了。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她俩的小说集简体版, 朱天文的《世纪末的华丽》, 序是詹宏志的论文《一种老去的声音》,朱天心的《威尼斯之死》, 序是王德威的论文《老灵魂前世今生》。两篇论文都很感性,一己之见且不容置喙之处不少, 但这个共同的“老”倒是颇让我认同。没有一个“老”字, 天文和天心不能写出这么些鲜艳骇人的小说。詹志宏说朱天文,“一径描写热闹的、炫目的、 芳香的事物,却透露了腐烂前、衰败前的有机分解,”而且是, “写得若无其事”。王德威说朱天心, “她的作品充满怨毒之气”,“从最繁华的所在看到最寒凉的废墟”。这两段话都深得我心,只恨不是我说的。 从此也有一个结论:天文和天心在行文上恰恰与俩人在外观上给人的感觉相反,也可以说, 天文比天心更加颓废,更加放浪,更加虚无。世间的任何事情都是这样, 着力的人总是有希望的心情在里面;漠视的人往往十分彻底, 连自己的绝望也一起漠视。天心也谈到她的姐姐,怎么说?在她的小说《威尼斯之死》里:“……有时候我仿佛身处花房,困于两株茂盛的川桐树下,无窗的那一整面墙倒挂各式干燥花叶并发出木乃伊的气息, 我被迫饮着魔女打扮的店主女孩所建议的一种阿尔卑斯山植物草茶, 才发现我现下最想写的一篇东西已被我一位女同业写去,你看过吗,去年在文学圈引起一阵讨论的小说, 描写一个才二十五岁却老衰若僧尼的女子, 隐居似的在某大厦顶端筑一间咖啡味道的小屋,成天晒晒药草、自制怪茶、 看看落日和城市天际线,是我近年看过最恐怖的作品。”这篇小说就是朱天文的《世纪末的华丽》。天心的“恐怖”一词用的甚是厉害,是刀子嘴,也是豆腐心,很让人怜惜。 有一个才华超群的姐姐作同业,个中滋味怕是酸甜各半。 我看《世纪末的华丽》,看到是“荒凉”。 在世纪末时尚中沉溺迷醉且自觉抛弃灵魂的一个女子──米亚,外表娇艳欲滴, 内里枯萎干涩;这应了一句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金玉是自然的,败絮是自愿的。 我仿佛看到了青春肉体包裹下的森森白骨,又仿佛在墓园里目睹怒放的花朵, 人生的荒凉还有什么比这种想象更甚?米亚是当代文学史上一个绝无仅有的巫女形象,有太强的寓言性质和震憾力量, 天心所言的“恐怖”可能也是这个意思。    
    提笔就老。是有这样的作家,而且,在我看来, 只有女作家才有这种可能性。男女作家的大多数是急急地写慢慢地成长,合情合理,让人放心。但隔上个几十年, 就会出现那么一两个女作家,就像刚刚转世过来但遗忘密码弄乱了, 一开口就黯哑苍老,把前世今生未来给拉通了讲。她们开口讲事, 有的这样开头, “……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 ……”这是张爱玲著名的《金锁记》;有的这样开头, “她看见闪电与雨光打在玻璃长窗前的拼花地板上。她说, 陌生人时常差遣他们的影子来床边拜访她。 ……”这是朱天文的《伊甸不再》;还有这样开头的,“嘿──别紧张,没有任何人死, 没有任何事发生。”这是朱天心的《威尼斯之死》。我所说的提笔就老的女作家,张爱玲当然是首选, 还有朱天文、朱天心等(这个“等”字包括亦舒等。又是一个“等”,跟圈套似的)。在文学上,她们是老不成祖母的, 因为她们没有皱纹,没有“逐渐”这种过程。 朱天文和朱天心跟张爱玲之间是有关联的,她俩的老师是张爱玲的前夫、 那个作人和作文都十分复杂、滑腻、苍凉、空寂的胡兰成。难道, 走近了胡兰成的女子,就会在瞬间明白“死生契阔”的道理? 也会当然地成为“临水照花人”?这个问题没有道理但有兴趣, 容我仔细想想。    
    1999。8。19


第三部分 相忘于江湖这狂妄的人间迷惘了我

    以前看萧红,看她和萧军的故事,看两个东北年轻人之间有点蛮、也很有劲道的爱情。记忆深刻是她写饿。“秃光的街树。白云在天空作出各样的曲线。高空的风吹破我的头发,飘荡我的衣襟。……郎华仍不回来,我拿什么来喂肚子?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寥寥数句,却连累到读者的胃也有点绞痛。    
    我一直没看过《呼兰河传》。但因为萧红的原因,对“呼兰河”三个字有一种飘忽的情结。去年夏天先生出差东北,某一天给我发短信,“我正在萧红故居。”于是有一点点激动,回复:“帮我仔细看哦。”先生又来一条,“跟《呼兰河传》里差不多,没什么变化。”居然连先生都以为我看过《呼兰河传》。    
    于是,买了中国青年出版社新出的《呼兰河传》纪念珍藏版。    
    萧红的文字从面上看,是不抒情的。比如她关于岁月人生的这一段感叹:“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找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太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这样的说话方式,太实了,没耍一点花活,能让人心突然定住,回不过神来。    
    萧红要抒情也不过如此言说:“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但是,所有被萧红感动的读者,都会有一个共同的感受:这是一个对人间万象无比深情的女人啊。    
    以前看萧红,很多次把我看得流泪。这次看《呼兰河传》,过一会儿就得抬抬头,闭上眼,好把泪意逼回去。心里轻轻叹道:萧红!萧红!    
    一个女人在文字上的高度隐忍和克制,终于把她送到了至情至仁的境界中去了。真到了“至”的地步,其实反而没有任何形容的欲望了,只是叙述,叙述眼里看到的一切,在这同时,内心的一切却尽可能深埋了。    
    我发现我为什么前些年看萧红会流泪,而现在看萧红,却自觉地催促自己把眼泪逼回去。这也就是所谓受不住和受得住的问题吧。以前受不住感动,受不住悲苦之意,总是用眼泪来表达,仿佛是对自己这种情绪的一个郑重的交待;现在,可能受得住感动,也受得住悲苦了吧?不知道。“不知道”是我现在喜欢的词,我还喜欢用“也许”、“可能”、“或者”……我也到了人生的一个“至”的阶段了——迷茫之至、模糊之至。如同萧红的诗:    
    “今后将不再流泪了,    
    不是我心中没有悲哀,    
    而是这狂妄的人间迷惘了我了。”    
    2004/1/8


第三部分 相忘于江湖佳话和传奇的另一个版本

    2004年6月10日,是我国现代文化史上的杰出女性、建筑学家、诗人林徽因百年诞辰。据报载,清华大学为此举办了“林徽因先生百年诞辰纪念会”和同名纪念展。我记得看过的一则逸闻,说是林徽因去世后的某一年的某一天,金岳霖郑重邀请一些至交好友到北京饭店聚会。开席前,金岳霖突然说,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这时,人们才发现,金岳霖旁边空了一个位置,多了一幅碗筷。举座唏嘘不已。    
    林徽因于1955年4月1日病逝于北京同仁医院,享年51岁。她的名字、容貌、才情和故事大范围地进入公众视野,却是差不多四十年以后的事了;而在这一系列元素里面,她的美貌和一些著名的传说和演义,显然覆盖了她作为一个建筑学家和一个诗人的身份。在我们大家的印象里,她是一个三十年代的京城名媛,一个出身名门游学欧美视野开阔见识广博的知识分子,一个被称作“太太的客厅”的文化沙龙的女主人,一个口才出众谈吐机趣的大美人,另外,她还是三个著名爱情故事的女主角:一个是与徐志摩共同出演的青春感伤片,主题是情窦初开;一个是和梁思成这个名字并置在一起的婚恋正剧,主题是相濡以沫;另外,还是一个悲情故事的女主角,她中途退场,剩下大半生“逐林而居”的男主人公金岳霖将单恋与怀念持续终生。这些故事背后的事实究竟是怎么回事,别说我们这些旁观者了,就是当事人怕是也说不清楚。要紧的是,这些故事是否美丽,是否成为佳话一桩。我曾经以为,要概括林徽因这个人以及她的生平,佳话这个词是最准确的,她是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佳话之形象代表。    
    这个佳话的质地犹如林徽因本人的诗作,既是浓烈的,又是清秀的?